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调-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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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生她总是笑着的,只恨着皇姑祖母一人,总好过被所有亲人背叛。
“已经足够了,自降旨以来,总算是有人来看看我了,”她低头,“这么多年我太如意了。父王母妃重回太初宫,亲兄姐能常伴在一起,虽难忤逆皇祖母放下了张九龄,却也得了另一段好姻缘。那年我下嫁时哭得几乎没命,夫君手足无措哄了整夜,时至今日却也不明白我是为何哭得那么惨,想想真是傻,”她轻抚着隆起的小腹,小声笑,“姐姐从来都是先知,那一年在龙门山上的话终是应验了,只可惜了这孩子。”
她说的断断续续,我却听得字字诛心。
过了许久,我才握紧她的手,想问她可有什么心愿。可话到口边却发现如此可笑,一个女人这一生最重要的夫君孩儿,都会随她一道被赐死,还有什么?她还能有什么牵挂?
她闭上眼,缓缓地抱住我的腰。
很瘦的身子,就这样缩在我怀里,从轻微的呜咽声,到最后几乎是撕心裂肺的哭声,填满这屋子的每个角落,直到最后几乎喘不上气,才说:“替我告诉成器哥哥……我会阴间等,等着他登上皇位,只有他才能让李家真正太平。”
“好,”我眼前早已模糊成一片,紧咬着唇不忍让自己哭出声,只紧搂着她,低声道,“我会帮他,帮他完成你的心愿。”
外边似乎有人在唤着我名,可她仍旧抱着我不肯松手,我也就这样任由她抱着,听着那一声声的永安,像是被人生生抽着筋,剜着肉。
永安永安,究竟这名字能保谁平安?
成器,你的盛世永安,究竟要等到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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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足元年,邵王重润、永泰郡主,郡主婿武延基因秘聚私议二张,遭张易之诉之御前。圣上大怒,九月三日,逼令三人自尽谢罪。
自那日回,我始终未再出门,依旧是照常用膳写字,读得是往日的书,休息的时辰也分毫不差。直到她死后十余日,这消息才自宫中传出,无人敢议无人敢说。
这一日用罢午膳,我刚才坐在塌上,随手拿起昨日读得书,就听见门口有人请安。下意识抬头,李成器正向我一步步走过来,那双眼中竟有了万分的心痛,我看着他怔怔出神,不敢动也不敢说话,直到被他抱在怀里才听见自己的心跳,每一下都重得发痛。
我听着他同样的心跳,过了很久才轻声问:“累吗?”他抱着我,低声说:“永安,别说话,你不需要和我说话,让我抱抱你。”我嗯了声,任他把我抱上塌,缩在他怀里,开始止不住地流着泪,几乎把他的前襟都打湿了,才哽咽着说:“仙蕙说,她会等着你,等着你的盛世永安。”
“我听到了,”他轻抚着我的背,柔声说:“睡一会儿,我会陪着你。”
六十六 眉目依旧(1)
大足元年,皇姑祖母自西入关,二十二日至长安,大赦天下,改元长安。
长安,天下之长治久安。
当日迁居洛阳时,国子监老先生曾提起李成器这句话。世事变迁,如今再入长安,难道皇姑祖母真已下了决心,还天下与李家?
这一日晨起天就有些阴,到午膳时就已经开始落了雪。我到殿中时正是热闹非常,一个小内侍弯腰替我擦去裙角鞋底的雪水,我侧头看他应坐的位置,他正和太平说着什么,像是有了感觉,回头来看我,微微笑了起来。
太平低声说了句话,他看着我,点头回了句,已惹得太平掩口轻笑。
我虽听不清他们说的,却也猜到与我有关,忙侧头避开,走入殿中请安。皇姑祖母身侧的张易之正在说着笑话,看到我立刻轻叫了声小县主。皇姑祖母这才笑了声:“永安,听说你回来后一直病着,可还是不习惯长安的水土?”
我忙笑着摇头:“永安自幼在皇姑祖母身边,每逢冬日都要大病一场,早是习惯了。”皇姑祖母颔首,示意我落座。
我匆匆扫了一眼四周,唯剩了仙蕙最常坐的地方。不觉心底有些发凉,但还是快步走过去,笑着坐了下来。刚才端起茶杯,就听皇姑祖母又唤我,忙又放杯起身。
“说起你这病,太平和成器刚还在说,要朕扶持寺办病坊,”皇姑祖母凤眸含笑,斜靠在塌上看我,“你如何看?”
李唐开国后,就有洪昉禅师在龙华寺建病坊,终年以化缘所得收留病弱百姓。历代下来已小有规模,但终是力薄,若能有官家扶持自然是天大的喜事。可偏偏皇姑祖母特意提了李成器,却又多了些别的意思……
我默了片刻,才笑着回道:“永安自幼身子不好,最是明白久病的心情。好在有福气生在武家长在宫中,有御医照料,算是减了不少苦痛。可民间孤苦无依的病弱百姓,却仅有几间寺庙僧人的收留供养,大多却还流落在外不得医治,”我扫了眼太平,接着道,“公主心肠慈悲,皇姑祖母亦是信佛之人,若真能扶持病坊矜孤恤贫、敬老养病,也算是天下一桩大喜事了。”
屏风后的细乐喧音,缭绕不断。
皇姑祖母笑而不语,倒是张昌宗低声道:“陛下,县主说的极是,臣也深觉那些人可怜。”我垂下眼,反复回想自己说的那几句话,应没什么偏倚纰漏。
过了会儿,皇姑祖母才笑了声:“好,就趁着今日下旨,着人巡视各处寺院病坊,拨悲田以矜孤恤贫,敬老养病,”她看了眼李成器,接着道,“成器,此事你来办。”李成器起身领旨:“成器遵旨。”
宴罢,陛下独留了太平。
我走出殿门时,大明宫内已尽是白茫,殿门漓首石刻上都已积了厚厚一层。我正想着是去婉儿那处看看,还是独自回去时,身后已走近了人:“要回去吗?”我回头看时,才发觉因殿门处仅剩了我两个:“你呢?要出宫了吗?”
他似是心情极好,微微含笑说:“今日没什么要事,多陪陪你。”见他如此,我心里也暖了几分,轻点头道:“去太液池吧,今日雪大,那里应该没什么人走动。”他说了句好,便吩咐何福先去准备,大意不过是在沿途的亭中备下热茶点心。
我听在耳中,忽然想起很多年前。
在仙蕙的无理取闹中,我和他也一起走过太液池,彼时骤雨初歇,此时大雪纷飞。
想到此处,不禁偷看了他一眼,却正巧撞上他的目光。那眼中盛着满满的笑意,像是在说他也想起了同一样事情。不过一眼,如同回到多年前那夜,心中竟有了些窘迫,直到走出很远,才叹了口气:“当初我是饿的心慌,却偏还要陪你走着看着,说着曲江风景。”
此时已远离了大殿,果真如我所料,因是大雪日,太液池旁清净的很。
除了远处跟着几个心腹的内侍宫婢,再没有任何闲人。
他停下来,轻握住我的手:“永安,算起来我的确亏欠你很多。”我未料他停下是为说此话,不禁瞪了他一眼,故意冷下脸道:“是啊,你欠我很多呢。”他本是眼带愧疚,却被我瞪得微笑起来:“是,本王无以为报,此生怕也不够了。”
我被他说得脸烫,侧头去看高枝挂雪:“那年你大婚时,我就曾埋怨过自己。当初你见我是什么心思,在龙门山上说赐婚是什么算计,我约莫都能猜到,可为何偏就一步步走近你,连躲都不躲?”
他似乎是见雪越发大了,拉着我又往池边的暖阁走:“你以为,我是什么心思?”我跟着他的步子,始终没答话。待进了暖阁,何福已在门边久候多时,见我二人忙躬身退了下去。
他替我摘下风帽,拂去眉间薄雪,每个动作都很慢,也很温柔。
我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在大力跳着,搅乱了所有的心神,直到他拉着我坐下,我才感觉到他的手心也有了些热意,更是不敢看他,胡乱道:“话还没说完。”他似乎在笑:“说吧。”我看着他的手,轻声道:“我是武家贵女,又和婉儿是好友,当初你待我如此特别,不过是将我当做你局中一子,是不是?”
四下悄无声息,他没有说话。
我静等着他,虽始终明白他最初的心思,却仍觉心中泛酸。
过了很久,我实在熬不住焦虑不安,抬头看他。却正是见他微叹了口气:“永安,我在你心里,就是如此一个人吗?”我被他问得一愣,他揽住我的腰,将我拉得近了些,“那是你年少时的猜测,过了这么多年,你眼中的我可还是如此不堪?”
我被他问得有些恍惚。
的确,这些猜测都是少年时便已有的,这么多年也理所应当如此认为,可如今再去看,虽是极有道理,却并非是他会做出的事。念及至此,再也说不出质问的话来,只对着他漆黑温柔的眼,就已经浑身滚烫着,尽是心慌无措。
他不再说话,将我横放在塌上,那眼中有太多情意,浓得让人窒息。
我下意识闭上眼,感觉他一寸寸地在吻着我的脸和唇,渐交错的呼吸,分不清是谁乱了谁。他从来都不是感情外露的人,可光是感觉着他手心难得的滚烫,就已经明白今日的特殊,我和他,这么多年,隔了这么多的人,终于还是走在了一起。
他的手从耳根滑到衣内,唇齿始终缠绵着,不给我任何喘息和退却的机会。心疯狂地跳动着,像有什么要呼之欲出,如日如年的焦躁和煎熬,消磨着脑中仅存的意识。
然而,像是在等待着我的适应,或是抗拒。触碰只是不停地流连在所经过的地方,温柔而又热烈,从没有过的战栗感,让我几乎忘了呼吸。
这一刻的羞怯、惶恐,还有战栗、渴望,都是如此陌生。
拥抱太过用力,缠吻太过深入,却又混杂着几近虔诚的温柔,在如此激烈的纠缠中,安静地流淌着。他胸怀天下,他坚守信念,他有太多太多我熟悉的东西,然而此时的他,竟是如此陌生,让我渴望去了解。
太长久的等待,我们等待了太久。
在最后,我终是湿了脸颊,搂住他已汗涔的背,迎着他吻了上去。不再是躲闪的不安,而是倾注了一生的眷恋,我爱他,从懵懂明白情爱起就深爱着他,再没有过其他人。直到他温柔地进入时,我已是泪流满面,睁开眼看到的,不过是那深情专注的漩涡。
那一刻,我会铭记一生。
他的眷恋,毫无保留地倾注在这个雪日午后。
漫长的缠绵中,他始终唤着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告诉我,是他。
直到筋疲力尽,激情退却,我才蜷缩在他怀里,贴在他的胸口,听那仍旧有些乱的心跳出神。他像是在抱着一个孩子,不停吻着我的眉眼,安静而无声地贴紧我。这样的甜蜜,只有我和他在分享,只是这么想着就已经是幸福。
“还在下雪吗?”我仰头看他,然后就看到他眼底的重生的欲望。
这是一个女人最骄傲的事吗?曾有数个安静的夜,婉儿在我枕边分享着最深的私密,那时我虽已经情事,却无论如何感受不到她眼中的浓情蜜意。可就在这迟来的日子,我才明白,这真的是一个女人的幸福,你最深爱的男人,对你最坦白的渴望。
那日直到黄昏,他才用锦被裹着我,抱我到窗口去看雪。
我躺在他怀里,累得已经睁不开眼:“天都暗了。”他很淡地嗯了声:“那年断臂时也是个雪夜,我直到发觉医师脸近惨白,才明白伤势凶险。那夜我就在想,你在做什么?在读书,临帖,还是已经睡了。”
我心一下下抽痛着,却还是顺着他的话,柔声道:“就在想这些?”
他深情地凝视我,许久后,才说:“就这些,我当时只想知道,我的永安在做什么。”
六十七 眉目依旧(2)
长安二年正月,初设武举。
婉儿每论及此番武举,总说得眉飞色舞。往年她见文举的翩翩少年立于殿上,博通古今对答如流,也不过是叹上一两句便作罢,今年却颇有些不同。
我靠在椅子上,脱了鞋,整个身子都蜷在了椅子上。正是听得兴起时,就听见外边此起彼伏的请安声,抬起头正看到他走向我,婉儿轻咳了声,忙从塌上下来请安:“郡王。”他含笑点头:“务须多礼。”
他的笑虽浅,落在我这处,却仿佛浓得化不开,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
婉儿忽然又伏了身子道:“奴婢就此告退了。”她说完,很是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我正是尴尬于他二人的碰面,却被她这一眼弄得有些哭笑不得。直到她走了,李成器才走到我面前,伸手碰了下我光着的脚:“才是正月,你就光着脚到处走,会受凉的。”我被他碰的有些脸烫,忙道:“你手才凉。”
他只笑着看我,没说话。倒是夏至进来,将袖炉递到他手里,又低声问了句可是要在此用晚膳,他叮嘱了两句,都不过是那些我需忌口或不喜的物事。待夏至下去了,我才慢悠悠地笑着,看他道:“夏至跟了我这么久,你说的这些早已烂熟于心了,何需你次次叮嘱?”
他轻拢着袖炉,走到我身侧,随手将我抱到他腿上:“怕她记不牢。”我看了眼外头偶有穿行的宫婢,更是不自在,动了下身子:“此处可不是你的寿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