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家物语 作者:[日本]无名氏-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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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野,有一位颇有旧交的高僧,那人便是家住三条的斋藤左卫门大夫茂赖之子、斋藤泷口时赖。他原是小松公的侍从,十三岁时进入藏人所【4】供职。当时建礼门院有个做杂役的女僮名叫横笛,泷口对她十分钟情。此事被他父亲知道后,告诫他说:“想跟权门之女攀亲,找个进身之阶吗?还是找个职小官卑的人家吧。”泷口回答道:“听说有个叫西王母的,她生于古代,而不在当今;有个叫东方朔的,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在这老少不定的人世,光阴短暂;即使寿长,也不过七十、八十,其中年富力强的时候也就是二十多年。在这梦幻一般的人世,与丑陋的女人纵有片刻的温存,又有何益;而与恋慕的女人相亲近,却又违反父命。因此,这的确是促我醒悟的良机。除了厌恶尘世,遁入佛门,别无他途了。”在他十九岁那年,便剃掉发髻,进入嵯峨山的往生院修行去了。横笛得知此事后,说道:“本当抛开我才是,不想反倒出家入道了,岂不是恨事吗!既然要抛离红尘,为什么不先让我知道。不论你多么绝情,不找你问个清楚,我死不暝目。”这样下了决心,便在某日黄昏出了都城,往嵯峨山去了。那时正当二月十几,梅津里的春风飘来诱人的芳香,大堰川的月影显出朦胧的清辉。非止一端的离情愁绪,岂不完全起于那个人吗!到往生院打听了一下,没有一个僧徒确切知道他的行踪。随后,在这里歇一下,到那里问一下,到处都问不出他的下落,未免太让人失望了。这时,忽然从颓坼的僧房里传来诵经的声音,那不正是泷口入道吗!于是让同她前来的女人替她说道:“好不容易找到这里来,多么想瞻仰一下你出家后的仪容呀!”泷口入道听了,心里为之一动,从纸窗的隙缝向外望了一下,果然是她找到这里来了。此种情形之下,道心何等坚强的人也难免要软弱下来的。然而,他却打发人出来告诉她们说:“没有那个人,一定是找错门了。”就这样没见面就把她打发走了。横笛心中很是难受,既怨恨,又无计可施,只好强忍着眼泪回去了。泷口入道对同室的僧侣说:“这里如此幽静,的确是宜于修行念佛的好地方,可是那个不死心的女人找上来了,即使一次不为所动,难保下次不会动摇,所以只好离开此地了。”于是,就逃出嵯峨,攀上高野,到清净心院去了。以后不久,听说横笛也出家为尼了。泷口因而作了一首歌给她,歌云:
红颜弃青丝,我心何悲凉;
闻道入佛法,破啼喜气洋。
横笛答了他一首,歌云:
落发心悲切,俗缘其未了。
横笛怀着怨恨之情住在奈良法华寺里,不久以后,也就离开尘世了。泷口入道听得此事,更加坚心信佛,父亲也宽恕了他的不孝。因此,亲近的人更加信任他,称他为高野贤僧。
且说三位中将维盛寻到了泷口,相见之后,没有了往昔的感觉。昔日在京城时,他身着狩衣,头戴乌帽,襟正鬓直,是个衣冠楚楚的俊男子;如今相逢,虽然年纪不满三十,却已是瘦骨嶙峋的老僧姿态了;但那一身漆黑如墨的袈裟,却又显露出一心向佛的模样,倒令维盛有几分羡慕。晋代的竹林七贤【5】,汉代的商山四皓【6】,想来也不过如此吧。
【1】寿永三年四月改元为元历,所以三月份仍称寿永。
【2】衣通姬是日本第十九代天皇允恭天皇的皇妃,姿容美丽,其肤色透衣可见,所以称之为衣通姬。死后,为其建立玉津岛神社,崇奉为神。
【3】日前、国悬两神宫位于和歌山市郊。
【4】藏人所是宫中照应天皇日常生活兼管传谕转奏以及书写公文等事务的机构。其长官称为别当,次官称为头,一般官员称为藏人。
【5】竹林七贤即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阮咸、王戎。
【6】商山四皓是避秦乱,隐居于商雒山中的四位须眉皆白的老人,即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甪里先生。
九
高野山
泷口入道见了三位中将维盛,说道:“这不是做梦吧?你是如何从屋岛逃到这里来的?”维盛答道:“说来话长,和全家一同离开京城,逃奔西国之后,对留在故里的妻室儿女很是怀念,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这种心情虽难以启齿,但形容之间难免有所流露。内大臣和祖母大人都说我:‘和池大纳言【1】一样,怀有二心。’如此被怀疑,使我觉得留在那里也没多大用处,更加不能安心了,于是就惶恐地离开该岛,逃到这里来了。本想回京同妻子儿女见一面,但想起正三位中将重衡被俘示众的事,觉得有些不妥,与其同样丧命,倒不如在此出家,纵然陷于水深火热之中亦在所不惜,只盼能够了却参拜熊野的宿愿就心满意足了。”泷口答道:“如梦一般的人生,怎样度过都无不可,只是死后落入黑暗永劫的世界,那就不堪设想了。”于是,由泷口入道引导,在高野山的寺院巡礼一番,随后走进最深处的弘法大师的院堂去了。
高野山距京城二百里,远离闹市,杳无人声;晴朗时,山风雀鸣;天暮时,日影沉斜;八岳高峰,九道深谷【2】,真是令人心静如水。花色绽于林雾之中,铃声响彻云霄之上;寺院中瓦顶生松,墙上生苔,显示其已是久经风霜了。当初醍醐天皇在世之时,按照梦中神佛的指引,要给弘法大师奉献一件深红色御衣。于是命令中纳言资隆卿为敕使,会同般若寺僧正观贤【3】去参拜高野山。当他们打开庙门,奉献御衣之时,因为雾气太重,无法参拜大师。观贤因此深感惆怅,流泪说道:“我出自慈母之胎,进入恩师之室,从未冒犯戒律,为何不让我顶礼膜拜呢。”于是五体投地,哀泣不已。过了一会,雾散云晴,月光如霁,乃得朝大师膜拜。顿时,观贤感动得满脸热泪,当即给大师献上御衣。尤为神奇的是,大师头发显得很长,竟给大师剃了一次头发。陪同敕使和僧正前来参拜的还有僧正的弟子石山寺的内供淳祐,当时他还是一位童僧,未能上前膜拜大师,兀自失望叹息。僧正于是牵着他的手,按他俯于大师膝前。从此以后,他这只手竟然一生都散发着芳香。据说这芳香濡染到石山寺的经卷上,一直残留至今。传说弘法大师曾向天皇转奏这样的话:“我因从前得遇普贤菩萨,详细传授给我印契和真言【4】,所以便立下宏愿,远离印度到这外国来,日夜为万民祈祷,转达普贤菩萨的慈怀。我以肉体之身参得佛法三味,等待弥勒菩萨的现身。”这正与当年摩诃迦叶隐居在鸡足山洞窟,等待弥勒菩萨出现在翅都城下一样。大师圆寂是在承和二年(835)三月二十一日寅时一刻,距今已三百余年了。今后再过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弥勒才会再次现身,举行三次讲经法会,这还是很遥远的事情。
【1】池大纳言即平赖盛,官职为大纳言,居住池殿,所以称为池大纳言。平家撤出京城时,他留在京中投靠源赖朝,参见第七卷第十九节。
【2】高野山的峰峦,按佛教中曼陀罗的八叶九尊的说法,分别取名为八岳九谷。
【3】僧正观贤是弘法大师的第五代弟子。
【4】印契也叫印咒,就是佛菩萨屈指折叠成各种咒文的形式。真言是梵语mancara的意译,原意为秘密的话;所以也叫密咒或陀罗尼。据佛教真言宗的说法,手做印契之状,口中念诵真言,便可进入菩萨的境界。
十
维盛出家
“想我维盛,身无归所,正如雪山中哀啼的苦寒鸟,有今日没明日地苟延时日罢了。”维盛自思自叹,泪流不止,不胜哀戚。尽管海风熏黑了肌肤,无尽的忧虑折磨得他日见憔悴,甚至变得让人难以辨认,但是与一般世人相比,仍然是很英俊的。那天夜里,泷口入道回到庵室,通宵达旦地给维盛讲述古今的故事。这足以证明,这位高僧对佛法造诣精深,大彻大悟,已从深夜清晨的钟声里知晓了生死之意。维盛暗想,倘若能够做到,我何尝不想摆脱世俗的羁绊!于是,等到天明,便请求东禅院的高僧智觉上人度他出家。同时,把与三兵卫和石童丸二人叫来,吩咐道:“我维盛心有难言之苦,前途艰险难以立足,生死亦难预料。从现时的情况来看,给平家做过事的人也有不少得意的,你们也可找点营生,聊以过活吧。你们看到我有了最后的归宿,就赶快回到京城,各自谋生,养活一家老小,同时也可为我的来生祈求冥福。”二人听了,落泪不止,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与三兵卫忍住泪说道:“我重景的父亲、与三左卫门景康,在平治之乱时,随同重盛公出征,在二条堀河河畔与镰田兵卫厮杀,被源义平那厮所害,我重景怎能有负于亡父呢!当时,我才满两岁,对此一概不知,母亲又在七岁上亡故,没有一位近亲抚养我。故内大臣重盛公说:‘这孩子的生父是为我丧生的,就让我抚养吧。’当我九岁时,为我举行了冠礼【1】,当天夜里给我束了发髻,并且说:‘盛字是我家传的,五代就取这个盛字;松王【2】就取个重字吧。’于是给我取了重景这名字【3】。因为父亲死得英勇,我乃得承受光荣,得到长辈的照料。重盛公临终前,无任何遗言,唯独把我叫到身边,说道:‘多可爱的孩子,你把我重盛视同父亲,我重盛把你视同景康,下次任命官员,给你晋升为卫门尉,与你父亲在世时一样,也称为卫门尉。若不如此我心不安。我死之后,希望你不要违背少将【4】的话。’现在你说出这番话来,不是让我于千钧一发之际临难脱逃吗!你这么说,真让我进退两难。你说‘给平家做过事的人也有不少得意的’,其实,目前得意的几乎都是源氏的部属。你在成神成佛之后,我即使得享荣华富贵,也活不到千年;即使能活上一万年,终究还是要死。在当前这种遭遇下,其实正是悟道成佛的好机缘!”说着,自己顺手剪掉了发髻,哭泣着让泷口入道给他剃度出家了。石童丸见此情形,也齐根剪掉了发髻。他也是从八岁起就跟着维盛的。维盛也待他不薄,所以也让泷口入道给他剃度了。维盛见他们二人先一步出了家,自己更加急切,总之非这样不可了,便反复唱了三遍:“流传三界中,恩爱不能断,弃恩人无为,真实报恩者。”终于出家了。后来维盛又说:“唉,爱我世俗风貌的人,现在请看一看吧。看了之后就不会再有什么留恋了吧。”足见俗根难断呀。三位中将和重景同岁,今年都是二十七。石童丸只有十八岁。
维盛又向舍人武里吩咐道:“你赶快回屋岛去,不要去京都,因为情况是隐瞒不住的,倘若让夫人知道,她会出家的。回到屋岛,你对他们说:正如大家所料,世间形势都不尽人意,不如意的事越来越多,不必一一禀报了。左中将清经在西国投水而死,备中守师盛在一之谷捐躯,我又身陷如此遭遇,实在是无脸见人,我为此极为痛心。我家祖传的虎皮铠甲和小乌宝刀,从平贞盛将军起嫡长相传,历经九代传至我维盛,若平家有幸中兴,就请替我传给六代【5】吧。”武里听了答道:“我要等到您的事有了结果,再回屋岛去。”“那好吧。”这么说了之后,就一起留了下来。泷口入道也为了传经度化和他们呆在一起。后来,他们便以深山苦行僧的模样离开高野转赴纪伊国的山东去了。
一路上,从藤代神社开始,他们逐一参拜了沿途的小社。当他们行至千里之滨的北边、岩代神社的前面时,遇到七八骑身穿狩猎装束的武士。心想,这次肯定是要被捕的了,于是各自拔出短刀,打算剖腹。但是,当这些武土走近时,并未见有任何加害的意思,却赶紧滚鞍下马,谦恭有礼地俯首而过。维盛心存疑惑地想道:“必定是相识之人,到底是谁呢?”只见他们加快步伐,匆匆往前去了。来人乃是纪伊国住人汤浅权守宗重的儿子汤浅七郎兵卫宗光【6】。宗光的随从们问道:“这是何人?”宗光流着泪道:“唉,这人就是小松大臣的嫡子三位中将维盛,不知为何从屋岛逃到这里来。他如今变成了僧人装束,连与三兵卫、石童丸也陪伴他一起出了家。本想走近时见个礼,可是恐有不便,就径直走了过去。唉,这样子真是好凄惨呀!”说着,以袖掩面,泪流不止。随从们也都跟着不断落泪。
【1】原文作元服,亦称冠礼。是日本古时的一种仪式,男子一般在十一岁至十六岁时举行,从此束发,加冠,改换服装,表示已经成年。
【2】五代是维盛的乳名,松王是重景的乳名。
【3】据明治书院《平家物语评讲》本,下面还有一段:“我乳名之所以叫松王,是因为在我落生五十天的时候,父亲抱我晋见重盛公;重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