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白鹿记-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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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些什么话。现在离儿真真切切在眼前了,想不到转觉无话可说。那粥似乎很温暖,但他却连是什么味道都没尝出。
不知过了多久,蒋灵骞起身去卷窗下的竹帘,将月光一点一点地放进来。她忽然道:“你来做什么?”沈瑄心想你终于问我了,遂道:“看看你。”“看见了么?”她并不回头。
“看见了。”
“看见过就可以下山了。”
沈瑄愣住了,不禁道:“离儿,我真的很想你……”又是无语。过了好一会儿,蒋灵骞才转身笑道:“放心,我知道你受了内伤,不会赶你走的。”沈瑄觉得胸中的气流又开始凌乱了:“我没有受内伤。”
蒋灵骞冷笑道:“你当我是傻子么?掷你的那块石头,一点力道都没有。你又不是三岁孩子,若非身负重伤,怎么可能被打晕了?”
沈瑄道:“我不是被你的石头打晕的,只是走得太累了。”其实这谎明明瞒不过,他的内功造诣虽不算顶好,也决不会走路走晕的。
蒋灵骞把袖子举到他面前:“累得吐了血?”沈瑄这才看见她雪白的衣袖上,赫然一片淡红的血迹,湿漉漉的尚未洗净。他叹了一声,不得不道:“我的确受了很重的内伤,几乎性命不保。所以,所以那时不愿来见你。后来叶大哥用自己的功力为我疗伤,我才好了。只是,只是眼下未曾痊愈,偶尔会吐血。调理些日子,将来就没事了……我等不得伤好,就急着来看你。”这话说得半真半假,情形虽大致不差,结果可完全不同。
“是这样啊……”蒋灵骞微叹一声,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又像是失望,又像是欣喜。
她究竟看出了多少,相信了么?沈瑄猜不透,只见血色的衣袖下那只纤手似乎在颤抖。沈瑄笑道:“对不起,不想弄脏了你的衣裳。”
蒋灵骞回过头去收拾碗筷,不再说话。沈瑄不禁想,她为何不问我是为什么受伤。虽然他自不会将原因说出,可心里还是一阵惘然。他隐隐感到离儿似乎变了。那时他们在莫愁湖畔养伤,在黄梅山庄待敌,情形可完全不一样。虽然汤家的阴影时不时掠过,但总能言笑晏晏、情谊欢洽。可现在,却有一层重重的屏障隔在两人之间,万里云罗,水远山长。他知道那屏障是什么,但不敢想,也不愿想。
蒋灵骞再掀开竹帘进来时,他问道:“离儿,这是你的屋子么?”
“是也不是。我本来随爷爷住在赤城山上。十三岁那年有一天,雪衣把我带到这里来玩儿,才发现这里——雪衣是一只白鹿,和我从小一起长大——这屋子看来已闲置多年,主人不知是什么人,大约走时十分匆忙,灶下还有烧了一半的柴呢!我喜欢这里风景清幽,世外桃源一般。这间竹屋,又很像,很像一个真正的家,比赤城山上好多了……就时时过来住几日。这一次回山,我还没敢去见过爷爷,就躲在这里。”
沈瑄微笑道:“原来那只白鹿是你的朋友。若不是它,我还找不到你呢!”“怎么?”蒋灵骞睁大了眼睛。
沈瑄遂将自己来时的奇遇说了,蒋灵骞听着听着,白皙的脸上不禁飘过一丝红晕。沈瑄见状,笑道:“想不到我可比阮郎幸运多了,不曾受饥馁之苦,还得到神鹿相助。匆匆赶到,仙子不会怪我来得太晚吧?”
原来有一个传说,东汉时刘晨、阮肇两人,由剡溪入天台山采药,迷了路,正在饥饿之间,发现山溪里漂下来鲜嫩的芜菁叶和一杯胡麻饭,料想离人家不远。他们沿溪而上,遇见两个绝美的仙子。仙子看见他们手里的杯子,就像老朋友似的笑问道:“郎君来何晚耶?”刘阮二人遂与两个仙子结为了夫妇。
蒋灵骞长在天台山当然知道这故事。登时面红耳赤,嗔道:“你来不来,有什么相干!”一甩帘子就出去了。
沈瑄自悔唐突失言,只好跟了出去道歉。那竹帘挡着一扇月亮门,通向后院。院子里几树碧桃花,艳影幽香在清凉如水的夜色中缓缓浮动,一片片殷红的花瓣飘落在她雪白的衣襟上。
蒋灵骞听见他出来,便问:“你到赤城山,没遇见我爷爷?”沈瑄道:“没有,一个人也没看见。”他忽然想起吴越王妃的事,就对她说了。
蒋灵骞惊道:“你怎么进了那间屋子!那间屋子爷爷看得如同性命一样,每天要进去坐一个时辰,却从来不让别人看见,连我也不知里面是什么——你真没被爷爷发现?”沈瑄道:“真没有。”
蒋灵骞叹道:“大约爷爷正好出门了,算你运气好。”出了一会儿神,又道,“……唉,如此说来,我的大对头竟是爷爷的女儿……爷爷对她这样宠爱……蒋明珠、蒋明珠,爷爷一定视她为掌上明珠啊!”
沈瑄听得出她喃喃自语里的失落,遂转移话题道:“离儿,我给你带来了解药。上次你在三醉宫吃的只能解一年的‘金盔银甲毒’。你把这个吃了,毒性就永远拔除,不再发作了。”
蒋灵骞却不接那紫色药丸,只是盯着沈瑄的眼睛,半日方“咦”了一声,冷笑道:“我说呢,原来你是为了这个,才来跑一趟。这样的大恩大德,真令人感激不尽!”她话语虽冷,还是掩不住幽怨之意。沈瑄不禁有些愕然,她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敏感呢!只得道:“离儿,我不是为解药而来,你别多心……”待要表白,无奈这等情形下又不敢讲出口。见她仍是淡淡的,只得作罢,心想此事只好慢慢劝她。忽然看见不远处凤尾摇曳,疏影婆娑,他心念一动,遂问道:“这里怎么会有湘妃竹呢?”
蒋灵骞道:“我也觉得奇怪,浙江境内并没有湘妃竹,莫非是此间旧主千里迢迢移植来的?”沈瑄沉吟道:“看起来还是君山上湘灵祠里生长的名种。”他抚摸着青翠的竹竿,只见大大小小的黑色斑点,真如美人泪迹一般,遂悠然道,“一剪斑竹枝,离离红泪吹怨辞,湘灵一去九山空,流雨回云无尽时。”
蒋灵骞听他念出,不由得痴了,怔怔地不出一语。
沈瑄又道:“我猜你那只箫上,也是刻的这个。”蒋灵骞面色一红,微微点头道:“那只箫,本来就是我折了这里的湘妃竹做的。”她又呆了一会儿,道:“你听见水声了么?”沈瑄侧耳细听,果然远远的有溪流淙淙,声若呜咽。
蒋灵骞道:“山民们说那一段山涧叫做惆怅溪。”停了停又道,“刘晨和阮肇在仙子身边过了半年,终于因为想家,要离别而去。两位仙子挽留不住,就在溪头惆怅泣别。还有人说,他们回家一看,人间已过了十世。后来他俩重入天台山寻访仙子,但再也找不到原来的地方了,‘春来尽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
沈瑄看见她的眼神闪烁迷离,已知其意:“也是啊,既然来了,何必要走呢?”蒋灵骞不由得又望向他,却正好撞上他的目光,连忙转过身,又低声道:“真的不走了?”沈瑄见她眼波流转,早已醉了,不禁握住一只纤纤素手,柔声道:“永远也不走了。”
露华在地,明月在天。低吟的晚风,淙淙的山泉似乎都停止了唱和,仿佛不忍打扰恋人的清梦。
“你真的……”蒋灵骞轻叹道,“什么也不管了。”沈瑄不明白她的意思,但见她含笑的眼神里,却似乎有一种难言的悲凉,被他握在掌心的那只手是冰冷的。难道,她猜到了什么?不会的,她不会知道。
沈瑄笑道:“离儿,我答应在这里陪伴你一辈子,你可不能只陪我一年。”说着将那紫色的解药放在她唇边。蒋灵骞莞然一笑,含了药丸。却转过身去,指着那树桃花道:“将来你死了,我就把你埋在碧桃花下,然后天天来看你,好不好?”沈瑄道:“很好,是生是死,我都不离开你。可是,等我头发白了,你再说这话也不迟啊!”他心里忽然泛起一种极度的恐惧,难道真的要她看着自己死去?他许下这不能实现的白首之盟,会不会害了她?可他既不忍拒绝她,也不能拒绝自己的心愿啊……
蒋灵骞没看见他脸上的变化,低头抚玩着自己的长发,微笑道:“瑄哥哥,我很久没有听到你的琴声了。”沈瑄心中又是一荡,他可也很久没听见离儿这样叫他了。
第二日清晨,蒋灵骞就把沈瑄拉了起来:“我们去找爷爷。”
沈瑄有些惊异,蒋灵骞婉转道:“我自幼蒙爷爷抚养长大,如今要,要嫁给你,总须向他禀告一声。而且,我也快有三年没见到他了。”
沈瑄点头称是,却又道:“只是你爷爷定然不答允我们的事。”蒋灵骞道:“那也未必。爷爷与旁人不同,一切看他的心情如何。他或者一口回绝;但倘若你对了他的脾胃,说不定会慨然赞同。不过你放心,不管他怎么说,我,我是跟定了你啦。”说罢满面娇羞。
沈瑄笑道:“既然如此,我哪里还能不放心。这就走么?”“不忙!”蒋灵骞不疾不徐地踱到竹林里,取出那根斑竹箫悠悠吹了起来。沈瑄不知她用意,就静静听着。原来是他第一次在葫芦湾听见的那支无名曲子。这曲子仿佛天籁地就飘荡在天台山的林泉之下,蒋灵骞此刻吹出,又平添了一种甜美欢愉。这时竹林里雪光一闪,昨日那只白鹿翩然而至。
“原来她用箫声召唤她的雪衣。”沈瑄想。
蒋灵骞搂着雪衣的脖子向它悄悄低语,雪衣却用鹿角轻轻去挑小主人的头发,那情形可爱极了。过了一会儿,蒋灵骞招手道:“瑄哥哥,雪衣带我们去赤城山。”“它驮得了两人么?”沈瑄问。
蒋灵骞已然骑在了白鹿背上,伸手拉沈瑄:“你小瞧雪衣了!”
那白鹿果然为灵物,沈瑄怀疑天台派的轻功是向它学的。这是骑鹿升仙么?只怕人间天上,更无复此至乐了。
赤城山顶上,白鹿放下两人,盈盈而去。
沈瑄问道:“它几时再来?”蒋灵骞道:“每天傍晚,它都在赤城山顶上守着晚霞呢!”
蒋灵骞带着沈瑄绕到了赤城山居后面,山坡上几棵老松,枝叶苍虬,成龙盘虎踞之态。仔细一看,繁茂的枝叶下遮盖着几间低矮的茅屋。原来赤城山人不住在老的“山居”之中,却在这里结庐。蒋灵骞叫了几声爷爷,无人开门。难道蒋听松又不在?正要推门,忽听得背后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我还以为你不回家了。”
蒋灵骞转过身,迎上那个从松林里踱出来的老人:“爷爷……”蒋听松扶着她的肩,长叹一声:“一走就是三年……本来好好地嫁你出门,却惹了这些祸。”蒋灵骞抬头问道:“爷爷这些年身体可好?”
沈瑄对蒋听松的事早有耳闻,可看见这个老人,还是吃了一惊。他以为被多少江湖中人称为魔头老怪的一代高手,纵然归隐,也会多少留下锋芒和戾气,可眼前这个蒋听松,枯槁的身形支着一件灰蒙蒙看不出形状的袍子,意兴阑珊,只是茫茫然道:“还好,还好。”
沈瑄正犹豫要不要过去见礼,蒋听松却已看见他了。蒋听松虽暮气沉沉,思路却快,遂问蒋灵骞:“你跟汤家闹翻,就是为了这小子么?”
蒋灵骞撅嘴道:“爷爷,他家娶我不安好心,不但把我关起来,还叫很多人杀我……”“算啦算啦,”蒋听松摇头道,“过去的就算啦。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这话是问沈瑄的,蒋灵骞却赶快抢道:“他叫沈瑄,是桐庐的医生。”原来她见爷爷居然不究前事,料定大有机会,遂帮沈瑄作答。沈瑄自然不能算真正的桐庐人。他明白蒋灵骞不说出他洞庭派的出身,是怕又起波澜,只得默不作声。
“沈瑄……”蒋听松沉吟着,“你倒是哪一点胜过汤慕龙,居然能抢走灵骞?”“晚辈哪一点都不比汤公子强。”沈瑄淡淡道。
“咦?”蒋听松不由得盯着他细细打量起来。沈瑄被他萧索的眼光一扫,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厌恶——毕竟那漂满洞庭湖的血色深深印在他的记忆里。不过沈瑄一向谦恭有礼,这厌恶传到脸上,也只是一种倨傲。
想不到蒋听松竟然笑了起来:“好,好!你的确强过汤慕龙。”蒋灵骞讶异地看见爷爷尘封多年的脸上居然出现一线光彩,心里乐滋滋的。
蒋听松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我要试试你的功夫!”沈瑄道:“晚辈武功低微,只怕不值得前辈赐教。”蒋灵骞也道:“爷爷,瑄哥哥是个医生,又不是什么武林高手,没学多少武功。你和他过什么招啊?”
蒋听松笑道:“剑意即人心。他既然带着剑,想来是会一点的。我只是试试他。你放心,一根枯树枝伤不了他。”“可是,”蒋灵骞又道:“他受了内伤还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