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如瑟-斛珠夫人-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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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张承谦,便纵马向他奔来。
“怎么样?”张承谦见海市下马时有些趔趄,急忙拎了他一把。
海市吞了吞唾沫,张开干枯的唇说:“去迟了,水井屯的人……没了一大半。”
粗豪汉子咬紧了牙,片刻又问:“鹘库人呢?”
少年的脸容映着火焰光影,眼神灼人:“三千两百鹘库人,逃了七百,其他的不肯降,好容易留下了二十来个活口。现正赶着在冰川出口掘壕沟,守备不足,想着回来讨些人手,刚好路上迎面遇见了鹿千骑和陈千骑,请他们先往水井屯增援,我回来报个信。”
“有鹿千骑和陈千骑就足够了,”一名披着天青斗篷的男子,不知在他们身后站了多久,此刻开声说道。“你不必再去水井屯,就留在营中。待到壕沟挖好,冰川这一条路也就算堵上了,少留些人。怕他们也是声东击西,关上正是用人的时候。”
张承谦躬身作揖:“汤将军。”
海市心知这一定是黄泉营主将汤乾自,跟着行礼如仪。汤乾自三十余岁年纪,驻守黄泉关不过六年,声名却流传在外,是个极强悍的人。鹘库滋扰多年,边塞屯民多有男丁被杀,妻女见辱,牲畜遭掳种种仇恨。是以每每将俘获鹘库探子,汤乾自便命将探子丢给屯民处置,待到俘虏受尽磨折死去,再命兵士将这些死相凄惨难言的尸身悬在关上。鹘库人再度来犯之时,这些屯民已无周旋余地,必然拼死反抗。想不到这等厉害角色原来不过身量中等,容色堪称秀雅,不似一军主帅,倒像个幕僚谋士。
汤乾自点了点头,道:“和火头说,赶紧安排水井屯回来的人吃饭。方参将今夜与我们一道。”
水井屯折损了近两千守军,汤乾自与几名参将心绪都不轻松,是以大营中这餐饭吃得极静。食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珍馐奇味,与兵士一样是粗粟麦,牛羊肉,不过做得仔细些。亲兵端出一个硕大盘子,是边民家常的烤羊羔,拔出刀来大块脔割了,每人奉上一份,还孜孜冒着细小油泡,各人自以刀切碎取食。海市拔了佩刀,切开一角,羊肉作嫩红色,血水登时涌了出来,恍然就是刀刃斩碎鹘库人血肉的感觉。她不禁脸色煞白,胸中烦恶欲呕。
张承谦偏过头来瞧瞧身边的少年同僚,关切问道:“怎么,不舒服?”
海市勉强笑笑,不愿教人看轻,并不解释。
汤乾自道:“方参将年轻初阵,战况又如此惨烈,一时反胃也是难免,当年大家也都这个德行,久了自然就好了。只是怕被怨气冲犯了,不妨去祠堂拜一拜。”
张承谦猛地拍拍脑袋:“疏忽了疏忽了,本该早点带你去军祠的。”
所谓军祠,不过是主帅营房西侧的一厢,点了长明灯,昏黄灯后供一卷画轴。纸色虽不新鲜,保存得却极整洁,想是几经辗转倥偬,不知经过多少人手泽。
张承谦教海市点上三炷香,躬身跪拜,趋前将那线香插入画轴前的香炉去。海市偶一抬头,正对上一双秀窄丹凤眼睛,神光敛含,似有无底之深。她双手一颤,香灰和着火星掸落下来,在手背的刀伤上,灼出了几点红。定睛再看,画中的戎装少年身负长弓,一手轻按腰佩紫金螭吻环刀,与诸人一同拱卫着居中作皇族装束的青年男子
——不会错的,戎装少年端方温和的脸容上,半寸长轻轻上挑的旧刀痕,犹含着似是而非的笑意。
“这是、这是……”她喃喃自语。
张承谦点头道:“不错,这就是当年,皇上还是旭王的时候,从承稷门之乱到红药原合战的八年间,曾追随皇上平叛讨逆的六位大将,名动天下的六翼将啊。”
汤乾自凝视着画轴上神采飞扬的七人,历历数道:“顾大成,原是芪州巨寇;郭知行,本是郴州粮仓的小小胥吏;鞠七七,勾栏坊粗使婢女出身;苏鸣,名将苏靖非的庶出次子;阿摩蓝,身世不明,渡海从真腊国亡命而来。正当中的这两人,一个是旭王——也就是如今我褚国的皇上,帝旭。而这一个,”汤乾自的手指移向了那戎装少年,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是已故清海公的大世子,方鉴明。”
海市的声音深处,有着轻微的战栗:“可是,开国六翼将,不是都已经不在世了么?”
“是啊……郭知行的座骑发狂将他甩了下来,摔断了他的脖颈。鞠七七年近三十有孕,难产而死。过了半年,一名死囚告发,原来阿摩蓝与郭知行素有不和,遣人在鞍鞯与马背间放了真腊特产蒺藜子,蹬子上又涂了虫胶,谋害了郭知行。阿摩蓝事发逃亡,途中死于乱箭。方鉴明旋即急病猝死。”
这言语,句句都不曾逾越本分,却又隐含着极之危险的气息。一丝冷锐的寒气,随着汤乾自淡漠的声音钻进了海市的脊梁,寸寸盘绕深入,像是要冻结了她的骨髓。
不是的,海市心中分明知道不是。六翼将,至少有一人还活着。可是,那本该急病猝死的六翼将之一方鉴明,为什么隐姓埋名,深居内宫,做了凤庭总管方诸?又是什么让十数年前纵横疆场,夭矫不群的年少武将敛去锋芒,最终成为那个养育了她十年的温蔼平和的青衫男子?
“接着,顾大成放纵部下劫掠,为民间游侠击杀。苏鸣出使西域,还未出国境便遇到黄沙风,在居兹和都穆阑之间的大漠中失去了形迹。开国不到五年,六翼将,竟然已经一个不剩。真是,翻云覆雨,天命叵测啊。”最后的一句判语,仿佛有形有质的物体,森冷地滑过了海市的皮肤。
海市转回头来,望着隐匿在昏昏阴影中的黄泉营主帅,回想起出征前夜,明丽的安乐京夜色衬托下,方诸交代她的话语,一如既往平静,极寻常的口吻,仿佛只是要她为他关窗,或是研墨:“我要你护卫汤乾自,如同你护卫于我。然而一旦我自京中寄信给你,无论内容如何,都要尽快杀了他。”
于是,这俊秀得如同少女一般的新参将点了点头,不经心似地向主帅说道:“天命叵测,可不是么。”
黄泉关的春夏秋三季极短,更迭分明,惟冬季冗长,漫无天日。雪一下起来就收不住,山巅雪盖渐次向苍蓝的山腰蔓伸,远望像是山脉上匆匆开了白色的花。这个冬天来得急而严苛,可见开春融雪也会尤其迟些。“今年虹海的候鸟,怕要四五月才会经过关上。”张承谦说。候鸟每年春秋一来一往,总要经过黄泉关。
那时从虹州往黄泉关的路上,张承谦曾指了虹海给海市看。汉人唤它虹海,不过是取它就在虹州西北四百五百里地,边民又不管淡水咸水湖泊一概叫做“海”,因此给它一个极简便的名字。尼华罗商人管这个湖叫做措鄂穆博,“措鄂”即是湖海,“穆博”则是青碧之意。鹘库人叫它库库诺儿,“青色之海”。
戈壁原野上,看山跑死马的事不是没有,那虹海看着不过三五里路似的,真要到得近前,怕是要撒马跑上小半天,海市也就没有去。只是远远烟尘里,看见黯灰的一汪水色,也不知冻上没有。自七岁后,便再没有见过海。北方的水,再怎样壮阔浩淼,也总有边际,而海没有。越过毗罗山后,再往北三千七百里,冻土平原深处,有一座比虹海更大的湖泊,唤作勃喀儿海,是候鸟夏季的麇集之地,曾有汉人被鹄库人掠去,带到了勃喀儿海。那人逃回来的时候,满手的指头全冻掉了,都只剩下一节两节,像是拆散了的人偶的手。
毗罗山脉到了黄泉关,陡然错开两截,为东毗罗山脉与西毗罗山脉。西毗罗山脉位置稍北,其南麓上有一道不冻泉,毗罗河便从此发源,流向南方的褚国,最终汇入清源江。于是,两座高耸入云的雪峰交叠之间,便冲刷出一道“之”字形狭窄河谷,而从不冻泉源处向北,有一条艰险山峪直通山口外的红药原。这便是近二千里毗罗山脉上,唯一可交通南北之道路。虽说是河谷与山峪,仍是比平地高处三百丈,若有走熟了的向导,一日夜便可翻越。毗罗河到了稍南的东毗罗山脉河谷,即改道潜入地下,到山脚处又涌出地面,只在地面留下一段千万年前冲刷出来的四十里长的干涸河道。褚国黄泉关即座落于这段干涸河道上,扼住了这一要道,成为褚国西北难攻不落的一道关口。过了毗罗山脉之后,往帝都方向三千五百里全是平原,除了柱天山脉以外全无天险屏障,黄泉关一旦失守,西北虹州、中路各郡便要门户大开,情势危急,黄泉关之重,可想而知。
海市站在山下大营前,仰头望去。沿河谷曲折向上,夜色里燃着数十点明珠般的火光。据张承谦说,每三时辰均有二百名兵士在关口轮值待命,另有望哨若干,分布于北面的通路上。
“鹄库人若是遇上水草丰足的年景,拿鞭子赶他们也不肯朝南边挪一步的。可是,若是哪年旱了、冻了、牲畜遭瘟了,他们啊……就像蝗虫一样来了。”张承谦摇摇头。
数名衣衫褴褛的孩子欢笑厮打着奔过海市身边,绕着大营口哨兵的大腿拉扯抓扰,把那哨兵夹在当中,推搡得几乎站立不稳。哨兵满脸是笑,呵斥着脏兮兮的孩子们,每个人轻轻给上一脚。海市听得那些孩子说一口陌生蛮夷语言,甚是惊奇:“军营里大半夜哪来的小蛮子?”
张承谦只是摇头。“那些黑毛黑眼的都是迦满人,说是今年雪灾,饥寒交迫,拼死逃过我们这里来的,这几天已经到了好几拨了。”
“就这样养在兵营里?”
“哪儿的话,现在雪那么深,只好先留着他们,等到了千把人,便一起送去水井屯教他们谋生。”
正说话间,关上叫喊声起,山头上有人挥舞火把。张承谦眯起眼睛瞧了瞧:“正说着,又来了一伙。你看那火把,一竖在先,来者非敌,六横在后,来者六百人。”
海市却紧蹙了眉头放慢脚步,凝神看着身边那条从营前绕过的毗罗河。伙头带着帮厨们在河边凿开了冰面,放下水桶汲水,此时不知为什么喧闹起来。
“怎么了?”张承谦觉察海市不曾跟上来,回头见他蹲在帮厨们身边。
他的少年同僚匆匆赶上来,将手里湿淋淋的东西摊给他看。那是半截木牌子,因长年使用,已被摩挲得光滑乌润,原是刻着字的,现下只分辨得出是半个“泉”字。
“张兄,这是……”
张承谦脸色骤变:“这是轮值守泉眼的人的腰牌!”
“到关上的路上,一定要经过不冻泉的吧?”
“那是……必经之路。”张承谦转头向守门兵士下令:“举火为号,叫上面的不准开闸放人。”
“我先带几个人上去!”海市说罢掉头便向自己营帐方向跑去。
“慢着!”张承谦唤住了少年,“你带几个腿脚快又老练的,先去悬楼上侯着,多带些箭。”
“是!”海市已然跑远,少年尖细的银子般的声音穿透了夜色。
“可不要就这么死了啊。”张承谦一面向中军跑去,一面默默想道。
海市等人一路疾奔,半个时辰不到便赶到关上。轮值的参将符义是名四十来岁的黑瘦精干汉子。听了海市匆匆将异状通报一遍,只见符义一双眉越笼越紧,沉默不语。
“符大人?”海市微微蹙了眉,一双明丽的清水眼从战盔底下凝视着符义。
“方大人,您请向那边看看。”符义说着,便有兵士将他们让到箭眼边上。
海市透过巴掌大的箭眼向下窥看,不由得轻轻抽了口气。
黄泉关依山形而建,门面极窄,却极高峻,正像是“之”字通路上的一扇门。出了关北,东为迦满,西为鹄库,放眼望去辨不出两国边界,尽是荒原,褚国立国六百七十四年来亦从未北犯。建此一关,原为通商,门幅还稍为宽阔,也才仅容两马并行。三百余年前,帝庄、帝毋两位先帝治世年间,鹄库正逢巴蓝王当政,数度举兵来犯。自那以后,为易守起见,黄泉关更将关门闸口改建为只容一人牵马而过的提闸门。
而眼下,在那狭窄的积雪通路上,一团团浑浊的黑幢幢影子佝着背,安静而紧密地挤在一起,队伍一直排到远处不可见的窨黑深处。人丛里偶有一张两张脸仰起来,面目浮白的,向城楼看上一眼,也不抱什么指望似的,复又低下去淹没在黑影里。
“那些人,是真的迦满难民,黑发黑眼。鹄库人金毛碧眼,一眼便可以分辨,这才要挟裹了迦满人来做挡箭牌。”符义说着,站起了身,拿起手边的战盔。
楼梯上听得脚步响,又是几名校尉随后赶来,传了汤将军令:“开闸北进,把他们顶出去。”
“开闸北进啊……”符义脸孔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