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调-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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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会儿,他才道:“多谢你。”
我不解道:“郡王在谢什么?”
他眼盛笑意,道:“多谢你那日助隆基避过一祸。”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低声道:“那日我是路过,见小郡王与人对峙宫门处,便起了些劝慰的心思,只是无心随性之举罢了。”
他低头看我,道:“穿着宫婢的衣裳,又出现在凤阳门处,若说是无心之举却有些牵强了。”
我见被他拆穿了,脸竟有些微微发烫,默了半晌才道:“此事确有人故意暗示过,否则我也不会如此精明,能猜到事发的时辰和地方。”
他又静了一会儿,轻叹口气,道:“我知道,是梁王布下的局。”
这是他初次称‘我’,而非‘本王’。我听这话怔忡了片刻,才晓得他竟早知此事,不禁追问道:“既是知道,为何还要任此事发生?”
他淡淡回看着我,道:“此事我早知情,即便是个局却已有了应对之策。既然他想这么做,那就随他吧,想要让我们陷入险境的是他,真正能决定我们生死的却只有陛下。”
他话说的甚为隐晦,话中意思却很清楚。他们的命运,在于陛下是否当真在意他们,肯护着这些儿孙。若是陛下仍不舍他们,即便是天大的罪过也不置获罪,若是陛下也将他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即便是再小的过错也能人头落地。
我虽知李氏皇嗣的处境,今日自他这几句话中,才真正体会了这种为俎上鱼肉的感受。
而那刀却是自己亲祖母,俎便是那龙椅。
“我虽有应对之策,却没料到那日你会出现,”他静看着我,道,“既然梁王能告知你此事,他就已经知道了你与我的关系。”我低低“嗯”了一声,方才压下去的心慌,又因他这话而一涌而上,我和他其实不过见了数次,所谓关系,也只是那日做给婉儿看的……
他将那连着翠翘金雀的半截递给我:“另半截玉我收下了,你既能舍身救隆基一命,日后若有我能相助的地方,必当尽力而为。”
我接过那半截,捏在手中却不知如何作答。
正在怔忡时,忽然听见阁楼深处有书落地的声响,不禁僵了身子看他,他示意我不要出声,正要转身去看时,那发出声响的地方已传来脚步声,书架一侧转瞬露出个少年的脸,仔细端详我二人片刻,才忽而一笑,道:“李兄!”
李成器点头,道:“你又躲在此处看书了。”
那少年自书架后闪出,骚着头,打了个哈欠道:“此阁中书那么多,当然要废寝忘食才能读得痛快。”约莫离了三四步远,他才停下来细细打量我,目光灼灼有如实质。
我被他盯得极不自在,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他忽地开口道:“这位就是嫂夫人吧?敢在国子监崇明阁谈情,果真不俗,不俗,在下张九龄,见过嫂夫人。”
他说完,立刻抬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
十一 玉搔头(3)
我未料到他如此说,傻看着他,莫名受了这一礼。
李成器只摇头,对我道:“这位是西汉张留侯的后人,国子监本只收年过十四的学生,可他就凭着一句诗,破了这例。”
他似笑非笑看我,我忙避了开,道:“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没想到在此处,却还能看到张留侯的后人。”西汉张子房助刘邦一统天下,流芳百世,而这少年的神韵气度,确也与常人不同。
张九龄尴尬一笑:“李兄每次都提我那千年前的老祖宗,害我都不敢见人了。嫂夫人先别急着夸赞我,当初说服老先生的诗句实在拿不出手,不过是无心之作罢了。”
他一句句嫂夫人,叫的我又窘迫起来,忙道:“张公子可直呼我姓名,我——”我刚要开口却觉不妥,他称李成器为李兄,却并不行礼,难道李成器并未向他表露真身?
李成器似乎看出我的犹豫,接口道:“这位是永安县主。”
张九龄轻啊了一声,道:“那我方才岂不是叫错了?”李成器但笑不语,他才恍然再细看我,又恭敬地行了礼,道:“县主,在下唐突了。”
我这才暗出了口气,道:“张公子再拜下去,那守门的老先生就要上来了。”
看来他早已晓得李成器的身份,却直呼李兄而非郡王,必是交心的知己。我看他笑意满满地起了身,不觉又对这少年多了几分好感,不卑不吭,看似随意却心中自有尺度,若是日后想必也是一可用朝臣。
张九龄点头,道:“那我就不拘俗礼了,”他边说着,边举起手上半开的书卷,走上前两步道,“睡前正是读到此处,心中激荡却无人分享,谁想到老天竟是送来了李兄,正好正好。”
他倒也不拘谨,真就和李成器论起书来。
李成器只示意我可随处走走,便与他走到窗边明亮处,低声交谈起来。张九龄显是个书痴,说到激昂处若见珍宝,喜不自禁,他却始终微微笑着,不时添上两句,却是字字珠玑,针针见血。
我随意在成排的书架间走着,扫过一册册书卷,脑中却是方才的对话。透过书卷的缝隙,看着窗边临窗而立的两人,连阴霾的天色都有了稍许暖意。
手中尚还握着半截玉搔头,他如此坦然留下那半截断玉,究竟何意?……正是想着,却见他二人忽地停了话,李成器静看着窗外的松柏,张九龄却回头悄看我,轻笑着说了句什么。因离的太远,我听不到那话,却见李成器回头看我,微笑着点了下头。
回去的路上,我探问究竟是何诗句,能让国子监的老先生肯破例。
李成器温声道:“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我细品这话,字句简单却直敲人心,果真好句。我捧着茶杯喝了一口,道:“可惜仅有一句,若是日后能补足,便可流传于世了。”他颔首,道:“好句信手可得,好诗却要字字斟酌,或许日后他有心,便可补足遗憾了。”
李隆基听我二人说着,侧头道:“你们也遇到奇人了?”我笑着点头:“是个奇人。”他看了我一眼,道:“是谁?”我看着李成器,道:“是郡王的朋友,”我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张留候的后人。”
他眼中兴趣渐浓,道:“听你说大哥的朋友,我就知此人不凡,果真如此。”他说完,侧头去看李成器,道:“大哥是何时认识这么个朋友,竟也不说给我听。”
李成器笑看他,道:“在长安醉仙楼认识的。”李隆基顿时脸上五颜六色的:“大哥,醉仙楼……”他莫名看了我一眼,没继续说。
我也莫名看着他,又看李成器。醉仙楼,单听这名字就知是个享乐之地,李隆基又是这神情,莫非……李成器喝了口茶,带趣地看了我一眼,才对李隆基,道:“烟花之地也是聚贤之所,古来多少文人雅士皆喜红袖添香的雅致。那日他去是为了偷书,而我却是为了寻才,恰巧撞上也算有缘。”
他说的坦荡,李隆基听得不好意思起来,轻咳了一声,道:“弟弟错了,大哥素来洁身自好——”他温声打断,道:“此人确是不凡,日后朝堂上必有他一席之地。”李隆基点头,漆黑眼眸沉寂下来,毫不像个孩子。
李成器拿起手卷翻看,没再说话。
我捧着茶暖手,被红泥炉子烘烤着,微带了些困意,没敢再去看他。
因昨日到时皇姑祖母乏力,所有人便偷了个闲,将晚宴挪到了今日。我们到殿外时,已是华灯初上,纷走的宫婢都在忙着准备,里处诸位尊贵人都已坐下,陪着陛下在品茶。
我随他二人行了礼,便走到矮几后坐下。身侧仙蕙冲我眨了眨眼,轻声道:“姐姐今日游玩的可尽兴?”我笑看她,道:“你不说我都忘了,你怎么没一起去?”仙蕙努嘴看我,道:“隆基哥哥是来寻过我,可我昨日在水边着了凉,现在还头疼呢。”
我嗯了一声,细看她脸色,确有些发热的潮红,便道:“那怎么还来侍宴了?让宫婢来说一声就好,又不是什么要紧的宴席。”
仙蕙哀看我,低声道:“我是这么想的,可皇祖母晚宴前特地命人去各宫吩咐,今日晚宴哪个都不能缺席。”
我愣了一下,不解此话意思。但看她一个半大的孩子也肯定不清楚什么,也就没再追问,可总觉此事绝不是如此简单。
今日人来的齐全,陛下身后是婉儿和韦团儿,右手侧是我几个叔父,左手侧是太子及皇孙辈的人,太平公主并未随行。我视线滑过时,正对上婉儿的目光,略停了一下,见她蹙眉向我轻摇头,心里不禁咯噔一声。
周国公武承嗣正停了话,陛下看了看他,忽然对李隆基道:“隆基今日去国子监,可有什么新奇事?说给皇祖母听听。”
婉儿此时已垂了头,倒是韦团儿冷冷看着李隆基,似有看好戏的架势。我见此状,猛地记起婉儿说的话,韦团儿欲嫁太子却被婉拒,必会伺机报复。而这把柄,莫非就是今日国子监一游?
李隆基正是恭敬起身,回道:“孙儿今日去国子监,巧遇崇文馆学士杜审言,后又随他见了崔融,与二人畅谈一个多时辰,深得其益。”陛下颔首,道:“这民间的‘崔李苏杜’你倒有幸遇了两个,崔融曾是你三皇叔庐陵王的侍读,为文华美,朕记得他。”
我听皇姑祖母这一说才想起来,当年庐陵王李显做太子时,对此人极依赖,东宫表疏多出自此人之手,不过那已经是过去了。看陛下面色如常,该不会为这等人迁怒的。
李隆基回道:“孙儿幼时也曾听过这四人的名号,今日也算是有缘。”
陛下颔首,道:“读书人多有些清高气,你可是露了身份引他二人留意的?”李隆基摇头,笑道:“孙儿自始至终都未表露过身份,是与一些学子论书,说了些话,才引得杜审言驻足留意。”陛下笑道:“不愧是朕的孙儿,八岁便能与国子监学子论书了。都说了些什么?”
我心头一跳,李隆基亦是一僵,才猛然发现今日那话极不妥。
陛下自定洛阳为神都后,所做的每件事都在抬高洛阳地位。自登基起,便在洛阳建武氏七庙,迁徙十万户,又将科举由长安移至洛阳,抬高洛阳国子监地位。如今,又广招天下学子论述洛阳之重,恰在此时李隆基在国子监出此言论,皇姑祖母又怎会不知?
叔父们似乎早已知晓,都在一侧听着,李隆基已渐变了脸色。我偷看向李成器,却见他仍旧嘴角含笑,只是眼中已没有半分温度。
陛下又问了一次,李隆基却面色发白,缓缓跪了下来,没有答话。
这一跪,在场人才觉事有蹊跷,太子李旦更是敛了笑容,眸中忧心渐深。
陛下再不去问他,缓缓环视众人后,竟将视线停在了我身上:“永安,今日隆基都说什么了?你可还记得?”
我惊得起身,险些撞翻了案几,却僵了片刻才走上前跪了下去。我若不说,就是有意偏袒,更显得他是有心之举,我若说,却也不会好到哪里。我紧攥起手,竟是左右犹豫下,半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殿中瞬时安静下来。
陛下静了片刻,才道:“永安,你只管据实说。”我垂着头,紧咬着唇,脑中反复都是李隆基字字有力的话,如今想来竟是每句都可犯圣怒,每句都可招大祸。
“皇祖母。”
李成器忽然起身行礼,打断道:“永安县主年纪尚幼,恐是记不大清楚了,可否由孙儿来奏禀?”我心中猛跳,却不敢抬头看,只听得陛下默了片刻,说道:“也好,成器来说吧。”
一双黑靴停在眼前,李成器就立在我身侧,平声道:“隆基所言甚多,唯有点睛之句颇有些见解。‘论地势,洛阳北通幽燕,西接秦陇,东达海岱,南至江淮,确可居中而摄天下;论军政,洛阳确可控以三河,固以四塞,是以陛下才如此看重洛阳,但长安自西周起便为都城,历经十二朝,早已为天下民心之所向,绝非远超一疆一土,唯有长安为中,才能真正安天下民心,昭四海同心朝觐!’”
我听到最后一句已是手心冰凉,除却语气声音,一字不差!既然已有人禀告在先,他若有分毫偏差便是欺君,所以,他如实禀告,语气虽温和,却掩盖不住这字里行间身为李氏皇族的傲气。
陛下又静了片刻,才道:“说得极好,”她顿了一下,道,“永安,可正是如此。”
我紧咬唇,抬头回话:“回皇姑祖母,一字不差。”
陛下神色越发淡漠,众人却已噤声,连要放茶杯的父王都不敢动,只能紧握着茶杯盯着我。所有人都明白此话严重,却无人能猜透陛下究竟会如何,包括跪着的我、李隆基,和背脊挺直站立的李成器。
“成器,”陛下,道,“你认为,你弟弟这话说得如何?”
李成器未立刻答话,只撩起衣衫,直身下跪,道:“孙儿叩请皇祖母降罪。”
陛下,道:“话并非出自你口,何来降罪?”
李成器,道:“隆基尚年幼,不过是听孙儿当年之话,才记在心里。今日入国子监见众学子高谈阔论便起了争强的心思。说此话的虽是他,但最初教他的却是孙儿。”
陛下深看他,道:“何为当年之话?”
李成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