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作品集-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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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了起来,对她说:“醒醒吧!醒醒吧!”
江口内心涌起一股对姑娘的感情,才做出这样的动作。姑娘的昏睡、
不说话、不认识老人也听不见老人的声音,就是说姑娘这样不省人事,连对
象是江口其人也是全然不晓得的。
这一切,使老人愈发忍受不了。他万没有想到,姑娘对老人的存在是
一无所知。此刻姑娘是不会醒过来的,昏睡姑娘那沉甸甸的脖子枕在老人的
手上,她微微颦蹙双眉,这点使老人觉得姑娘确实是活着。江口轻轻地把手
停住。
假如这种程度的摇晃,就能把姑娘给摇醒,那么,给江口老人介绍这
儿的木贺老人所说的“活像与秘藏佛像共寝”的所谓这家的秘密,就不成其
为秘密了。决不会醒过来的姑娘,对于冠以“可以放心的客人”的这些老人
来说,无疑是一种使人安心的诱惑、冒险和安乐。
木贺老人他们曾对江口说:只有在昏睡的姑娘身旁时才感到自己是生
机勃勃的。木贺造访江口家时,从客厅里望见一个红色的玩意儿,掉落在庭
院的秋天枯萎的鲜苔地上,不禁问道:“那是什么?”说着立即下到院子里
去把它捡了起来。原来是常绿树的红色果实。稀稀落落地掉个不停。木贺只
捡起了一颗,把它夹在指缝间,一边玩弄着,一边谈这个秘密之家的故事。
他说,他忍受不了对衰老的绝望时,就到那家客栈去。
“很早以前,我就对女性十足的女人感到绝望。告诉你吧,有人给我们
提供熟睡不醒的姑娘呐。”
熟睡不醒,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也听不见的姑娘,对于早已不能作为
男性来成为女人的对象的老人来说,她什么话都会对你说,你说什么话她都
会爱听吗?但是,江口老人还是第一次与这样的姑娘邂逅。姑娘肯定曾多次
接触过这样的老人。一切任人摆布,一切全然不知,像昏死过去般地沉睡,
沉睡得那么天真无邪,那么芳香,那么安详。也许有的老人把姑娘全身都爱
抚过了,也许有的老人自惭形秽地呜咽大哭。
不管是哪种情况,姑娘都全然不知。江口一想到这里,就什么也不能
做了。连要把手从姑娘的脖颈下抽出来,也是小心翼翼地进行,恍如处置易
碎的东西似的,然而,心情还是难以平静,总想粗贸地把姑娘唤醒。
江口老人的手从姑娘的脖颈下抽出来时,姑娘的脸部缓缓地转动了一
下,肩膀也随之挪动,变成仰卧了。江口以为姑娘会醒过来,将身子向后退
了些。仰躺着的姑娘的鼻子和嘴唇,接受着从天花板上投射下来的光,闪闪
发亮,显得十分稚嫩。姑娘抬起左手放到嘴边,像是要吸吮食指。江口心想:
这可能是她睡觉时的一种毛病吧。不过,她的手只轻轻地碰了一下嘴唇,她
的嘴唇松弛,牙齿露了出来。原先用鼻子呼吸,现在变成用嘴呼吸,呼吸有
些急促。江口以为姑娘呼吸困难。但又不像是痛苦的样子。由于姑娘的嘴唇
松弛、微张,脸颊仿佛浮出了微笑。这时拍激着高崖的涛声又传到江口的耳
边。从海浪退去的声音,可以想象高崖下的岩石之大。
积存在岩石背后的海水也紧追着退去的海浪远去了。姑娘用嘴呼吸的
气味,要比用鼻子呼吸的气味更大些。但是,没有乳臭味儿。刚才为什么会
忽然闻到乳臭味儿呢?老人觉得不可思议,他想:这可能是自己在姑娘身上
还是感受到了成熟的女人味吧。
江口老人现在还有个正在吃奶而散发着乳臭味的外孙。
外孙的姿影浮现在他脑海里。他的三个女儿都已出嫁,都生了孩子。
他不仅记得外孙们乳臭味干时的情景,还忘却不了他抱着还在吃奶婴儿时代
的女儿们的往事。这些亲骨肉在婴儿时代的乳臭味儿忽然复苏起来,难道这
就是责备江口自己?
不,这恐怕是江口爱怜昏睡着的姑娘,而在自己的心灵里散发出来的
气味吧。江口自己也仰躺着,不去碰触姑娘的任何地方,就合上了眼睛。他
想还是把放在枕边的安眠药吃了吧。
这些安眠药的药劲肯定不会像让姑娘服用的那么强烈。自己肯定会比
姑娘早醒过来。不然,这家的秘密和魅惑,不就整个都崩溃了吗。江口把枕
边的纸包打开,里面装有两粒白色的药片。吃一粒就昏昏然,似睡非睡。吃
两粒就会睡得像死了一样。江口心想:果真这样,不是很好吗?江口望着药
片有关令人讨厌的乳臭回想和令人狂乱的往事追忆又浮现了出来。
“乳臭味呀,是乳臭味嘛。这是婴儿的气味啊!”正在拾掇江口脱下的外
衣的女人勃然变了脸色,用眼睛瞪着江口说,“是你家的婴儿吧。你出门前
抱过婴儿吧?对不对?”
女人哆哆嗦嗦地抖动着手又说:“啊!讨厌!讨厌!”旋即站起身来,
把江口的西服扔了过来。“真讨厌!出门之前干吗要抱婴儿呢。”她的声音骇
人,面目更可怕。这女人是江口熟悉的一个艺妓。她虽然明知江口有妻小,
但江口身上沾染的婴儿乳臭味儿,竟引起她泛起如此强烈的嫌恶感,燃起如
此妒忌之火。从此以后,江口与艺妓之间的感情就产生了隔阂。
这艺妓所讨厌的气味,正是江口的小女儿所生的吃奶婴儿传给他的乳
臭味。江口在结婚前也曾有过情人。由于妻管严,偶尔与情人幽会,情感就
格外激越。有一回,江口刚把脸移开,就发现她的奶头周围渗出薄薄的一层
血。江口大吃一惊,但他却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这回他则温柔地把脸凑了
上去,将血吸吮干净。昏睡不醒的姑娘,全然不晓得有这样的一些事。这是
经过一阵狂乱之后发生的事,江口就算对姑娘说了,她也并不感到疼痛。
如今两种回忆都浮现了出来,这是不可思议的。那已是遥远的往事了。
这种回忆是潜藏着的,所以突然感受到的乳臭味儿,不可能是从这里熟睡着
的姑娘身上散发出来的。虽说这已经是遥远的往事,但试想一想,人的记忆、
回忆,也许惟有旧与新的区别,而难以用真正的远近来区别吧。六十年前幼
年时代的往事,也许比昨天发生的事记得更清晰、鲜明、栩栩如生。老来尤
其是这样,难道不是吗?再说,幼年时代发生的事,往往能塑造这个人的性
格,引导他的一生,不是吗?说来也许是桩无聊的事,不过,第一次教会江
口“男人的嘴唇可以使女人身体的几乎所有部位出血”的,就是那个乳头周
围渗出血的姑娘。虽然在这个姑娘之后,江口反而避免使女人渗出血来,但
是他觉得这个姑娘给他送来了一件礼物,那就是加强了这个男人的一生,他
的这种思绪直到年满六十七岁的今天,依然没有消失。
也许这是一件更加无聊的事:江口年轻的时候,曾有某大公司的董事
长夫人——人到中年的夫人、风传是位“贤夫人”的夫人、又是社交广泛的
夫人——对他说:“晚上,我临睡前,合上双眼,掰指数数有多少男人跟我
接吻而不使我生厌的。我快乐得很,如果少于十个,那就太寂寞啦。”
说这话时,夫人正与江口跳华尔兹。夫人突然做了这番坦白,让江口
听起来仿佛自己就是她所说的那样,即使接吻也不使她生厌的男人中的一
个,于是年轻的江口猝然把握住夫人的手放松了。
“我只是数数而已。。”夫人漫不经心地说,“你年轻,不会有什么寂寞
得睡不着的事吧。如果有,只要把太太拉过来就了事。不过,偶尔也不妨试
试嘛,有时我也会对人有好处的。”夫人的话声,毋宁说是干燥无味的。江
口没有什么回应。
夫人说:“只是数数而已”,然而江口不由地怀疑她可能一边数数,一
边想象着那男人的脸和躯体,而要数到十个,得费相当时间去想入非非吧。
江口感受到最好年华刚过的夫人的那股迷魂药般的香水味,骤然间浓烈地扑
鼻而来。作为夫人,睡觉前数到的跟她接吻而不使她生厌的男人,她如何想
象江口,那是纯属夫人的秘密和自由,与江口无关,江口无法防止,也无从
抱怨,然而一想到自己在全然不知的情况下,成为中年女人内心中的玩物,
不免感到龌龊。夫人所说的话,他至今也没有忘却。后来,他也曾经怀疑,
说不定那些话是夫人为了不露痕迹地挑逗年轻的自己,或是试图徒然调戏自
己而编造出来的呢。此后不知过了多少年,脑子里只留下夫人的话语。如今
夫人早已过世。江口老人也不再怀疑她的话。那位贤夫人临死前会不会还带
着“一生中不知跟几百个男人接吻”的幻想呢?!
江口已日渐衰老,在难以成眠的夜里,偶而想起夫人的话,也掰指掐
算女人的数目。不过,他的思绪不轻易停留在掐算与之接吻也不生厌的女人
身上,而往往容易去追寻那些与他有过交情的女人的往事回忆。今夜由昏睡
的姑娘所诱发的乳臭味的幻觉,使他想起了昔日的情人。也许因为昔日情人
乳头的血才使他突然闻到这姑娘身上根本不可能散发出来的乳臭味。一边抚
摩着昏睡不醒的美人,一边沉湎在一去不复返的对昔日女人们的追忆中。也
许这是老人的可怜的慰藉。
不过,江口虽形似寂寞,但内心却感到温馨和平静。江口只抚摩了姑
娘的胸脯看看是否被濡湿了,他内心没有涌起那股疯狂劲头,也没有想让后
于自己醒来的姑娘看见自己的乳头渗出血而感到害怕。姑娘的乳房形状很
美。但是老人却想着另一个问题:在所有的动物中,为什么只有女人的乳房
形状,经过漫长的历史演变而渐臻完美呢?使女人的乳房渐臻完美,难道不
是人类历史的辉煌荣光吗?
女人的嘴唇大概也一样。江口老人想起有的女人睡觉前化妆,有的女
人睡觉前则卸妆,有的女人在抹掉口红后,嘴唇的色泽就变得黯然无光,露
出萎缩的浑浊来。此刻自己身边熟睡着的姑娘的脸,在天花板上的柔和灯光
照耀下,加上四周天鹅绒的映衬,虽然无法辨明她是否化过淡妆,但她没有
让眼睫毛翘起倒是确实的。张嘴露出的牙齿闪烁着纯真的亮泽。这姑娘不可
能具备这样的技巧,比如睡觉时嘴里含着香料,却散发着年轻女人从嘴呼出
的芳香。江口不喜欢色浓而丰厚的乳晕,却轻轻地掀开掩盖住肩膀的被子,
看到它似乎还很娇小,呈桃红色。由于姑娘是仰躺着的,所以接吻时可以把
胸脯紧贴着她。她不是即使接吻也不生厌的女人。岂止如此,江口觉得像他
这样的老人能与这般年轻的姑娘度过这样的时刻,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是
值得的,哪怕把一切都赌上也在所不惜。江口还想:恐怕到这里来的老人也
都是沉湎在愉悦之中的吧。老人中似乎也有贪婪者,江口的脑海里也不是没
有闪过那种贪婪无度的念头。但是,姑娘熟睡着,她什么都不知道,所以那
时她的容貌,那时会不会也像此时此地所看到的那样,既不龌龊,也不变形
呢?江口之所以没有陷入恶魔般丑陋的放荡,那是因为熟睡不醒的姑娘的睡
姿着实太美的缘故。江口与其他老人不同,是不是因为江口还保留着一个男
子汉的举止呢?姑娘就是因为那些老人才不得不让人弄得昏睡不醒的。
江口老人已经两次试图把姑娘唤醒,尽管动作很轻。万一有个差错,
姑娘真的醒来,老人打算怎么办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不过,这可能是出于
对姑娘的爱吧。不,也许是出于老人自身的空虚和恐惧。
“她是在睡吗?”老人意识到大可不必喃喃自语,可自己却已叨唠了出
来,便补充了一句:“是不会永远睡下去的。姑娘也罢,我也罢。。”姑娘
就是在非同往常的今晚,也一如平日,是为了明早活着醒来才闭上眼睛的。
姑娘把食指放在唇边,弯曲的胳膊肘显得碍事。
江口握住姑娘的手腕,将她的手伸直放在她的侧腹处。这时正好触到
姑娘手腕的脉搏,江口就势用食指和中指按住姑娘的脉搏。脉搏很可爱地、
有规律地跳动。她睡眠中的呼吸很安稳,比江口的呼吸稍缓慢些。
风一阵阵地从房顶上掠过,但风声不像刚才那样给人一种冬之将至的
感觉。拍击悬崖的浪涛声依然汹涌澎湃,然而听起来却觉得它变得柔和了。
浪涛的余韵就像从海上飘来的姑娘体内奏鸣的音乐,其中仿佛夹杂着姑娘手
腕的脉搏以及心脏的跳动。老人恍若看到洁白的蝴蝶,和着音乐,从老人的
眼帘里翩翩起舞。江口把按住姑娘脉搏的手松开,这样,就没有抚触姑娘的
任何部位。姑娘嘴里的气味、身体的气味、头发的气味都不很强烈。
江口老人又想起与那乳头周围曾渗出血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