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边缘-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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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把这个戴上,神会保佑你平安无事。”春雨把脖子上的项链取下来,套在士心的头上,“这个十字架我戴了整整十年,一直保佑我平安无事。你那么善良,我相信万能的主一定会庇佑好人。”
士心望着春雨,想送给她一个微笑,但他一点也笑不出来。
“虽然一直以来你都不肯跟我说实话,但我知道你的病一定很严重。可惜……可惜我只是一个学生,我帮不了你什么,我只能祈求上帝好好保佑你,让你健康平安。我会在这里等着你,和大家一起等你回来。”
士心笑了笑,艰难的苦笑。
“你为了救我失去的那些钱我还没有完全还给你,可是我现在不给你。我要等你活蹦乱跳地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再亲手交给你。连本带利地还给你。为了我付给你的高昂的利息,你也要好好地回来,你知道么?”春雨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呜呜地哭起来。士心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但这个时候他的眼泪却变得格外倔强,一直在眼眶里涌动却不肯流出来。
士心再也没有找到钱强。系里的老师给他的回答是对他退学的事情一无所知,无可奉告。开出那份退学证明的是学生处,士心抱着最后的希望找到那里,一个胖乎乎的女老师对他爱搭不理,语气里带着些揶揄:“该学的时候不知道学,现在知道着急啦?”
士心分明感觉到那种语气和神态里面有一种蔑视。两天里他到处找老师问,到处见到这种神情。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很深的伤害,不争气的泪水时刻在眼眶里整装待命,随时都会喷涌出来。但他压抑着这种伤害带来的痛苦,依然用很缓和的语气说:“我仅仅想知道,为什么会让我退学。”
那个胖老师白了他一眼,低下头自言自语:“怪不得退学。”然后扭头对他说:“学习困难。旷考。哪一条都够格儿。”
“旷考?”士心忽然就想到了自己委托钱强办理缓考手续的事情,他的头发根儿里忽然升起一股寒意,但他不相信钱强会那样做,毕竟他是一个老师。
“您说的是上学期的期末考试吗?”他问。
“难道你以前还旷考过么?没办手续就不参加考试,你胆子还真不小。这是国家一流大学,你以为是幼儿园怎么着?”
士心彻底明白了。上学期期末考试申请延缓考试,钱强替自己办的手续。但就是这个老师,压根儿就没有给自己办缓考手续,而是以士心私自没有参加考试为由向学校反映,导致学生处老师做出了勒令退学的决定。
从学生处出来,士心立刻找到了系主任,把真实情况向系主任做了说明,提出了自己的申诉意见。系主任满脸堆笑,叫他心不要着急,安心养病,先回家把病治好,然后回学校继续念书。士心犹豫了片刻,他不敢再轻易相信这里的老师。系主任就笑着问他:“就算我们现在让你马上上课,你能保证有精力学习么?”
“不能。”士心摇摇头,默默地说,“我还要做手术……”
“所以啊,你先回家,学校会帮你把病看好,然后继续学习。至于钱老师在这次事情上的一些失误,呃,如果你说的都是实话,我们经过调查会研究决定怎么处理。”
离开系主任办公室的时候,士心心里多少还存着一点幻想。那个面目慈祥的老师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充满着道理,让他觉得不应该不信任这样的老师。但到了第四天上午,系里来人送他走,并且已经打电话通知士心三姨将他因为旷考被退学的事情转告父母的时候,他才认定,在这个学校里,没有一个老师真正了解学生的困难,也没有一个老师会真正去关心一个素昧平生的穷学生,哪怕已经做出的决定是错误的,所有的人都会把这种错误延续下去,而且会精心修饰这个错误,让它变得完美,变得不再像一个错误。
他几乎崩溃了,几天来的身体和内心的煎熬把他拖垮了。什么手续都没有办理,一个合理的答复也还没有得到的时候,他就被学校派来的几个人团团围堵在宿舍里,似乎要他马上离开学校对他来说已经变成了一件迫不及待的事情。他几乎没有来得及收拾一下东西,就被送到了学校门口,那里有一辆已经安排好的出租车在等待。除了那几个监督着他离开的人,只有宿舍同学和阿灵、秦春雨来送他。很多人还都不知道在这个细雨绵绵的清晨,士心将永远告别他钟爱的大学。
他感觉到自己随时都会倒下去,他太虚弱了。他甚至连跟那些人争辩的力气都没有了。按照计划,明天就是他做手术的日子。也许这个时候,医院里的医生正在等他去做手术。
“我给医生打一个电话。”他说。然后走到学校门口的公用电话亭,拨通了主治医生的电话。他的手颤动得厉害,接连几次都拨错了电话号码。
“医生,我不能做手术了。我现在要回家了……”他的眼泪瞬间就喷了出来,抱着电话很大声地哭了出来。这一场哭泣他整整憋了两年,这两年里他把所有的泪水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里,没有人知道在他看上去挂着微笑的面庞里面充满着眼泪,没有人知道在他看上去坚定的身体里面,有多少辛酸在荡漾。当所有的苦难换回来一个彻底失败的结局的时候,他痛痛快快地哭了。
“你……我很正式地告诉你,如果现在不做手术,你最多只有两年的时间。你的肠子已经大面积坏死了,这不是一般的病,会要命的。”医生在电话那头说。
4
这一天注定是他二十年的生命里最脆弱的一天,从那些人把他塞进出租车送到火车站登上火车开始,他的泪水几乎一刻也没有停止。火车缓缓开动的时候,他看到窗外的阿灵和秦春雨泣不成声,跟随火车跑动着,不住地朝他招手。
士心忽然不哭了。也许,所有的泪水在火车开动之前都流光了。当火车渐渐开快的时候,他的心里忽然变得空明起来,他知道,自己在北京的苦苦挣扎结束了,他的大学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流泪也该结束了。他朝窗外挥挥手,笑了。
如果这一次的分别就成了永恒的别离,他要让关心自己的人看到他最后的微笑;他也要让钱强和那些希望他离开学校的人看到,被他们遗弃的这个学生并没有放弃自己。
所以他笑了。等到火车离开车站,再也看不见阿灵和秦春雨的时候,士心颓然地坐到座椅上,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5
接到张士心已经离开学校的报告后,钱强露面了。
这两年里,学校发生了太多的意外,接连很多个学生死亡,所以在他知道张士心的手术未必成功,治愈的日子遥遥无期的时候,他就做了一个决定:让张士心离开学校。他相信这个决定对学校而言只有好处,没有一点点不利的地方。但他没想到的是,就是在张士心离开学校的这一天,学校里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领导专门过问了张士心退学的细节。
张士心回家之后通过同学得到的消息是:钱强因为采用非正常手段迫使重病的学生离开学校,受到了行政降级的处分。对于这个消息,张士心没有去查证,因为在他失学之后,钱强对他来说已经变成了记忆中的一个符号,他受到什么样的处分对自己来说根本不重要了;在这个学校里,他感受到了来自同学的温暖,也深深体会到了一种刻骨铭心的孤独和悲哀。他宁愿相信学校处理钱强只是逢场作戏。对他来说,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面对越来越艰辛的日子。
6
张士心需要承受的不仅仅是失学的痛苦。
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他离开父母家人两年多之后。这两年多里他只回了一次家,那一次母亲虽然病着,但是看得出来她非常开心;然而这一次看到儿子进门,母亲竟然什么话也没有,扛着扫把出门上班去了。
“回来啦?回来就好。”父亲说着也出门了。
坐了四十多个小时的火车,他疲倦极了。在车上他的肚子痛得很厉害,坚持到天水的时候他几乎要痛得晕过去。一个好心的列车员看到了,就把自己休息的卧铺给了士心,他躺着回到了家乡。
现在,所有的事情似乎都过去了;所有的事情似乎又都重新开始。两年前他离开的时候和今天一样清贫,至少那个时候他还有着比今天健康的身体,还有着父母的关爱和牵挂;但是今天,他除了一副随时都会坍塌的身体之外,什么都没有,也许还有承受很多很多来自病痛以外的东西。
钱强打给士心三姨的一个电话直接影响了士心以后的处境,这让士心深深感受到一个有着深厚阅历的老师的可怕。纯朴的母亲认定儿子不好好学习,没认真考试被学校开除,一连很多日子都没有搭理儿子。当她寄托在儿子身上的所有希望在瞬间灰飞烟灭之后,她不知道怎样面对接下来的日子,不知道家里的清贫因为这一次变故还要延续到什么时候。她不想骂儿子,因为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她几乎没有为这个儿子操什么心,也没有骂过这个儿子几回,除了不跟儿子说话之外,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母亲的沉默绞肉机一样搅动着士心的心,折磨着他本来已经临近崩溃的精神。
家里没有人说话,父亲低着头一个劲地抽烟,屋子里夜夜弥漫着呛人的烟味儿。
士心不想跟母亲解释,他仅仅淡淡地说:“娘,不是因为我不好好学习。”母亲狐疑的目光就像针一样刺在他身上:“那……为什么。”
“不是因为我不好好学习。”士心重复了一遍。除了这样无力的说明,他什么也不能说。他很清楚,清贫的家庭在风雨中飘摇了多年,这个时候一旦家里知道了他的病情,这个家庭会在一夜之间完全坍塌。
“娘,休息几天我就去工作,我不会成为家里的负担。”士心说这话的时候只想立刻号啕大哭起来。
母亲看看他,摇摇头,把一声沉重的叹息洒在屋子里,然后看着儿子说:“不急。你脸色不好,怕是坐车坐累了,好好休息着。学都没有了,急着上什么班啊?你能干些什么啊?难道还像以前一样出去摆摊子么?城管天天追赶,交了税办了执照一样不叫你摆摊。哎……”她自言自语,“没想到最放心的却最不争气。我这一辈子真的是狗咬猪尿脬,一场空欢喜。所有的盼头都没有了。”
母亲的话像钉子一样钉在士心心上,他几乎就要说出实际情况了,但他没有说,默默地回到了自己原来住的那间小屋子。然后冲屋子外面的母亲说:“娘,我不吃了。你们吃吧。我睡会儿。”
三天以后,学校把户口准迁证邮寄回来,士心拿到派出所去落户,警察狐疑地看看他,把准迁证丢出了窗口。“连什么原因退学都没有,该不是闯什么大祸了吧?”
士心解释了半天说自己因为生病退学,警察就是不肯给他落户。接下来几天他每天都去派出所,但每次都无功而返。尽管他再也不愿意提起那所大学,再也不愿意听到钱强的声音,但他依然给钱强打了个电话,要钱强给他开退学证明,以便落户。
证明很快就来了,同时还寄来四百块钱,说是学校做出的赔偿。
士心身上已经没有一分钱了,他必须买止痛药来压制疼痛,他不能让母亲知道自己生病的事情,甚至都不能让母亲看到自己疼痛的样子。他接受了这笔钱,虽然他知道,接受了这笔钱之后,他和学校之间的恩恩怨怨也就彻底过去了,但是现在,这笔钱对他来说显得格外重要。给自己买了一点药之后,把剩下的钱给了母亲:“攒着给士心和兰兰交学费吧。”
“兰兰?她出去打工两个多月了。”母亲说,然后把钱收进了柜子,“没考上高中。职业高中学费很贵,她自己也不想念书了,就去饭馆儿洗碗了。”
士心回家之后一直都没有看到两个大的妹妹,他以为都出去上学了,失学后落寞的心情让他忘了问起妹妹,却没想到士兰竟然已经失学两个月了。
“娘,为什么不跟我说?我叮嘱过你,让兰兰念书的。”他几乎要哭了。
母亲压抑了很多天的怒火升起来了,大声地问:“念什么书?该念书的都没有好好念,被赶回家来了,念的什么书,都念到猪圈里去了。她自己考不上高中的——就算考上了又怎样?家里没钱供她念,我靠谁啊?靠你还是靠你的没用的爹?”
士心不说话了。娘一辈子都没有埋怨过自己的丈夫,但现在居然连二十年的辛劳中腰腿都留下了严重残疾的丈夫也骂上了,她一定难过到了极点也绝望到了极点。在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用了,说多了反而会更加触动母亲的怒头。士心问了兰兰洗碗的饭馆在什么地方,默默地出了门,直奔那个小饭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