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爱几重-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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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慕枫没说话,只是脚步从容地向里面走去。赌场伙计都是善于观察的人,从衣着气质就能分辨出一个赌客的身份。我与梁慕枫俱是寻常农人打扮,自打进了门也没引来一个伙计招呼。梁慕枫慢条斯理地负手在各个桌子前踱着步,我则跟在他身后好奇地张望着。越往里走,空气越污浊,混合着铜臭汗臭,我只好用袖子挡住口鼻。而梁慕枫显然并没有放在心上,他在一桌六博棋旁伫立良久,最后终于坐了上去。
对面坐的是一位锦衣公子,玄色长衫用金线绣着云纹,腰带上镶着一块墨绿色的翡翠。虽然对面换了人,但他却连头也没有抬一下,只是用修长的手指拨弄着面前放着的几叠筹码,发出叮当的脆响。身后的小厮在他面前的杯盏中添了茶,立刻便有清香袭上鼻端,更让我感觉腹中空虚,忍不住吞了一下口水。
梁慕枫从怀中掏了块玉佩出来,轻轻地放在面前。那锦衣公子终于挑了挑眉,顺着玉佩对上了梁慕枫的双眼。我站在他的身后,顺着他的目光打量过去,见那是一张白皙俊雅的面容,但眼角眉梢却隐隐地带了些杀气,让他整个人都显得冰冷刚硬,难以靠近。他将盖碗端到嘴边,用盖子撇了撇表面的茶叶,薄唇轻触一下又放回手边,轻轻打开手中的折扇,漫不经心地说:“兄台就用这一块玉佩,也未免太看不起在下。”
梁慕枫的嘴角动了动,声音似乎是从喉咙里挤压出来,说:“看不看得起,也不是靠手中的筹码说话。”
气氛一时冷了下来,那锦衣公子一挥手,棋局便已摆下。两人你来我往,不多时已厮杀在一起。我在一旁看不大懂,只能听到身边传来咝咝的抽气声,我从那隐有加快之势的抽气频率中参悟到战局应是相当激烈的。但过不多时,一直沉默的梁慕枫却突然站起身来,朝那锦衣公子一拱手,说:“承让了。”
对面的公子朝身后的小厮勾了一下手指,那小厮急忙将筹码交到了梁慕枫的手里。梁慕枫也没有道谢,似是对这等场面司空见惯,拿过筹码转身便要离去。身后的公子却出声叫住了他,说:“在下与公子一见如故,不知可否赏脸吃个便饭?”
梁慕枫回过身来又拱了拱手,说:“在下一介草莽,不敢与公子高攀。”说罢便抬脚扬长而去。
我急急地追了上去,偷偷回头望了一眼,见那锦衣公子仍是端坐在原处,轻摇折扇盯着我们离去的方向,双眼微眯,好像黑暗中的野兽锁定了要扑食的猎物。我吓得浑身一激灵,赶紧扭回头追上梁慕枫,一起向赌场的大门口走去。
、当时明月在
梁慕枫兑了筹码,足足有一百多片金叶子。我看着他用修长的手指从掌柜的手里接过来,然后随手装进了腰间的荷包里,甚至对掌柜还以一个既优雅又轻蔑的笑容。走出赌场大门,我只觉得天空都格外湛蓝,市集上熙来攘往的人声也不再喧嚣烦扰。我很担心他这样堂而皇之地将金叶子放在荷包,会不会招来梁上君子的眷顾,但他只是轻飘飘地看了我一眼,便带头朝永州城里招牌最大的酒楼走去。
街上仍是车水马龙,呼喝之声不绝于耳。我跟随梁慕枫进了门,一楼已经座无虚席了。小二引领我们上了二楼,只有最里面的一个角落还剩一张桌子,但空间狭小、光线阴暗。梁慕枫没说什么,径直坐了过去,酒楼的招牌菜点了四道,让小二上了茶水,便执壶为我满了一杯。
我环视着这二楼的整个店面,唇边呷着微苦的清茶,随口说道:“这永州城竟然繁华至厮。”
梁慕枫的目光也随我在周围转了一圈,放下手中的茶碗,说:“想是公孙家的铸剑大会,才吸引了这许多人前来一观。”
我这才想起来,当初尚在隐仙谷时,周志远兄妹倒是曾提过这公孙家如何如何神秘高贵。当时我只顾着吃菜,也没仔细去听,如今看这阵仗,天下好事者真是多如牛毛啊。
临桌果然传来关于此次铸剑大会的阵阵议论之声,声音之大几乎让满屋子的人都静下来倾听。我小口吃着菜,耳朵却不知不觉竖了起来。
“公孙家衰落多年,已再无名剑面世,此次广邀天下名士赏剑,真不知是何意图啊。”
我偷偷用眼角余光瞥过去,见说话的人是一位五十岁上下的老者,头发已花白,穿着普通的粗布蓝衫,但目露精光,显然是练武之人。
“公孙家的铸剑图不是已在二十年前遗失了吗?那么如今的这把‘映泉’又是怎么铸出来的?”这次说话的是一个白净的青年。
“公孙家现任家主公孙敬少年成名,深得先帝器重。”从声音上分辨,应该还是先前的那位老者在说话,“先帝本欲将自己最疼爱的妹妹永嘉公主许其为妻,但公孙敬已遗失铸剑图为由,向先帝谢罪,果然引得先帝震怒,将其贬至南部荒蛮之地。先帝驾崩后,当今圣上怜其才情,才让他牵至永州。”
“那铸剑图也许只是拒娶公主的借口,但他竟能甘愿屈身于贫困之地,果然也是个人才。”
“虽然江湖传言如此,但公孙敬若真的拒婚必会引来永嘉公主的记恨。他这样委曲求全,既圆了永嘉公主的脸面,亦换得与心上人终成眷属,实是两全其美。”
桌上几人不禁唏嘘了一阵。我亦听得有些动容,心说公孙敬委实是个重情之人;抬眼想看看梁慕枫的表情,却发现他手指摩挲着茶碗,已停箸不食,凤目低垂,掩住眸光里的所有情绪。身旁的议论声又再次响起,却已与公孙敬没什么干系了。
“那永嘉公主后来不是嫁了晋王吗?出嫁之时何等风光,如今时移世易,恐怕晋王的日子也不好过。”
“圣上要晋王送公子进京,长子孟宣在赴京途中遇刺,生死不明;而那二公子孟安乃是永嘉公主亲生,定是不会被狠心送走的。”
耳畔传来“啪”的一声,梁慕枫仍是那样摩挲着茶碗,但上好的青花瓷碗盏上已经多了一条寸许的裂纹。我顺着他的手指望上去,见他仍是那般深眉敛目,好像连姿势都没有变换一下。
桌子那边却依然聊得热烈,让我以为现今的江湖其实就是八卦的江湖。
“传闻孟宣生母出身低微,是晋王的婢女。永嘉公主过府后当然容不下那婢女,若不是晋王向永嘉公主立誓绝不纳妾,想那孟宣也是活不长的。”
“永嘉公主真是一个妒妇啊!”之前那白净青年的声音传来,“现在孟宣生死未卜,又有圣命难违,晋王子嗣稀薄,少不得是要将二公子送上京的了。”
我也放下了筷子,端起茶碗侧着身子,唯恐漏听了一个字。从小我便喜欢看这些描写前朝宫廷秘辛的杂书,对哪位皇帝的戏说、哪位妃嫔的秘史很是感兴趣,无奈当朝的秘辛都是禁忌的,大家都害怕掉脑袋,所以也只有在酒楼茶肆、至交好友间偶尔八卦一下,过过嘴瘾。
我正欲将脑袋再歪一歪,好听见那渐渐压低的声音,却感觉对面传来两道阴冷的目光。我急忙将脑袋摆正,果然看到梁慕枫正幽幽地看着我,深邃黑眸似乎要将我席卷进去。他秀眉微轩,夹了一块香芹放到嘴里,问:“好听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不……不好听,没有条理,前因后果全都没搞明白。”
他挑了挑眉,又夹了一口菜,慢悠悠地说:“哦?哪里不明白,我可以给你解释。”
我舔了舔嘴唇,双手捧着茶碗转正了身子,上身前倾,做出很认真好学、不耻下问的样子,说:“公孙敬遗失铸剑图本是其家务事,怎会被先帝迁怒呢?若永嘉公主真心想嫁公孙敬,岂是这区区小事能够阻挡的?”
梁慕枫给自己的茶碗添了些水,又轻轻地将一块翡翠菜心夹到我的碗里,说:“公孙家乃世族门阀,自世祖平天下时便追随左右,其所铸的刀剑坚不可破。后来天下大定,刀枪入库,铸剑也就随之渐渐稀少了。但不铸剑,不代表可以遗失铸剑图,且这铸剑图若是被敌国获得,对我们来说就是天大的威胁。是以遗失铸剑图虽是公孙家的家务事,但也是关系到社稷安危的。”
他端起茶碗润了润嗓子,似乎连续说了这么多让自己感到口干舌燥,薄唇上泛着一片水光:“生于皇族之人,就算天性再淡泊,也是会追逐权力的,因为权力是他们的保护伞,没有了权力,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果说之前的永嘉公主或许对公孙敬有那么一点思慕,那么他的失势也会将这思慕彻底地击落到深谷里。”
我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我觉得永嘉公主其实挺可怜的。”
梁慕枫听了我的话明显一愣,筷子停在半空,幸好上面夹着的鸡块没有因为他的错愕而掉进碟子里。他从容地将鸡块放进嘴里,眼睛却直直地看向我,似乎是示意我接着说下去。
我又挪了挪身子,接着说:“被一个男人拒婚,虽说错不在她,但到底是失了颜面。嫁了人就当后妈,任哪个女人都会气闷,何况她还是从小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其实男人三妻四妾,无非是想证明自己的权势和能力,再通过联姻的方式对手中的权势和能力进行巩固,他们才不管负了多少红颜。大概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股称霸天下的豪情壮志,觉得自己牺牲的不过是一段感情,可最后才知道,那被牺牲掉的也许就是一生。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梁慕枫轻轻地放下筷子,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会儿,忽然将目光望向不远处的窗外,说:“你从小被父兄保护,不知世事险恶,故而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见他的语气中似有惆怅之意,这与平日那个无所不能的梁慕枫判若两人。他的侧脸面向着我,完美的轮廓衬着墨黑的头发,思绪似是飘了很远,但终归还是回来了。
“真正的强者不会牺牲婚姻来换取一时的权势。”他慢慢地将这句话说完,目光又牢牢地钉在我身上,却突然转变了话题,问,“你觉得孟宣其人,是不是也很可怜?”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刚才的那场谈话,涉及孟宣的很少。我不知道梁慕枫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个问题,但还是尽量理清头绪,说道:“孟宣必是大智之人。”
梁慕枫却突然笑了,他弯起的嘴角那般勾魂摄魄,仿佛满院的海棠竞相怒放。我看得呆了,差点将下面的说辞忘了,但还是强迫自己轻咳了一声,继续正襟危坐地说道:“进京伴读便是人质,若晋王有何异动,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他。如果我大胆猜测,这途中遇袭一事,极有可能是他使的苦肉计。”
梁慕枫呵呵笑着,端起桌上已经冷了的茶喝了一口,说:“连你都能看出的阴谋,晋王又怎会看不出。”
我白了他一眼,说:“也许晋王娶那永嘉公主是迫不得已,身边婢女才是此生挚爱,所以才会将计就计保全了这个儿子。”
梁慕枫又陷入沉思,脸上闪烁着阴晴不定的表情,忽而柔情缱绻,忽而阴沉狠戾。他坐在那里变了一会儿脸,好像突然意识到我还在对面,急忙收敛了心神,漫不经心地说:“你真是个天真的小姑娘。”
梁慕枫结了饭钱,负手踱出酒楼大门。路过成衣店的时候,拉我进去买了两套换洗的衣服,连胭脂花粉之类的东西都一样不落地打了一个小包给我,我心中对他的体贴周到又生出了些亲近之意。
住店时遇到了些小困难。因公孙敬之名太盛,江湖上有名的没名的都要过来凑个热闹,生怕别人不知道有自己这一号,是以永州城内的客栈人满为患。我们在城里绕了一个大圈子,几乎将东南西北四个城门都转了一遭,这才在一个不起眼的旮旯胡同里找到了个肯收留我们的地方。
没想到这客栈虽位置不佳,但曲径通幽地很是雅致。院子里种满了海棠,正是开花的季节,地上落英点点,鼻端都是淡雅的香气。我让伙计打来了热水,舒服地洗了个澡,又换上了梁慕枫给我买的鹅黄色罗裙。天气已经开始变暖,尤其这靠近南方的边境市镇,白日里的气温已是很高。我躺在床上慵懒地补了一个眠,醒来时天已擦黑。梁慕枫不在店中,我便披上披风在院子里溜达。
这院落比想象中的要大很多,越往里走就越是别有洞天。大红灯笼被一盏盏地点亮,照映着面前的曲水流觞,朵朵海棠花瓣漂浮于水面之上,随安静的水波缓缓流动。中午吃得太多,现在也毫无饥饿之感。我提气抬足,跃上一棵高大的香樟树,馥郁的樟脑香立刻笼罩全身。我在一条树杈上躺下,透过不甚茂密的枝叶,看着藏青色的天空上挂着的那一弯娥眉月。我与梁慕枫坠崖时,天上的那一轮凸月仿佛是阿诺吃饱了的肚皮,而今不知不觉,竟是过了十来天了,不知二哥和阿诺他们怎么样了。
我的思绪飘得很远,一会儿惦记着二哥和阿诺有没有受伤,一会儿又想到常年在外的我的阿爹阿娘,而此刻和我一起在这里共患难的却是一个相识不过半月的陌生男人。我闭上眼睛,在一片昏天暗地的香气中,却朦胧地看到梁慕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