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清(上)-第28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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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内厅,只听见笔尖掠过宣纸沙沙的低响。不知道过了多久,谭嗣同终于写完,满意的搁笔。拍拍手:“来人!”
在门外伺候的随从默不作声的过来。谭嗣同将那信交给他:“拿到电报局发了,发到辽南锦州,徐一凡徐大帅亲拆,快去快回吧。”
随从正准备要去,座中杨锐站了起来,他也是谭嗣同在上海这段时间的至交。看起来四十出头地年级,他在张之洞幕府当中混过,官场经验,在座诸人当中最深。他看着谭嗣同:“复生兄,何必非要去一封信?不声不响。走了也就完了。和徐帅,将来不是没有往来,何苦如此呢?”
谭嗣同一笑还没有说话,坐在角落一人已经冷笑道:“行大事者,正名为先。顾交情,不在这个上头!钝叔兄,两江幕府也是大有为之地。兄大可留下。”
此人一口广东口音。又尖又快,细看其人。却其貌不扬,肤色黝黑,满脸的刚愎神色。
杨锐瞧他一眼,怒道:“康南海,我最瞧不得你这个!就你是圣人,我们是小人?复生兄与海东徐帅义托兄弟,又不是仇敌!复生兄北上,我是最先赞同追随,轮不到你说话!”
说话的人是康有为,广东南海人。论起功名,算是个秋风钝秀才。学问在广东一带,却是有些名声。胜在口气大,敢出狂言。当年谭嗣同被逐出京师,他在广东就已经去信订交。谭嗣同主笔上海,他也带着学生过来追随。一颗心是极热切的。在上海也很做了几篇文章,特别是新学伪劲考,更是耸动一时,人人侧目。杨锐对他的评价就是好出狂言者,必有热衷之心,也无有不败事者。谭嗣同却笑着做他们之间的解人,说国事如此,不危言耸听不足以破此闷局,康南海也是心切国事。
谭嗣同此次北上,他是鼓动最热的。更请谭嗣同表明态度,自立旗帜,引一时之潮流。徐一凡不过是一杀伐之才,革故鼎新,还是要靠他们读书人!名不正,则事不立。如果不表明一个立场态度,别人还以为你是徐一凡派到京城的代表,如何能让朝廷取信,如何能让士子归心,如何能做一番大事业出来?
看杨锐动了意气,康有为也挑起眉毛要开口。谭嗣同笑着拦在他们中间:“都是同道中人,有什么好争论的?”
他拍拍手,挥手让那随从拿信出去发:“传清兄,和我没什么的。他毕竟还是朝廷地大帅,大家都是想着这个国家好。我信传清兄,此次去信,也不过是告诉他我此去将不计成败利钝,将胸中所学,全部都倾出来。国事如此,再不可闹什么意气,朝廷就算刻薄了传清兄一点,也不过当初奸臣当道,现在圣君正位,还有什么看不开地?我请传清兄京门一晤,放开怀抱,朝廷必然不会忌他的。如果他不去…………也没什么,兄弟两个,各走各的路吧。我相信自己走的,是条正路。现在国家,再也乱不得了!”
“说得好!”康有为激动地站了起来:“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全在我辈身上!徐一凡,一鹰犬耳,又如何有此才具?能用者则用,不能用者,复生兄正该早早划清和他立场!到时候保他一个富贵,也算是全兄弟之义了!”
谭嗣同默默听完,一振衣袖:“去休去休!此去多难,然则读圣人书,所为何事?此身不过臭皮囊。丢开便罢!”
几个书生一起站起,脸上满满都是悲壮神色,大步的就走了出去。
走在最前面的,正是白衣胜雪的谭嗣同。
上海道和上海关道也都起身长揖恭送,抬头对望一眼,却都是苦笑。
公元一八九四年十月二十二日,谭嗣同应召而起,鼓舟北上。的黄金山炮台上,已经垒起了一处衣冠冢,虽然不过土石堆叠,但自有一种肃然之气。此衣冠冢,正为招魂设祭。木头的神座之上,密密麻麻地都是白木牌位。白幡数十,夹道而立。海风吹过,幡动绦扬,更显哀凄。
邓世昌,丁汝昌。刘步蟾。林泰曾,林永升,黄建勋,林履中,杨用霖,左宝贵,周展阶…………层列其上,俯视着脚下苍黑澎湃,永无休止的渤海波涛。俯视着不远处的金州,俯视着几千日本残兵败将。俯视着他们为之战斗,为之身殉的家国江山!
数百将佐,不论是禁卫军,还是毅军地军官,都站在山下,看着徐一凡一人的小小身影,缓缓向山上走去。二十四门火炮。已经装填了没有弹头的炮弹。安静放列,等着施放。
中日已经准备和谈。战事已经结束了。朝廷地褒赏来得很快,徐一凡官位已经无可再升,只有加太子太保衔,赏一等威远伯爵。李云纵和楚万里都保升到了提督头品顶戴,赏云骑尉,所有出力官弁,都赏赐有加。
并让徐一凡尽速将旅顺金州防务交卸给依克唐阿,并移交日人俘虏,尽快南下坐镇两江。朝鲜禁卫军留守官衙及队伍如何处置,留待再议。
徐一凡也洒然无甚可眷恋处,尽速办理移交防务事宜,联络船只,准备南下。走之前,他唯一关心地事情,就是为甲午战事殉国将士招魂设祭。
“为什么只是大帅一个人上去?”一个毅军副将偷偷的问身边同僚。
那同僚明显是读了一点书地,也压低了声音回答:“封天禅地,什么时候看过身后跟一大堆人的?你想跟上去?”
那副将头摇得跟波浪鼓似地:“我是什么个玩意儿…………咱们毅军,死了这么一大堆人,还得回热河。依克唐阿都掌奉天了…………记着这些战死弟兄的,也就大帅一人而已!看吧,看他们还能闹出什么笑话!”
海风劲厉,吹得徐一凡军服下摆高高扬起,他脸颊已经被吹得冰冷。走到山上,到处犹有战火的痕迹,衣冠冢旁还有一个焦黑的大坑,那是周展阶最后一爆,玉石皆焚的地方。
我真的来过了?我真的打赢了?舞动的白幡下,徐一凡竟然觉得有点恍惚。头顶层云低垂,直逼山顶,天地间,似乎就只有他一人而已。
牌位森然而列,象无数双眼睛,威严的看着他。看着他曾经走过的路,看着他将要走地道路。
回首四顾,苍山大海,尽在望中。
徐一凡走到牌位前面,一个个地看了过去,最后停在了邓世昌的牌位前面。如果在他的征途当中,谁对他帮助最大,也就邓世昌一人而已矣。当初在南洋,要不是邓世昌不顾前程性命,断然开炮,绝不会有他的今天。
“正卿兄,我做到啦,没让你白死。”
徐一凡嘴角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容,低声对那牌位道。
“可是这路,也不过才走了一半。下面的路,却不知道是不是你乐意瞧着的了…………反正,我问心无愧。和你,我说实话。我要将此煌煌大清,取而代之!我要将盖在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民族身上的腐臭裹尸布,彻底的扯开!我们这样一个伟大的民族,这样一个光辉灿烂地文明,不该承受这未来数十年的屈辱折磨!我战胜了未来几十年我们最为凶狠的民族大敌,这条路,我也必将走到底!我知道,你……还有你们,就在天上看着!”
“也许我会失去很多东西,丢掉许多朋友,还得干许多很龌龊的事情。我***就是一个废柴小白领,不合时宜,喜欢美女,喜欢偷懒,喜欢犯坏。可是你们在我那个时空,在现在我经历的这个时空,已经为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死了两次,我如何又能在你们的面前,再停下脚步?”
“此次一别,再回来地时候,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儿了。等到了我也该鞠躬下台,点灯拔蜡地时候儿,咱们再见吧。到那个时候,我再告诉你,本来这个历史该是什么样的,我们所付出地牺牲,到底改变了什么!”
“正卿正卿,魂兮归来,看看如此河山,看看我们打赢了这场甲午!”
徐一凡肃然立正行礼,泪落如雨。
在他脚下,是绵延万里的河山。所有人的目光,都仰望着他小小的身影。二十四门火炮轰然而响,直震入人的心底。
在徐一凡的头顶,层云卷动,似乎有无数英魂在翻腾,在咆哮。已经停了的大雪纷纷而下,在海风狂卷下呼啸飞舞。
“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一直保持着立正姿势的宋庆白发飘扬,终于艰难的吐出了一句话。
徐一凡的甲午,谢幕了。
终于将第四卷写完了,真不容易。
第五卷 鼎之轻重
第一章 京城一日(上)
光绪二十年十月三十。
四九城南路崇文门口,仍然如往常一般,满满当当的都是送酒进城的车子。这些涿州过来的南路烧酒,这个年月还压得本地的双蒸,二锅喘不过气儿来。眼见已经是就要朝冬里面走的天气,这个季节,酒卖得是一天比一天好,大小酒馆人都挤不动,里添棉嘛。弄上一杯两杯,里外都暖和。
崇文门口,几个税丁才吃完晌午饭,正挑着牙花子来换班儿。这门口税关,属于内务府的,向来是旗人子弟事业。瞧瞧这些税丁打扮,一个个缎面鞋子,绸面滩羊皮袄,再加海龙皮的帽子,真不知道该着多少钱才置下这么份儿家当。说起身份也都不低,腰里少说也有条红带子,头上的衔头也是镇国公辅国公起码,要是不入八分的,还凑不上和这几位爷说话!
十几辆酒车正排在门口,赶车的掌鞭蹲成一团,押送酒的小掌柜正急得团团乱转。几位税丁爷去吃午饭,没验税就进不了关,要知道,几家大馆子都在等着这酒呢。醇王爷府家宴,爷指明要新酿的南路烧酒,要是错过了这节骨眼儿,自己就得饭票子过河!
看着几位税丁大摇大摆的走过来,那小掌柜忙不迭的跑过去请安,一个千儿打得又恭敬又周到:“几位爷辛苦!咱们在这儿候着给爷请安好大一会儿了,有的就是这份虔心!十六车酒,停得规规矩矩的,爷不来,谁敢乱动?一共是一百四十四大篓,爷打眼一瞧,就知道准没错儿!这是税钱。还有几位爷辛苦的一点儿心意,蚱蜢虽小也算是个荤腥,爷多担待着,就算周全了小人了!”
话说得亲热,手上银子递得也不慢。两包银子送上去,小掌柜就后退两步,瘪着手背在后面,恭敬的弯腰候着。税丁掂掂手上银子。要笑不笑的变了脸色:“换谁还都得过次年呢,怎么你小子就这么不开眼?每次都是一个数儿…………你倒是说说,哪次爷不是爽快放人?该着这么大地生意,就不知道涨涨价儿?还搭上了醇王府,你们发多大财啊,就瞧不上爷几个了不是?”
小掌柜急了。急赤白脸的摆手:“我们算是什么玩意儿?爷动动手指,咱们也担不起啊!爷,咱浑身就这么多了,再有半个大子儿,您菜市口活剐了我!您包涵,您包涵!改天,我给爷跪门儿去!”
当先税丁哈哈一笑,瞧也不瞧那小掌柜满手摸出来的碎银子洋钱铜元甚至还有当票儿:“哥儿几个。^^^^晌午吃得有点儿饱。消消食怎么样?”
“得嘞,不打勤,不打懒,专打不长眼。不立规矩,谁他妈都以为咱爷们儿好糊弄!”几个税丁笑骂着找砖头瓦块木棍儿要去砸酒车,那小掌柜眼泪都快下来了,手忙脚乱的想拦,却挨了两脚还给推了一溜跟头。摔得灰头土脸的。赶车的车把式吓得直朝墙根缩。
正不可开交的时候儿,就听见远处马蹄声响,这些吃饱了没事干找乐子的旗人爷们儿税丁站住了脚朝外望,就看见一匹健马飞也似地驰过来,马上人穿着西洋式的军服,和东郊民巷的洋兵似的。深秋太阳照在他铮亮的马靴上,耀眼生光。
当先税丁擦擦眼睛。一拍大腿:“溥老四!”
来人正是溥仰。当初在四九城和这些爷们儿一天当两晌到处瞎混的主儿。穿着破烂衣服当是贵胄气度,到处端着肩膀和人置气儿充大头。在茶馆里为了一只鸽子能纠集几十号善扑营爷们儿打大架地混混儿。现在却军服笔挺,晒得脸色黝黑的回来了!
从朝鲜还能活着回来的那些当初荣禄带去的宗室子弟,满北京城的吹嘘他们经历的朝鲜暴乱,满山遍野的人!还有鬼子的凶残,不少人还是第一次看见开洋枪,就吹得那个地界险恶得跟修罗场似地。谁都知道溥老四脑子坏了非要赖在禁卫军,禁卫军在海东之地打得尸山血海,天都给打漏了。大家都慨叹,溥老四要完!大家都是天潢贵胄,安安分分在京吃钱粮多好,和那些臭大头兵凑那个热闹干什么?
没成想,这小子居然囫囵着回来了!
带头税丁拍着大腿直喊:“溥老四,老四!我是你德二哥!你小子还活着!”
溥仰已经奔到了面前,闻声一怔,翻身就跳下马来。当初在京城他也就是三根筋挑着个脑袋地豆芽菜身板儿,现在却显得肩宽背厚,站在地上都腰把笔直。腰里挎着一把缴获的日本军官武士刀,站在那儿,和一座山一样。经历过战场血火的人,看人都自然有一种森然之气。几个税丁和他眼神一碰,忍不住都退了一步。
溥仰瞧瞧他们:“你德老二我还不认识?充什么二哥?”他当胸锤了德老二一拳,那小子吃不住劲儿,又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