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倾天下-第2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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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说错,这个答案对我来说不重要,但对奕槿却是至关重要。奕槿加诸在我身上的爱,究竟是真还是掺有杂质,我丝毫都不在乎,如同拂去衣袖轻邈无力的飞尘,因为这尘世间最纯粹最无瑕的完好爱情,我已在另一个人那里得到了。但对于奕槿,这个答案却是牢牢地缠绕了他半生的心魔,若得解,对他是一种解脱;若不解,他后半生依然还是要沉沦在,痛苦中,难以自拔。
“不是!”奕槿骤然高唱一声,痴痴地盯着我的脸道;“颜卿是你,我当年在青阳寺遇到手执凤签的少女也是你,无论我爱的是颜卿,还是那个手执凤签的少女,都是你啊,既然是同一个人,怎么会有区别。颜颜你在胡说,我心中根本就没有什么想象出来的幻影,都是你,都是你……”
他脸上扬起狂颠之态,近乎是语无伦次地,眼中霎时流露出来的卑微如同在乞求般,“慧妃,颖妃,灵犀,还有静妃,你要是不喜欢,朕可以让她们统统都出宫……然后宫中就只有我们两人,朕是帝王,而你是朕独一无二的皇后。”
我漠然看着他此刻惊惶而错乱的样子,泠然说道;“我们从一开始就是错了,我错了,我当年不该凭着一时的年轻气盛,想要借助你的实力来为颜家翻案。最后我确实做到了让家族洗刷冤屈,但同时,也因此误了自己一生。”
“不是,不是,颜颜你一定在骗我。”奕槿的疯狂之意愈盛,一连串得喊道;“你当年怎么可能会不爱我?你怎么可能仅仅为了家族而来到我身边?你怎么可能像慧妃……”
那个“妃”字尚未落音,他就遽然噤声,好像再也说不下去,因为说下去的代价就是要将往日温存而美好的表象亲手撕碎。
“我和紫嫣根本就是一样的人。”我却是从从容容地将他未尽的话说完,说道:“奕槿,请你再次扪心自问,相识那么多年,你是否真正地了解我。也许在你眼中,颜卿水远都应该是那个聪颖灵透的美丽少女,你能容忍她偶尔有一点狡黠的小心思,却容忍不了她有城府和心机。”
我将唇角一勾,徐徐地绽开一个无奈而意味深长的笑容,叹道:“你不是觉得紫嫣性情狠绝么?其实我与她相比又能好到哪里,紫嫣因娉婷之事逼死了薛昱女卓,又施以毒计谋算其妹薛昱茉。可是我在北奴时,何尝不是为了失子一事而逼死绮娅王后,后间接害死了她的妹妹芙娜?紫嫣为报家门之仇而杀了薛冕,我何尝不是为了报仇而亲手杀了耶历歌珞?”
“什么?你……”奕槿猛地一怔,颤抖着抬起手指着我,话全部冻结在舌尖。
我却是缓缓地抬起手,质地轻软的衣袖无声地滑落,露出一截如雪藕般欺霜胜雪的手臂,肌肤莹白如玉,五指纤纤若葱,完美到无一丝的瑕疵,我看着自己的手,语意清冽,“你想不到吧,紫嫣好歹还是用杀手去杀人,而我却是用这只手斩下了耶历歌珞的头颅。你震惊么?当亲眼看到我在雪芙殿上接连手刃两名刺客的时候。”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当他见到雪芙殿上血溅当场的一幕时,眼中的那种错愕,那种惊骇,那种难以置信。
“这就是我,真正的我,并非你想象中那个温婉善良的少女。”
我的目光凝成一线,如一枚尖尖的楔子般径直掷中了他最后的犹豫不决。我默然阖上眼,不去看他此刻的表情,但还是似乎听见有什么东西清脆地破碎的声音,带着无比的绝望,淅淅沥沥地洒落了一地,再也不会完整了。
奕槿如同被魔咒魇住,他的语调时而高扬时而低沉,尖利和喑哑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诡异地搅混在一起,面目始终木然,他重复道;“错了?原来一开始就错了?我错了?你也错了?我们都错了?”
忽然间,他倏然从榻上弹起,整个人变得莫名亢奋,他紧紧地抓住我的手,生怕我逃脱一般,原本黯渡无光的眼神,也在这时就熠熠生辉起来,带着某种无可救药的痴狂,朝我喊道;“颜颜!颜颜!既然都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理会这些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有没有凤签也罢,善良也罢狠毒也罢,我都会爱你,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忍不住想笑,奕槿你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件事上这么执着,这么天真?我们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还会有重新开始的可能吗?心已灰,意已冷,你居然还口口声声地跟我说着重新来过。
我神情冷淡,将手从他的掌心中抽出,硬下心肠说道:“不可能了。”
当我的手脱离他的手掌时,他的脸色霎时变作灰黯,颓败如深秋的太液池凋尽的一拢残荷。
我静静地等着,过了片刻,他如是恢复到平日的样子,面朝里坐着,留给我一个孤峭消瘦的背影,声音冷漠而空洞地撂下一句话,“你想去看皓儿,就去罢。”
颜倾天下 就中与君心莫逆3
我从太极宫中走出,感到心神空空落落,但内心深处却觉得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和释然。我与奕槿之间长达十余年的情错纠葛,终于能在今日做一个了结。所有话都已经说尽,所有的困惑也都寻找到了残忍的真相。从此之后,我与奕槿之间再无话可说,但是我们的身份依然还是大胤皇朝最尊贵的帝后,若是这样的相伴到老,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在得到奕槿的首肯后,我随身携了少量随从,乘坐风辇一路出朱雀门到位于帝都城北郊的萁山行宫。皓儿的病情没有想象中的严重,这着实让我放心许多。更者,还有扶乩易装留在皓儿身边,暗中保护他的周全。
我见到皓儿时,他正睡着,暗红云纹锦被将他小小的身体裹住,脸上的红热已退了,不过病了好些日子,原本粉嫩柔润的小脸显得有些苍白,平日里还留着婴儿肥的下巴也消瘦得尖尖,想来病痛折腾着吃了不少苦。
我看着正兀自熟睡的皓儿,心底柔软若春湖,忍不住伸手抚了抚他额前几缕碎发,他似乎迷糊地感觉到了,绵鼓鼓的小手抓住我的一个手指,嘟着嘴不知在“咿晤”什么,笨拙地翻了身朝里面睡去了,那情状益发令人觉得可怜可爱。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皓儿床边,任由他牵住手指。静静地想起当年在宁州的光阴,樱若每回生病时,我都是这样守在她身边,樱若高烧不退的时候,还整晚地抱着她在房中踱步,当时的忧急和担心,现在回忆起来还是那么鲜活和温热,樱若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但我带她应该与亲生的无异了。
过得久了,我觉得手臂有些发麻,轻轻地将手指从皓儿手心中抽出,又小心翼翼地将他露在外面的胳膊掖进锦被中。做完这一切,才发现扶乩已到了我身后。
我道:“这段时间,皓儿多劳烦你照顾了。”
扶乩只浅笑,看着孩子天真的睡颜,道;“虽然他是高家的子孙,但总归是琅儇的亲生儿子,女危女画没有理由不救他。”
我早知扶乩会这样说,倒也不在意,随口岔开话去道:“皓儿最近怎样?伤寒可完全好了吗?”
“好得差不多了。”扶乩颔首,“不过有件事奇怪,四皇子嘴里常常念着樱若,时而也想想你,我就是从未听他提起过一次琅儇。”
我闻言,微微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樱若是皓儿最合得来的玩伴,而小孩子天性最爱玩,难怪皓儿老是念着樱若。”
扶乩仅是笑了笑,就不再说话。其实扶乩察觉到的,我也早就察觉了,紫嫣是皓儿的生母,但不知为何,皓儿似乎并不肯与紫嫣亲近,倒是愿意多亲近他的父皇。就连紫嫣被废黜妃位逐出皇宫,他也没有过多的反应,在我身边时,也不曾追问过我他生母的去处,好像紫嫣走了,与他并无多大关系一样,这实在令人觉得怪异。
这时,我听见扶乩说道;“琅儇性格过于刚毅冷硬,对人对事都过于严厉苛责,最缺的就是母性的慈柔,周身戾气太深重的人,怎能得到稚子的亲近?我想就是因为这样,四皇子才不愿意亲近他这位铁腕冰窑的母亲。”
我听得一时哑然,不过细想想,扶乩所说倒也不为过。
忽然间就听见“淅淅沙沙”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扣着厚实的棉纸,外面渐渐有些吵嚷起来,传人进来一问,原来是下起了大雪。我来时还是晴好的日头,但这天说变就变了,铅灰色的乌云在半空沉沉地积了一层又一层,低低地垂着几乎要摩擦到屋顶,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在瞬间檐瓦和地面就全白了。
紧接着,就有侍从来跟前禀报,雪一时间下得太大,天色晦暗,加之山路湿滑难行,怕是今日回不去皇宫了。我淡淡地挥手令他们下去,我今日出宫看望皓儿,原是两三个时辰就回去,并不在行宫留宿,不过看现在的情势,天寒路险,回宫之事必得要拖到明日了。
扶乩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朝着皇宫的方向使了一个眼色,哂笑道;“你说巧不巧,连老天都不想让你回去。”
我眼波斜斜一动,“若是今夜雪停了,明晨出太阳,将山路上的雪都化了,终归都是要回去的。”
“出不出得来也许由不得你,但是回不回去却是掌控在你手上。”扶乩漫目看着四周,浅叹道:“你自己好好把握就是。”
“但愿如此。”我喃喃道,扶乩这些话似乎大有深意,一缕若隐若显的笑意溢出唇角。
萁山行宫中,有诸多空置的宫殿。既然仅留一晚,立刻命人整理收拾出来一间,也不是麻烦的事。雪还是继续下着,没有半点要止住的势头,打在光洁的琉璃屋瓦上簌簌作响,令人想起空寂的庭院中松子落地的声音,看样子这雪要下上整整一夜了。
夜渐深,听人回禀皓儿已睡熟后,我独自一人在房中。今日车马劳顿地出宫,我却丝毫不觉得疲累,因为我畏冷,房中的炭火燃得极旺盛,绯红纱罩的宫灯亮起,橙红色光芒映照得四周都是暖意融融,直烘得背心渗出细微的汗意。
我身上仅穿着素白底子绘柳叶缱绻纹的寝衣,孤身立在窗前,此时的萁山行宫中万籁俱寂,单单能听到结满的烛花爆裂时发出的轻微响声。湖绿色的窗幔色泽有些暗了,如是经历多时的烛火缭乱后,蒙上层脆薄的黯黄之色,让一双铜钩慵慵地挽到两侧。夜色极浓,唯有零落的几星白光挑破黑暗,其余什么都看不清,雪花就趁着暗色从九重青霄旋舞着飞落。
我心中默念着,离开皇宫了,终于暂时离开那个令我窒息的皇宫了。这里没有奕槿,也没有灵犀,没有要我虚与委蛇去应对的一切,也没有我谨小慎微要提防的冷箭。长久紧绷的心神,由此而倏然一松。这刻的我就像是一条鱼儿,无比贪恋地呼吸着短暂的清新。
在这寂寥安静的夜里,想起四面红墙高峻的皇宫,想起这段日子来发生的种种,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就如同被禁锢在一场无休止的梦魇,我拼命地伸出手想要抓牢什么,却是沦陷得愈来愈深。
我紧紧地闭着眼睛,想要隔绝那些痛苦的幻象。一拂满是汗水的额头,黏腻的触感又湿又冷。我的手指冰凉,一路颤抖着从侧脸滑到锁骨,然后四指一收,将半边衣襟扯开。我睁开眼朝铜镜看去,白暂消瘦的左肩上是两排痕迹鲜明的牙印,宛如两条腰肢纤细的小蛇纹身盘踞在锁骨上,与洁白的肌肤相映衬着愈加丑陋无比。
我眼神直直地看着那两排牙印,霎时整个身体都不可抑制地震颤起来。这是奕槿留下的,他狠狠地咬在我的肩膀上,为的就是在我身上留下一个终生都无可磨灭的印迹,要我永远都不能忘记他。只要这个疤在我的肩膀上一日,我就一日不能忘记他。我已无法再爱他,他就绝意了要我恨他。论及爱与恨,本质上都是刻骨铭心的记住。而他爱之不得,就要用这种近乎决裂与毁灭的方式来让我记住。
深刻入骨的疤痕,尖锐地提醒着我在皇宫中发生的一切,极力想要忘掉的不堪回首的记忆,还有在太极宫中侍寝时那些婉转承欢的夜晚,只要这个疤痕在,我就不能忘,也无法忘。
指尖冰凉,颤颤地,一寸寸覆上同样冰凉的半边素肩。
骤然,一声悲恸的哭声硬生生地扼断在喉咙里,我的身体颤抖得越发厉害,仿佛一片绕着秋风打转的落叶,五脏六腑被冷霜冻住,慢慢显现出一种冻裂前的僵硬,沉甸甸地压住心肺,逼迫得我难以呼吸,有个声音在心底嘶吼,我不要这个疤!不要!不要!
我看着铜镜中惊惶惘然的女子,面容苍白如幽魅,她缓缓地抬起手,纤纤的手指上都蓄着约二寸长的指甲,未经丹蔻染红,每一根都晶莹剔透,在绯红的灯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柔和若珍珠流彩。
纤指猛然收紧,朝着肩膀狠狠地抓去。
左肩登时剧痛起来,点点嫣红的血滴如艳艳春桃般染上索白的寝衣。我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让一声痛苦的呻吟溢出唇际。渐渐地痛得有些麻木了,我单薄的身形一个踉跄,人就失去支撑从妆台前的绣墩上跌落。
我颓然跌倒在地上,半敞松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