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溅玉录-第9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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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转过头,将容颜清楚地映入帝王的视线中:“如果王上肯答应我的条件,凤池愿意一生一世留在醒月,否则我必会追随母亲而去。”
他的手从我的脸畔滑落下去,指骨勒进我的脖颈,渐渐收拢。我喘不过气,索性闭上眼,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孤从不受人要挟,但是为了你的这份胆色,孤准了。”
他蓦地松开了对我的箍制,我软软垂坐在他的脚下,大口大口地喘息,他的指尖伸来,挑起我的脸,迫我抬头看着他。
“从来没有人敢和孤讲条件,竹凤池,你是第一个。很好,你以为靠着这张脸就可以迷惑孤吗?孤平生最恨自作聪明的人,你娘,你,还有当年的流月,以为靠这点手段和美色,孤就会对你们俯首贴耳?孤今日若想取你的性命,易如反掌,你拿什么和孤讲条件?这张脸?呵呵,真是个孩子……”
“孤不杀你,是为了留着你慢慢学会一个道理,帝君就是你的天,可以成全你,也可以毁灭你。你的条件,正是孤要完成的心愿,孤欣赏你的胆色,所以成全你,但你若是天真地以为这是‘因为你’而左右了孤的判断,孤会让你清楚地知道什么是皇权!”
“云翊将军居功自傲,大军在外独断专权,擅杀夜郎君王致邻邦齿寒,其罪当诛。孤拟旨将其斩首示众,你可满意?”
帝王的指甲划过我的下颌,我瑟缩着身躯,用力点头。他用最直接的方式让我懂得了生或死不过只在一念之间,生命如一张网,而收网的线却握在他人的手中。
他不是困坐在龙椅中的跳梁小丑,他是真正手握天下的君王!
在他的眼里,我才是挣扎跳脱的小丑,无论如何做作,他只是冷眼旁观,间或鼓掌喝彩,却并不入戏。
“孤的废太子,如今谪居在陵州境内的含章宫里。醒月朝堂内外的门阀公卿盘根纠结,势力远比孤当初估算的深远得多。孤若是将云翊将军这只老虎捏成病猫,再将这只病猫扔进含章宫,你猜孤的太子会怎么玩这场游戏?”
他从椅中起身,站到玉阶前,睥睨着殿外的长空万里。一瞬间,他的身影布满了我的视线,空旷的大殿竟像是装不下他的鹏翼。
“孤的太子一定会放虎归山,在别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培植属于他的势力。经历过劫后余生,才能激发最执着的忠诚,孤要云翊一辈子对孤的儿子感恩戴德!流月呵,流月……当年你说孤负你,孤就为醒月国的废太子扫平一切妨碍后,再迎你们母子回来。先灭夜郎,再除门阀,孤怎能乱了阵脚?孤惟有用这个方法方可成全他,成全孤的儿子!”
帝王的目光投落在我的脸上,隐隐透出怜悯和轻屑。
“孤的这些话,不会说给云翊听,但是清清楚楚地说给你明白,你的那些夜郎族人们回去后,从落魄的丧家犬再做回皇族,想必一定深知被人捏在指间的感受。到那时孤要他们叫,他们不敢不叫,而你,将会是孤的儿子身边最忠诚的一条狗。”
“竹凤池,你不再是尊贵的夜郎世子,从此以后,醒月帝君才是你的天!凤池归去,碧落无华,孤会将你送进含章宫,送到太子的身边,而你今后的名字将是——碧华。”
我颓然匍匐在殿砖上,心中的那只蝴蝶,悄然飞出长窗,消逝在云霄深处……
含章宫天香阁里,终日囚禁着一个名叫连碧的女子,她喜欢穿碧色的衣裙,喜欢坐在如火炽烈的凤凰木上,荡着葱绿的绣鞋。
“小碧华,你又来了,这一次连慧主上托你带了什么?我向主上讨的白檀呢?”
我在凤凰木下抬头,连碧的笑脸隐在苍郁的枝叶间。她爱笑,天香阁里总能听到她欢悦的笑声。
“连慧主上说,白檀需凤凰木或相思木托生,十年才可成型取心炼香。连碧姐姐,你要这白檀木做什么?”
“小碧华,你可真啰嗦,我问你,你最近有没有去柔兰阁,有没有见到公子?公子好吗?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还吵着要桂花糖吗?有没有问起我?”连碧咯咯地笑着,边笑边问。
我摇头,将装了白檀的锦盒放到凤凰木下:“公子每日里就是读文章,并没有问起你。”
“诶呀,你就不能骗骗我?说公子天天都问起我,想要连碧再回去呢?”连碧从凤凰木上跳下来,走到我的面前,抬手在我脸上捏了捏,“你啊,连哄人开心的话都不会说,可惜了这张好面皮,终究是块榆木疙瘩。”
我撤身退后,看着连碧:“明知道一切是假,为什么还要骗自己?明知道受冤枉,为什么不说出来?明知道公子的心是空的,为什么还要……想着他?”
“小碧华,你来含章宫这些年,想必心里也藏了很多事。我问你,为什么当年你可以眼看着公子放云翊将军离开,却无动于衷?为什么人人都知道连汀谋反自毁歌喉,却没有人肯为我说句话?为什么连慧主上分明两不相帮,却又私下送这白檀给我?”连碧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每一个我都答不出,惟有怔忡地看着她。
她笑吟吟地站在凤凰木下,红花楹树,如火如荼,她身上的翠缕宫裙在晨风中招展,绿丝飘曳翻飞。
是啊,为什么?为什么我可以眼看着仇人从眼前消失,却又无动于衷?为什么呈恩殿上我看到夜郎国的故人,心底却激不起一丝感触?为什么连汀与连碧二十年情谊,可以毁于一夕之间?
还有太多太多的为什么,都被含章宫这座神仙宫阁吞噬掩埋,或许在这煌煌宫墙下,没有人会问为什么。
我找不到答案,连碧也找不到,含章宫里,又有几个人心中有答案?
“小碧华,女人的心啊,就如同海底的针一般。明知道是假的,却也喜欢听些假话骗自己,除非哪一天,到了再也骗不下去的境地,才会心死吧……”
心死吗?
书上说,哀大,莫过于心死。
人若是活着,心却死了,那是种什么滋味?
左边心口的位置,隐隐有些疼,疼,许是因为它还没有死?
“小碧华,我说的这些你现在还不懂,等你将来长大了,遇到心爱的女子,总会明白的,只是你会喜欢上什么样的女子呢?”
连碧的笑脸模糊在晨曦薄光中,我看着八重玲珑的天香阁,心中浮起母亲碧绿的眼眸。
情爱?那是剜心噬骨的毒药,这一生,我都不会饮下这份毒。
冷月浮上镜月湖,在湖面倾洒下银芒,水色寒白,波光潋滟,岸边的花树在水面投下倒影,夜风拂过,洋洋洒洒飞起一片落英如雨。
公子兰坐在湖石上,静静地凝眸望着天际的圆月,一片飞花落在他的肩头,他伸指拈住花瓣,举到月光下。
“碧华,你还记得自己以前的事吗?多久以前?五年,还是十年?”
我垂下头,尘封的回忆因为他的话蓦然涌上心头。
“记得儿时,我曾偷溜出王府,爹爹震怒之余调动禁军到处寻我,最后还是他亲自骑了追风找到我,我怕得不敢走近他的身边。后来我被罚跪在树下补足三日的功课,母亲偷偷拿了几块云丝糕给我,让我去给爹爹磕头认错。”
“母亲是夜郎国最美的女人,爹爹只要看到母亲,就会笑得很开心,可是他看到我却会生气。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总是惹爹爹发怒,我尽力做好了一切,却永远得不到爹爹的赞许。”
“公子,你心里明白连碧是被冤枉的,她为你做了很多事,终究难逃被禁锢在天香阁里。有时候我看着她,就像看到我自己……”
缤纷花淑划过眼角,公子兰掬起一捧落花,扬手洒向天际。镜月湖上浮起氤氲水气,一缕缕白雾将他的身影朦胧其中。
“……这世间有很多事,并非努力就可以做到,你或我,只是凡人,凡人总有难以企及的愿望。你努力想取悦你的父亲,连碧努力地取悦于我,而我,也有即便如何努力也无法实现的心愿。”
“碧华,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连汀时至今日才反叛含章宫?含章宫不是神仙宫阁,里面住的是形形色色的凡人,醒月国也并非只有我这一个皇子,连汀的背后自然有支持她的人,牵一发动全身,含章宫此刻还禁不起。今日连慧让你送白檀给连碧,为什么又偏偏是十年?连慧的苦心,出于对我母亲的忠诚,亦如身在绿川冈地的云翊将军,遮没一身英雄豪气,隐居村郭。隐忍,才是我目下唯一能做的,很可笑是吗?世人眼里风光无限的神仙人物,也要时刻隐忍自己。”
“含章宫里的人……不,不止含章宫,就连醒月皇宫,夜郎,东皋,栎炀,甚至这世间的每一个人,谁又能真正恣意任性地活着?你的母亲会偷拿给你云丝糕,而我的母亲却一次次地推开我的手,是她教会我想要喜欢什么东西,就要先学会不喜欢,想要拥有什么,就要先去放弃,只有将这颗心挖空了,才可容纳更多。”
我记得那场火,那场焚毁了含章宫大半宫阁的孽火,流月夫人就端坐在火中,憎恨的眼神几乎将我洞穿。
她的笑声远远回荡在苍穹下,凄厉哀绝,她用生命当作最后的筹码,为公子兰换来追封的尊号。
当她的死讯传入醒月王都中那座雪玉宫殿时,那个坐在华宇深处的男人会作何感?他的心,是不是随着流月夫人一起死了?
哀大,真的莫过于心死?
他们,选择各自不同的方式,成全着公子兰。
一句隐忍,寥寥两字,道尽个中酸楚,这世间原本没有人可以恣意任性地活着呵!
流年弹指,芳华易老,凤凰木花开重蕊,连碧说白檀木即将成熟,含章宫迎来了贵人。
贵人?
我微挑唇角,嗤笑出声,含章宫除了柔兰阁里的一溪明月,哪里还有贵人?
连碧笑着说,碧华啊碧华,你越来越美,连公子也远不如你的俊美,可惜也是越来越笨,这个贵人算得上是你的半个故人呢。
我的……故人?
连碧的话讳莫如深,我摇头说不懂,她坐在凤凰木上,荡着绣鞋,笑颜闪烁在日华下,明媚灵动,与十年前没有丝毫分别。
“小丫头出身绿川冈地的花家寨,柔兰阁里的连真亲自将她迎进含章宫,你说,她算不算是贵人?”
连碧的眸光凝在我的脸上,我微微一怔,随即笑着转身走出天香阁。
绿川冈地,花家寨,云翊将军,贵人……
连碧,你这是想要看我的笑话吗?还是因为这位“贵人”的到来,让你感到了威胁,所以想拉我一起趟这浑水?
含章宫里,不该有多余的感情存在,十年前的小碧华许会同情你吧,十年后的我,却不再是被你们玩弄于指掌间的戏物。
百草堂外的苗圃里,断情草挺立着紫色的茎叶。
连慧说,碧华,她是你动不得的人,别去自寻死路。
她说这话时,脸上的神色异常认真,她望着窗外的苗圃,说断情草与白檀同是十年前备下的,荏苒匆匆,想不到连草木也已长成。
连慧的警告,我牢记在心上,难得在这宫里看到会让连慧费心回护的人,是因为她的尊贵?
不!尊贵,只是可笑的谎言,若耶花溪埋枯骨,她也不过是公子兰登天路上的又一块基石。
白檀,断情草,连汀,连碧,云翊将军,十年,绿川冈地,醒月皇权,公子兰……这一次,我只须置身事外,便可亲眼看着她被埋入尘土的那一天,含章宫里有这么多人盼着她死,却不用我的双手染血。
我要亲眼看着,看着她怎么死!
活下去,凤儿,好好活下去!
恍惚间记起,我曾有个名字,叫作凤池。
柔兰阁香雪海中,我第一次看到了公子兰展开那样的笑颜,他喝着梨花白,醉笑间望着奔忙在花树下的少女。
我远远地站在角落,隐约看到她的背影,她就是云翊将军的女儿?我仇人的……女儿?
记忆中,公子兰是高高在上的冷月,他的笑,他的怒,都被冰封在一张浮华面具下。
原来,他也可以真心地对着谁笑……
香雪海中藏着公子兰的秘密,她懵懂无知地闯了进去,却又毫发无伤地走了出来。
公子兰,对她心软了吗?
她的出现,一次次地打破了含章宫里的禁忌,或许,她真是公子兰的贵人?
遥记柔兰阁的玉阑畔,公子兰凝神望着香雪海,问我是否听闻过醒月国的迦兰神女。
他说自己等了很久,只为了等迦兰的出现。
我暗自笑他痴傻,想不到冷如辉月的公子兰,也会相信这种无稽的神话。
前世?今生?
多么荒谬!他已经借助神话让含章宫声名远播,闻达天下,莫非现在连他自己也要身陷在这个弥天大谎里,终日幻想着神女转世?
别做梦了,醒醒吧!她不是你要等的神女,她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