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鸦鬓-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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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因为常蕙心。
谢景记得,那是某个秋日,他在竹林中练剑,常蕙心走过来讥讽他招式架得不到位。具体常蕙心嘲笑了些什么,谢景已经记不得了,脑海里深刻的印象只是一个画面:她摇摇曳曳走近,分拨两侧翠竹,稍微弯着腰,挑眉带笑,张启朱唇。
秋高气爽,林中的风却静止了,翠竹不再摇荡,衣袂也不再飘扬。时间静止了,谢景握着剑,心也静止了。
后来的一切自然而然,他向她示好示情,两两相许,最后到了提亲迎娶这一步。常捕头居然反对两人的婚事,这件事重重刺激了年青的谢景,血气方刚,愈发强烈迫切地想要娶到常蕙心。
谢景在常家门前那一跪,是他二十年来做过的最冲动和疯狂的事情,却也无悔。
双膝真的是跪痛了,“我谢丽光此生惟愿娶常蕙心为妻,不离不弃”也是自心抒发,毫无做作。
谢景还记得,洞房花烛夜,掀开常蕙心的红盖头,见她第一次挽起妇人发髻,鸦鬓漂亮,好像一朵青牡丹。而后交杯把盏,他从她的鬓角抽出一缕青丝,亲自剪了,与自己的一缕发丝绞在一起,共结同心。
桃花灼灼,宜家宜室,白头之约,鸳鸯盟誓。
谢景很兴奋,这是他的新婚之夜,后来他补偿苏妍妍,又办了一次娶嫁,再经历花烛夜,却没有这样激动了。
激动和好奇的谢景只存在于少年时,常蕙心褪去衣衫,他惊奇地发现女子的身子原来是这样的,鼻息里蓬勃都是欲。望,心如鼓点快到不能承受要窒息。他借着她的身体摸索,如何让女子感到愉悦,如何让他自己感到亢奋欢心……
但是,最后他杀了她。
亲手杀死常蕙心的原因,有苏氏一族的施压,有来自朝廷的压力,也有常蕙心自己讲过的几句令谢景忌惮的话……杀常蕙心的时候,谢景没有后悔,所以他能够平静地坐在床边,注视手上的水杯。
但谢景有些难过,终选择两眼一闭,抬腿步离了床。
也正是因为难过,刚好底下向小朝廷进贡寒玉床,谢景便将这张床私扣下来,将常蕙心的尸身放进去。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保存着常蕙心的尸身,自欺欺人,欲安慰自己常蕙心还活着?可是他心里清楚得很,他亲手杀了她。
杀掉常蕙心之后的半年,谢景仍改不过来某些习惯。比如,谢景在书房阅书,读着读着,就情不自禁道:“蕙娘,灯暗了,你添亮点”,亦或是“蕙娘,你陪我也看了几个时辰了,饿不饿”,“蕙娘,入夜寒气起来了,你坐在那冷,自己记得加件罩衣”。
一回头,一侧首,蕙娘早已不在了。
甚至有一次,谢景躺在床上,望着不远处苏妍妍叠衣的背影,心里想着是唤“妍妍”的,怎么出口竟喊了“蕙娘”。
幸亏声音很轻,苏妍妍没有听见。
不过这些毛病也只持续了半年。半年后,谢景就养成了新的习惯,“蕙娘”这个名字,再也不会从他口中讲出来了。
成为永远的尘封。
他渐渐淡忘了她,甚至都快忘记了,他还藏着她的尸身。
谢景再次忆起常蕙心,是在他登基的第三年,天下终于太平,改国号为元嘉。
宫殿重新修缮,许多家具都要挪位。内侍们搬弄矮柜的时候不小心,将皇帝陛下塞在某处的蝴蝶左翼掉了出来,摔在地上,碎成了七、八片。
内侍们惶恐万分,纷纷跪下来乞生。皇帝却注意到,镂空的蝴蝶玉佩内里一面还刻了字,以前没摔碎,还没发现过。皇帝蹲下来,捡起一片碎语细瞧。过会,他将七、八片碎玉统统捡起来,用龙袍兜着。
熊公公急得欲跳脚:“陛下,这些事让奴婢们来做吧!您当心割着了龙指!”
皇帝置若罔闻,双手撑袍,兜着碎玉片走出去了。
皇帝一边走一边想,这玉佩里层一面原来还刻着字的。皇帝面色很平静,步子也迈得不轻不重,整个人比御池禁海里的水还无波,暗流都在湖面下面,天翻地覆地淌。
常蕙心的灵气与别的女子不同,她在玉佩里层刻了许多话,字字只有米粒大,成排密密麻麻写的:都是哪月哪日她惹恼了谢景,粗心大意又做砸了什么事,一时忘形又没有遵守谢家的哪条规矩……都是些小事不值一提。常蕙心却都当做极重要的事记下来,总结自己的不对,找出错误,下次改正。
末排最后一句,她认认真真地刻道:愿吾能改误尽善尽美,愿夫君能谅解吾,长长久久。
谢景两眼泛酸,他禁不住仰起头面朝天,免得眼泪流下来。
哪知天气又偏偏太好,天朗气清花青色的天穹空无一物,谢景的眼泪还是夺眶而出,无声淌下成行。
这一刻,他后悔了。
谢景兜着玉片回到御书房里,将碎片反着拼起来,拿宣纸刷墨拓了。他拈着拓本,将常蕙心刻的那些字又重新反复读了三遍。
谢景在御桌上铺了一张崭新的宣纸,将常蕙心的字从头到尾,再手抄一遍。
抄完了,谢景重铺一张纸,连笔行行写下。他也有许多的话,想讲给常蕙心听。
写完一张不够,再写一张……谢景连写四张,才将要对常蕙心讲的话倾诉完。谢景呆滞:他怎样才能将这些话传达给常蕙心?
阴阳永隔,鱼笺尺素寄不到。
皇帝再三思忖,将四张纸烧给了常蕙心。他一面烧,一面道:“蕙娘,你应该原谅我了吧。”
既然常蕙心已经原谅了谢景,就该陪他葬在一起。皇帝“巡幸择陵”安州,私下将常蕙心的尸身也悄悄运了过去。明面上,安州西北鹿山修建皇陵,鹿山右侧八里开外的仄山,修建后陵,同茔异坟,帝后百年后屹立互望,共享江山。
暗地里,谢景命人将寒玉床改置在帝陵玄宫的玉棺内。他亲自给她梳发,描眉,理面。常蕙心的发质有点硬,像修云殿的德妃;眼角那微微一点上挑的弧度,似碧康殿的淑妃;面颊摸起来肉乎乎的,又同菡萏殿的修仪相仿。
但无论德妃淑妃修仪,她们整体的模样瞧起来,都比常蕙心出挑。
所以常蕙心还是这么一直躺着,宛若沉睡的好,不然她一起来,瞧见他的女人各个比她俊丽,岂不臊死她?
谢景想到这里就笑了,两只俊眼一眯,眼角就起了细纹。他再仔细打量常蕙心的肌。肤,无须涂抹铅粉便自然白如凝脂,而那两张唇,却红似朱砂,整个人仿佛仍活着一样。
“我们俩的年纪差得越来越大了。”谢景笑着说。
皇帝将常蕙心的尸身抱入玉棺,轻轻将她平放好。他放眼四望,东角落里的持国天王多罗吒怀抱琵琶,要似将来他和常蕙心,弦弹得不紧不弛,功德圆满;南角落里的增长天王毗琉璃,慧剑斩烦恼,令他和她得大无量大觉醒;西边角落的广目天王留博叉,抓着赤龙,便是任世间千变万化,他仍牢牢抓她在手中。北边角落里的多闻天王毗沙门,持宝伞,挡住外事外力一切风雨,以后谁也不能来打扰他和常蕙心。
有四大天王镇守玄宫,更兼帝陵里外三层看护,以后他和她隔绝外物,永生长长久久。
皇帝最后探手,摸了摸常蕙心的脸颊,道:“乖,待朕百年之后,便就来陪朕的元后。”
、第18章 明月逐来(八)
回忆漫长,在皇帝脑海中走马灯闪过,现实不过一瞬。他立在盛放蝴蝶玉佩的箱盒旁边,身侧正好有一株杨柳,便顺手拈起柳枝,心中悠悠荡荡,仿佛仍处那年竹林,那人也似这般分拨枝叶,款款近前。
见着远处皇后走近,皇帝缓慢将柳枝放下,空手伫立。
皇后近前,盈盈拜道:“陛下临至,臣妾有失远迎。”
皇帝的脸庞上浮起笑意,右臂前探,自然而然环住皇后的腰肢。
“陛下,你瞧。”皇后笑意甜甜,软软的腰身向下一俯,仿若嫣红花枝向左下倾摇。皇后将盒中玉佩拾起,“陛下可还记得,这玉佩还是您我的定情之物呢?”
皇帝颔首,缓缓笑答:“记得。”
碍于有宫女在场,皇后不便倒入皇帝怀中,她抬起手,搀着皇帝步入殿内。
宫女和内侍散去,皇帝缓了一缓,方才对皇后道:“梓潼,朕有事要同你商量。”
皇后一双纤手奉茶:“何事?”
皇帝将茶杯放置桌上,并不着急饮,先将心中之事从容道来。
原来,皇后出自簪缨世家,祖父曾任前朝太尉,在朝中人脉甚深。尤其处刑部、兵部,有诸多苏门子弟。
今帝护驾起兵,自安州至京城,匡正路上,苏家子弟一路追随,拼尽全力,战功显赫。今帝定都太平后,苏家子弟却纷纷卸甲,功高不居高。
而今,因着科场舞弊案,朝中可用官员十之去八,皇帝便想同皇后商议,合不合适重新启用苏氏子弟,入朝为官?
皇后沉吟,“那陛下想任用谁呢?”
“朕以为,延清可堪用。”
延清,乃是苏皇后族兄苏铮的表字。说起苏铮,算得上苏家头一号奇葩。满门虎将,独他偏做白面文吏,历任吏部、礼部尚书,建平二年殷宰相重病那会,曾替过三个半月的宰相,颇有威信。
皇帝徐徐道:“殷讯涉及舞弊案,朕已将他贬职。国不可一日无宰,如今朝廷里又尽是后生,马上春闱放榜,还要拔擢一批更年轻的。朕想来想去,只有延清的资历能力,堪胜任宰相,同时也好让他把底下的后生带一带。”皇帝捧起茶杯,浅抿一口,笑道:“这件事请朕已经同延清稍微提了提,今日未时便要宣他入宫授职。朕想来……梓潼与皇舅颇久未见,下午也好顺道见一面。”
皇后心道陛下好治吏,双膝却屈膝欲拜:“臣妾谢过陛下体恤圣恩。”
皇帝急忙扶住皇后,不让她真跪下去。他欣慰笑道:“唉,都是一家人嘛!”皇帝似有感慨:“朕虽称孤称寡,却不愿做真的孤家寡人,有你们陪在身旁,朕心颇慰。”
皇后赞同颔首,又另起话题问道:“臣妾实是忍不住好奇,愿陛下宽恕臣妾妄议朝事。之前……听闻有落第周举子击鼓诉冤,道主考用情取舍,致使他有才也落第。这番陛下亲自主考,那周举子的卷子……是否真有才?”皇后以袖掩口,娇笑道:“臣妾好好奇,这举子击鼓之勇气,是源自真才实学,还是狂妄短见。”
“你啊……”皇帝无奈轻笑。皇后的薄面近在咫尺,皇帝本能抬手,欲以食指刮一刮皇后鼻尖。他的神情却骤然恍惚,终垂下手,改为轻拥住她。
皇帝告诉皇后:“朕这次主考,为力秉公正,都是将他们的名姓密封了,再阅卷的。批完订了名次,才拆开来查姓名,那周峦确实有才,卷中引故论今,字字振声,是第二名的好卷子。”皇帝唇角勾起喜悦笑意:“朕还批到了第一名的好卷子,不虚浮文采,字句朴拙,却点点在理,论政敛而不偏,与朕出题时心中所念完全契合。”
皇后依偎在皇帝怀中,扬头笑问:“那陛下打算取那位举子做第一,周举子做第二了?”
“不。朕还要召前十五名入殿,亲自询问,斟酌他们对答的良莠,再做定夺。”
“对了,陛下,上次……你同臣妾提起的选秀之事,臣妾这边俱已备妥,只待陛下宣召端丽之姿入宫挑择。”
“算了,这事放一放吧。出了科场这事,朕也有责,今年……就暂不提充纳后宫之事罢!”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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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官三年的苏铮重任宰相,谢过皇恩后,皇帝特许他前去中宫,与妹子苏皇后一见。
皇后兄妹见面,均涌起亲恩骨血情,两厢轻涕。皇后再三嘱咐兄长要一心效忠,清廉任宰。苏宰相也掷地有声表示,定会勤勤勉勉为官,为陛下,为朝廷鞠躬尽瘁,万死不辞。
皇后又向苏宰相问起家中情况,苏宰相如实禀来:妻儿俱安,举家和睦,再过一个半月,连苏铮的幺女苏虞溪,也要及笄了。
“一晃眼,虞儿也这么大了啊。”皇后欣慰感叹,她对这位侄女颇为疼爱,苏虞溪还在襁褓时,皇后便亲自抱过她。皇后站起身来,“御苑中的牡丹开得正盛,本宫亲自去采撷两朵,送给虞儿。”
苏宰相惊感皇后恩德,连忙拜谢。
皇后便领着苏宰相,一同去御苑摘采御花。皇后和苏宰相兄妹情深,闲聊之中,脚下的步子不知不觉走快,竟将身后一众跟随伺奉的宫人内侍甩得远远的。
御苑美景,苏宰相情不自禁抬臂称赞:“天上河从阙下过,江南花向殿前生。”
苏宰相念的是《阙下芙蓉》中的三、四句。全诗是“一人理国致升平,万物呈祥助圣明。天上河从阙下过,江南花向殿前生。庆云垂荫开难落,湛露为珠满不倾。更对乐悬张宴处,歌工欲奏采莲曲”,诗中称赞的乃是仁厚之君,忠爱之臣,盛世英伟。
皇后禁不住冷笑道:“铮哥,后头都没其他耳朵了,你别装啦!”皇后斜瞥了苏铮一眼,道:“再说了,这明明就是牡丹,你咏什么芙蓉,哼……”
苏铮脸上浮起绯色:“呵呵,反正是被妍妍你嘲笑惯了的,我也不怕惭愧。你是知道的,我这人可比不上你那些亲哥哥们,最大的两个特点,一就是胆子小不敢上战场,二就是没什么真才实学,只会官场虚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