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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

布拉格往事-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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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良久,他说:“……如果一群孩子拿着手榴弹向你冲过来,你能怎么办?”
她猛然把煤车狠狠推过去,立时掀翻满地。“去死吧!你们的灵魂都该烂掉!”
这爆发如此难听和巨大,以至正巡视到火葬场的官员恰好听见。外面厉声的俄语过后,脚步声不停歇地闯了进来。
她和布朗特立刻被士兵凶狠地拽了出去。弓腰站在斑驳红墙边昔日处决犯人的刑场上,她觉得头顶的日光明晃晃得叫人眼花。同样受罚的布朗特憋红着流汗的脸,而她是越来越惨灰。几个小时,没有任何人来执行什么指令。
傍晚时分,隔着砖墙传来一阵喧闹的汽车马达声,逐渐远去。这声音几乎是惊醒了意识快要模糊的琳达。她艰难动了动脖子,只见布朗特正瞬也不瞬地瞅着自己。对面相距十几米远的士兵在同什么人说话。于是布朗特小声道:“视察的人走了,该来收拾我们了。你害苦了我。”
她无来由地想笑。尽管浑身疼得麻木,可是爆发之后她对这个烂兄烂弟无端多了一层亲近感。
“猜猜吧,会是什么处罚。你一定少不得挨打。”
他回敬。“你不也同样,而且是你掀翻了车。”
“你是法西斯,谁会相信是我干的。我只希望不要是喝过酒的士兵,也别把我当做日耳曼妇女对待。”
“我只怕伤口感染死在这里,我还指望着回国呢。”
“如果你死了,我一定仔细为你烧骨灰。”
“你的心肠真硬。你究竟为什么被关进来?你这样恨我们德国人,我才不信你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的罪名是,活着。如果解放前死于哪次空袭该有多么幸福。或是起义的那天夜里像其它人一样被你们射杀,我就是烈士了。可是我活着,于是被当做纳粹的婊/子,继而是叛徒,再然后是窝藏犯。因为我和德国人睡过觉。呵,就像这里的日耳曼妇女一样,和捷克兵或者苏联兵睡觉。只不过我比她们幸运,没有被人轮着上,也没落下残疾。”
“我的家乡被苏军占领了,真不知道姐姐和妈妈……”他黯然地道。
“俄国人不坏,但是喝了酒以后简直不是人,跟你们这群德国禽兽差不多。我每天看尸体,再清楚不过。”
她的眼睛只留意着那个开小差的士兵,没有发现布朗特惊惧的表情,以及一个劲儿地使眼色。直到坑洼水泥地面上斜长的影子拖到自己身前,不动了。
她蓦地弓低身子,腰疼得直咧嘴。这里的秘密监视无所不在,她但愿自己不会如此倒霉正好碰见懂德语的士兵。
“你!站直转过来。”
德语!她的脑袋“嗡”地一下炸开,然后认命地转身,咬牙勉强让弯曲了几小时的脊椎直起。对面屋顶的探照灯光盖过了落日的余晖,惨白与血红都映上她深深凹陷的脸颊,越发显出那尖瘦的面容鬼魅如女妖。银绿的大眼睛猫儿一般瞪得浑圆,占据其中的是像冬天一样冷峻的男人。
米哈伊尔·安德烈耶维奇·彼得诺夫。
她一瞬恢复了镇定,平视前方,眼神麻木好似死人,凌乱短发下的头皮却抑制不住一阵阵发紧。
对方冰冷至极的眸子死死瞪住她。连布朗特都不由得感觉到,这名军官几乎是恨她的。
自入集中营以来,她从未见过这个拯救过自己也终于不能拯救自己的人,她只记得那日审讯室里隔着铁窗见到的目光,毫不掩饰的强烈鄙视以及憎恶。
冰冷的气氛一直持续了半分钟,直到眼前的军服突然离开,她仍是一动不敢动。然后她听见他召唤来士兵,劈头盖脸几句什么,之后便大步离去。那士兵狠狠赏了她与布朗特每人一脚,大嚷:滚!
她疼得爬不起来,布朗特先伸过来胳膊挽住她。她没有流一滴泪,只是盯着坚硬的水泥地面,探照灯无温度的光迷蒙了地上远去的影子。

第十六章

饥饿和腰疼一直伴随着琳达整晚的思想改造课。由于受罚,她错过了排队领晚餐的时间。尽管只是一小片面包,却是每天最极致的向往。这样极度肉体折磨的日子使精神单薄得仅剩下幻想奶酪香味的幸福。
她坐在人群里,冰冷的水泥地上,仰头看着上面那个作为良好思想改造典型的昔日德国军官,无端地羡慕。他肯定吃饱了,皮肤白皙红润,慷慨陈词痛骂法西斯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姿态表明他的物质与思想都得到了满足。而自己这个战胜国的平民不仅一无所有,疼痛,饥饿,疾病,以及一闭上眼就会重回脑海的恶梦成为生活的全部。不止自己,特蕾津集中营火葬场不时接收周边地区处理不完的平民尸体,那些铁网之外的同胞同样惨不忍睹。所以她并不特别怨恨这里苛刻的劳动与食品、饮水包括卫生的恶劣条件。造成这一切的,正是台上痛骂元首的战俘。她不能不这样想,不能不恨他们。尤其是对方吃饱了,而她却饿着肚子。
这场德语课堂里的所有人全是受害者,琳达坐在他们中间,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唉声与哭泣,眼前是唾沫横飞而情绪激昂的战俘,脑海里浮现起夜晚的高射炮,硝烟,所有死去的面容。
纵是体虚力乏,她依然站了起来。
场外巡逻的士兵立即走近。台上的德国人见状马上镇定问道:“这位小姐,请问您有什么问题吗?”
她没有用德语,而是使用了自己的母语。相信在场许多人都能听懂。
“作为一个曾经被占领国家的平民,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发动战争?”
“希特勒的国家社会主义极端邪恶,小姐。我们被欺骗与绑架了。我们的侵略是非正义的,为此我作为曾经的军人必须向您和您的同胞道歉。”
“胡言!”她完全丢掉了理智,“简直虚伪至极!你只敢说因为错误的信仰杀人,可你当初为什么信那个狗屁主义?以前教皇的十字军难道真是为了上帝而杀人?全部是借口!发动战争的是你们自己内心的贪婪、自私以及冷漠无人性!对的,毫无人性,你们以丧失人性的代价才换来的强大!这就是你们自诩为高贵民族的品性,是你们绑架了主义,换做世界上任何一个主义都一样!你们不是被欺骗,而是根本不愿意瞧别人的痛苦。你们口口声声说‘忠诚即荣耀’,不过是忠于做一个瞎子,这让你心安理得。否则,恶灵随时会来报复。骗子是你们每一个人,不只是那个疯子希特勒!”
她疯了,突然转换方向指着持枪的士兵。“还有你们!把手腕抬起来,知不知道这会露出多少只抢来的手表?为什么酗酒,因为它让人跟德国瞎子一样瞎,跟德国野兽一样疯狂。”
疯言疯语立刻停止了,枪托砸晕了她。
琳达不知道究竟是饿醒的,还是被一脚踢醒的。刺眼的灯光,水泥墙,士兵,仿佛只是灰色的梦,她并不惧怕。战争早已结束,还有什么能让人更加害怕。她抬起头,看到桌旁背手伫立的男人,笔挺的军服线条散发着无比冷硬的气息,是米哈伊尔·彼得诺夫,她微弱一笑。
于是她不意外地看见那张面无表情的英俊脸孔忽然涨出怒气。他喝退了卫兵。
“你还笑得出来!为什么跟那些法西斯混在一起扰乱秩序,散布反苏言论?”
她虚弱地爬起身,仰靠着墙,饱食一顿是她如今最大的心愿。“请您给我吃的,我就说。”
“你休想。不老实的话,你这辈子也别想吃东西。”
“好吧,我交代。我不认识任何一个法西斯。我只是恨他们,所以今天下午,我用装满煤炭的车撞倒了一名战俘。我的同伙是这里所有恨他们的人,包括您的士兵。”
“啪——”他狠拍桌子。“琳达·罗莫娃,不要以为我会对你网开一面。狡猾的波西米亚人!”
“我想吃东西,米哈伊尔。”她忽然用了恳切的语气,瞪大眼睛望着他,尽管肌瘦得不成人样,那银绿的眸子依旧清纯如水。这是她认识的唯一可以利用的资源,她知道傍晚时他使她免于处罚,说明他依然会同情自己。并且他不是已经亲自来了么,偌大的集中营,发生的一点儿小事他根本不可能得知,除非他一直关注着她,当然她想象得出那是由于谁的缘故。
他不为所动,严厉道:“继续交代。”
“我恨德国人,尤其是军人。所以我今晚痛骂了他们。”
“你也骂了我们。”
“因为我想见你。”
他的心突地一跳,但冷着脸。“为什么?”
“我比火葬场的任何一个人工作都要认真和卖力。您知道的,怠工现象多么普遍。但我饿得快死了。如果你们把所有能干活的人全饿死,这就比纳粹更愚蠢。”
“我觉得你的精神非常好,琳达·罗莫娃。饿得半死不活的人是没有能力搞破坏的。”
她将头埋进了膝盖间,再也不看他一眼。直到听见水泥地上的皮鞋声踱至跟前,仍是一动不动。
那头美丽的发早已被剪得丑陋不齐,卷翘而蓬松地露出瘦得椎骨分明的脖颈,置于他的眼皮底下,却使他那般想要触摸,仿佛抚摸一只临死的小猫。
他的手慢慢抬起,又放下。
她不值得同情。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样恼恨。
她不知道过了多久,意识都已经模糊,简直做起关于食物的梦。仿佛看见妈妈回家了,带回维也纳的巧克力,然后一边哼着优美的歌一边烤甜饼。面包的香味,奶酪的香味,干净的桌布,还有一个男人温柔陪伴的眼神,一切仿如从前。她不想醒来了,她清楚这只是梦,却无比珍贵,因为再不是闭上眼睛便令人窒息的深渊,也不是睁开眼睛便面对的一张张失血的脸。
然而终究,她慢慢抬起了头,撑开眼皮。视线逐渐转为清晰,她眨了眨睫毛。然后她漾开笑,迫不及待地伸手拿起面包,黄油,香肠,一切都紧紧抓进手中,狼吞虎咽。
“看在汉嘉·瓦弗拉的份上,今天让你吃一顿。”他的语气冷漠。
她无意识地点头,丝毫没有功夫看他,伸手去端牛奶,听见下一句话又蓦地僵在空中。
“瓦弗拉明天要来看你。”
“不,”她坚定地说:“请您一定帮我拒绝。” 自最初的探视之后,她拒绝了一百次,她逃避见那个人。
“给我个理由。”
这不是说得出的。这只是视觉。当她走到强烈的灯光下,站直身体,平举双臂,他就明白了那触目惊心的理由。
手部皮肤的水泡和溃烂蔓延到了袖子中,前颈的片状红斑从领口爬出,衣服遮盖之下的更不必说。
他极其严厉地问:“这是什么?”
“不是传染病。只是过敏,对橡胶和防腐剂有些过敏。”她的职业使然,由于没有医疗手段保护,以及身体毫无免疫力。同时她也觉得幸运,没有一个士兵愿意沾染看起来像得了传染病的女人。所以她得以平安度过许多天。
然而这副鬼样子,她绝不肯让汉嘉瞧见。她愿意永远是他心目中纯洁甜美的小姑娘。况且她知道,自己半死不活的生活叫他知道了,他会多么忧心不已。
米哈伊尔紧绷着脸一言不发。于是她继续坐在地上吃完东西。
“还有一个人要求探视你。”
“谁?”
“杰吉·费宁。”
“您怎会知道?”
“我认识他。向我打听你的情况的不止汉嘉一个人。”
他似乎听见她叹了一口气。终于她仰起脸来,说:“我见他。”
“见朋友以前,我要洗澡。”
他几乎愤怒。“你有什么资格提要求?你是劳改犯,你还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正是出于保护人民的需要。死人身上的病毒可能会祸害人,包括此时此刻和我说话的您。”她睁着无比纯真的眼睛仰望着他。良久,他冷冷地瞪着她:“琳达,你不仅是骗子,更是个女无赖。”

第十七章

三天禁闭之后,饥渴得只剩半条命的琳达如愿吃了东西和洗澡。
许久不曾见到窗明几净的环境,琳达不由得深呼吸一阵,这里与营房区整日弥漫的恶臭多么不同。她瞅了一眼面向窗外的米哈伊尔,后者用冷漠而严肃的背影对着自己。
缓慢走到长桌另一端的过程里,杰吉的目光自始自终跟随着她瘦骨嶙峋的模样,于是她低了头,不去看那眼神里究竟有怎样的感情。
她的不能见人的双手搁在桌面下的腿上,衣领被特意竖起用针别好,静静地端坐,然而她不明白米哈伊尔为什么还不离开。
监视之下的谈话气氛沉重而压抑。问候,身体情况,吃得饱么,住得难受么。都是显而易见的问题,她不能不给出违背事实的回答。说了什么完全不重要,她觉得杰吉没有用耳朵听,而是在用眼睛仔细瞧着她的每一个微小状态,目光中掩饰不住的心疼。她不由得感到温暖的慰藉。
对话仿佛只为了监视而存在,及至两人都不知该怎样继续毫无意义的内容。
她看见房间尽头米哈伊尔仍旧注视着窗外,燃起了一根烟。
杰吉拿出一个包裹,她希望是吃的。他却说是书,战后紧急应刷的反法西斯与反帝国主义书籍。
“谢谢。”她并不接过,因为不能伸手。
杰吉鼓励她好好改造,随即谈到她的错误,与纳粹的纠葛,仿佛他亲眼见了她曾经与西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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