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作品集-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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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芳香醉人的触感,却使菊治沉湎在温馨之中。
说也奇怪,菊治之所以没感到不自然,也是夫人的缘故。虽说是触感
复苏了,但那不是雕刻式的感觉,而是音乐式的感觉。
夫人辞世后,菊治夜难成眠,在酒里加了安眠药。尽管如此,还是容
易惊醒,梦很多。
但不是受恶梦的威胁,而是梦醒之际,不时涌上一种甘美的陶醉感。
醒过来后,菊治也是精神恍惚的。
菊治觉得奇怪,一个死去的人,竟让人甚至在梦中都能感觉到她的拥
抱。以菊治肤浅的经验来看,实在无法想象。
“我是个罪孽多么深重的女人啊!”
记得夫人与菊治在北镰仓的旅馆里共宿的时候,以及来菊治家走进茶
室的时候,都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正像这句话反而引起夫人愉快的颤栗和抽
泣那样,现在菊治坐在夫人灵前思索着促使她寻死的事,如果说这是罪的话,
那么夫人说罪这句话的声音,又会重新旋荡在耳际。
菊治睁开了眼睛。
文子坐在菊治背后抽噎。她偶尔哭出一声,又强忍了回去。
菊治这时不便动,问道:“这是什么时候拍的照片?”
“五六年前拍的,是小照片放大的。”
“是吗。不是点茶时拍的吗?”
“哟!您很清楚嘛。”
这是一张把脸部放大了的照片。衣领合拢处以下被剪掉,两边肩膀也
剪去了。
“您怎么知道是点茶时拍的呢?”文子说。
“是凭感觉嘛。眼帘略下垂,那表情像是在做什么事。虽说看不见肩膀,
但也能看得出来她的身体在用力。”
“有点侧脸,我犹疑过用不用这张,但这是母亲喜欢的照片。”
“很文静,是一张好照片。”
“不过,脸有点侧还是不太好。人家进香时,她都没看着进香者。”
“哦?这也在理。”
“脸扭向一边,还低着头。”
“是啊!”
菊治想起夫人辞世前一天点茶的情景。
夫人拿着茶勺潸然泪下,弄湿了烧水锅边。是菊治走过去端茶碗的。
直到喝完茶,锅边上的泪水才干。菊治刚一放下茶碗,夫人就倒在他
的膝上了。
“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家母稍胖了些。”文子说,尔后又含糊不清地说:
“再说,这张照片太像我了,供在这里,怎么说呢,总觉得难为情。”
菊治突然回过头来看了看。
文子垂下眼帘。这双眼睛刚才一直在凝望着菊治的背影。
菊治不能不离开灵前,与文子相对地坐了下来。
然而,菊治还有道歉的话对文子说吗?!
幸亏供花的花瓶是志野陶的水罐。菊治在它前面将双手轻轻地支在铺
席上,仿佛欣赏茶具似地凝望着它。
只见它白釉里隐约透出红色,显得冷竣而温馨,罐身润泽,菊治伸手
去抚摩它。
“柔和,似梦一般,我们也很喜欢志野的精品陶器。
他本想说柔和的女人似梦一般,不过出口时省略了‘女人’二字。
“您要是喜欢,就当作家母的纪念物送给您。”
“不,不。”
菊治赶紧抬起头来。
“如果您喜欢,请拿走吧。家母也会高兴的。这东西似乎不错。”
“当然是件好东西。”
“我也曾听家母这样说过,所以就把您送来的花插在上面。”
菊治情不自禁,热泪盈眶。
“那么,我收下了。”
“家母也一定会高兴的。”
“不过,我可能不会把它当作水罐而当作花瓶用呢。”
“家母也用它插过花,您尽管用好了。”
“就是插花,也不是插茶道的花。茶道用具而离开茶道,那就太凄寂了。”
“我想不再学茶道了。”
菊治回过头去看了看,就势站起身来。菊治把壁龛旁边的坐垫挪到靠
近廊道这边,坐了下来。
文子一直在菊治的后面,一动不动地保持一定的距离,跪坐在铺席上,
没有用坐垫。
因为菊治挪动了位置,结果形成了留下文子坐在客厅的正中央。
文子双手手指微微弯曲地放在膝上,眼看手就要发抖,她握住了手。
“三谷少爷,请您原谅家母。”
文子说着深深地低下头来。
她深深低头的剎那间,菊治吓了一跳,以为她的身体就会倒下来。
“哪儿的话,请求原谅的应该是我。我觉得,‘请原谅’这句话我都难以
启齿。更无法表示道歉,只觉得愧对文子小姐,实在不好意思来见你。”
“该惭愧的是我们啊!”
文子露出了羞耻的神色。
“简直羞死人了。”
从她那没有施粉黛的双颊到白皙的长脖颈,微微地绯红了。文子操心,
人都消瘦了。
这淡淡的血色,反而令人感到文子的贫血。
菊治很难过地说:“我想,令堂不知多么恨我呢。”
“恨?家母会恨三谷少爷吗?”
“不,不过,难道不是我促使她死的吗?”
“我认为家母是自己寻死的。家母辞世后,我独自思考了整整一周。”
“从那以后你就一个人住在家里吗?”
“是的,家母与我一直是这样生活过来的。”
“是我促使令堂死的啊!”
“是她自己寻死的。如果三谷少爷说是您促使她死的,那么不如说是我
促使家母死的。假使说因为母亲死了,非要怨恨谁的话,那就只能怨恨我自
己。让别人感到有责任,或感到后悔,那么家母的死就变成阴暗的、不纯的
了。我觉得,给后人留下反省和后悔,将会成为死者的沉重负担。”
“也许的确是这样,不过,假使我没有与令堂邂逅。。”
菊治说不下去了。
“我觉得,只要您原谅死者,这就够了。也许家母为了求得您的原谅才
死的。您能原谅家母吗?”
文子说着站起身来走了。
文子的这番话,使菊治觉得在脑海里卸下一层帷幕。
他寻思:真能减轻死者的负担吗?
因死者而忧愁,难道就像诅咒死者而多犯愚蠢的错误吗?
死了的人是不会强迫活着的人接受道德的。
菊治又把视线投在夫人的照片上。
二
文子端着茶盘走了进来。
茶盘里放着两只筒状茶碗:一只赤乐与一只黑乐〔指乐氏烧制的赤、
黑釉两种陶茶碗。相传是长次郎于天正年间(1573…1592)所创,
由丰臣秀吉赐乐氏印,传至今日〕。她把黑乐茶碗放在菊治面前。
沏的是粗茶。
菊治端起茶碗,瞧了瞧茶碗底部的印记,冒失地问道:“是谁的呢?”
“我想是了入的。”〔了入,是乐氏家第九代吉左卫门的称号。〕
u 赤色的也是吗?”
“是的。”
“是一对吧。”
菊治说着,看了看赤茶碗。
这只赤茶碗,一直放在文子的膝前,没有踫过。
这筒状茶碗用来喝茶正合适,可是,菊治脑海里忽然浮现一种令人讨
厌的想象。
文子的父亲过世后,菊治的父亲还健在的时候,菊治的父亲到文子母
亲这儿来时,这对乐茶碗,不是代替一般茶杯而使用过吗?菊治的父亲用黑
乐,文子的母亲则用赤乐,这不就是作夫妻茶碗用的吗?
如果是了入陶,就不用那么珍惜了,也许还成了他们两人旅行用的茶
碗呢。
果真如此,现在明知此情的文子还为菊治端出这只茶碗来,未免太恶
作剧了。
但是,菊治并不觉得这是有意的挖苦,或有什么企图。
他理解为这是少女的单纯的感伤。
毋宁说,菊治也感染上这种感伤了。
也许文子和菊治都被文子母亲的死纠缠住,而无法背逆这种异样的感
伤。然而,这对乐茶碗加深了菊治与文子共同的悲伤。
菊治的父亲与文子的母亲之间,还有母亲与菊治之间,以及母亲的死,
这一切文子都一清二楚。
也只有他们两人同谋掩盖文子母亲自杀的事,。
看样子文子沏粗茶的时候哭过,眼睛微微发红。
“我觉得今天来对了。”菊治说,“我理解文子小姐刚才的话,意思是说
死者与活着的人之间,已经不存在什么原谅或不原谅的事了。这样,我得从
新改变看法,认为已经得到令堂的原谅了,对吗?”
文子点点头。
“不然,家母也得不到您的原谅了。尽管家母可能不原谅她自己。”
“但是,我到这里来,与你这样相对而坐,也许是件可怕的事。”
“为什么呢?”文子说着,望了望菊治:“您是说她不该死是吗?家母死
的时候,我也恨懊丧,觉得家母不论受到多大的误解,死也不成为她辩解的
理由。因为死是拒绝一切理解的,谁都无从原谅她啊!”
菊治沉默不语,他思忖,原来文子也曾探索过死的秘密。
菊治没想到会从文子那里听到“死是拒绝一切理解的”。
眼前,菊治实际所理解的夫人与文子所理解的母亲,可能是大不相同
的。
文子无法理解作为一个女人的的母亲。
不论是原谅人,或是被人原谅,菊治都处于荡漾在女体的梦境般的波
浪中。
这一对黑与赤的乐茶碗,仿佛也能勾起菊治如梦如痴的心绪来。
文子就不理解这样的母亲。
从母体内生出来的孩子,却不懂得母体,这似乎很微妙。
然而,母亲的体态却微妙地遗传给了女儿。
从文子在门口迎接菊治的时候起,他就感受到一股柔情,这恐怕也有
这种因素在内,那就是他在文子那张典雅的脸上,看到了她母亲的面影。
如果说夫人在菊治身上看到了他父亲的面影,才犯了错误,那么菊治
觉得文子酷似她母亲,这就像用咒语把人束缚住的、令人战栗的东西。不过,
菊治却又心甘情愿地接受这种诱惑。
只要看一看文子那干涸而小巧的、微带反咬合的嘴唇,菊治就觉得无
法与她争辩了。
怎么做才能使这位小姐显示一下反抗呢?
菊治闪过这样的念头。
“令堂太善良了,以致活不下去啊。”菊治说,“然而,我对令堂太残酷
了。有时难免以这种形式把自己道德上的不安推给了令堂。因为我是个胆怯
而懦弱的人。。”
“是家母不好。家母太糟糕了。不论是与令尊,还是三谷少爷的事,我
并不认为这都是家母的性格问题。”
文子欲言又止,脸上飞起一片红潮。血色比刚才好多了。
她稍微转过脸去,低下头来,仿佛要避开菊治的视线。
“不过,家母过世后,从第二天起我逐渐觉得她美了。这不是我的想象,
可能是家母自己变得美了吧。”
“对死去的人来说,恐怕都一样吧。”
“也许家母是忍受不了自己的丑恶才死的。。”
“我认为不是这样。”
“加上,她苦闷得忍受不了。”
文子噙着眼泪。她大概是想说出有关母亲对菊治的爱情吧。
“死去的人犹如已永存在我们心中的东西,珍惜它吧。”菊治说。
“不过,他们都死得太早了。”
看来文子也明白,菊治的意思是指他的与文子的双亲。
“你和我也都是独生子女”菊治接着说。
他的这句话引起他的联想:假如太田夫人没有文子这个女儿,也许他
与夫人的事,会使他锁在更阴暗更扭曲的思维里。
“听令堂说,文子对家父也很亲切。”
菊治终于把这句话和盘托出。本来是打算顺其自然,有机会再说的。
他觉得不妨对文子说说有关父亲把太田夫人当作情人而经常到这家里
来的事。
但是,文子突然双手扶着铺席施礼说:“请原谅。家母实在太可怜了。。
从那时候起,她随时都准备死了。”
文子说着就势趴在铺席上,纹丝不动,不一会儿就哭了起来,肩膀也
松弛无力了。
菊治突然造访,文子没顾得上穿袜子。她把双脚心藏在腰后,姿态确
实像卷缩着身子。
她那散乱在铺席上的头发几乎踫上那只赤乐筒状茶碗。
文子双手捂着泪潸潸的脸,走了出去。
良久,还不见她出来。菊治说:“今天就此告辞了。”
菊治走到门口。
文子抱着一个用包袱皮包里的小包走了过来。
“给您增加负担了。这个,请您带走吧。”
“啊?”
“志野罐。”
文子把鲜花拿出来,把水倒掉,揩拭干净,装入盒子里,包装好。操
作的麻利,使菊治十分惊讶。
“刚才还插着花,现在马上让我带走吗?”
“请拿着吧。”
菊治心想:文子悲伤之余,动作才那么神速的吧。
“那我就收下了。”
“您带走就好,我就不拜访了。”
“为什么?”
文子没有回答。
“那么,请多保重。”
菊治刚要迈出门口,文子说:“谢谢您。啊,家母的事请别介意,早些
结婚吧。”
“你说什么?”
菊治回过头来,文子却没有抬头。
三
菊治把志野陶罐带回家后,依然插上白玫瑰和浅色石竹花。
菊治觉得,太田夫人辞世后,自己才开始爱上了她。菊治总是被这种
心情困扰着。
而且,他感到自己的这份爱,还是通过夫人的女儿文子的启示,才确
实领悟过来的。
星期天,菊治试着给文子挂个电话。
“还是一个人在家吗?”
“是的。实在太寂寞了。”
“一个人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