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间惆怅客-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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蓉儿虽说晚生几个月,不过却比小揆叙开口来得要早,这会儿咿呀咿呀的已经很会说话了,她坐在公子的膝盖上,不停地捣腾着公子衣裳上的扣子,趁人不注意,就悄悄地把公子坎肩上的扣子给解开了,我和碧桃对视了一眼,忍不住用帕子抿着嘴角笑。少奶奶微微皱了皱眉,拿开她的小手,把公子的纽扣扣好,又笑着对蓉儿努了努嘴,“不准胡闹!”公子轻揉了揉蓉儿的背,把她挪了个方向坐,指着桌上的点心柔声道:“想吃什么,阿玛给夹。”蓉儿昂着脑袋,小眼珠朝房梁上转了转,忽而“噗嗤”一声钻到公子怀里闭着眼睛发嗲。
葛贝子家的瞅着蓉儿,喜欢地道:“瞧这丫头黏人黏的。”公子轻拍了拍蓉儿的胳膊,“蓉儿,喊过人没有?”齐布琛姨娘道:“昭第刚抱着一个个都去叫过了,小嘴儿甜得都能酿蜜了。”说罢对着蓉儿招了招手,“把手抬抬,给阿玛瞧瞧,收了多少金手镯?”少奶奶笑着拉了拉蓉儿的小手,小手腕儿上的金铃铛一时间铃铃作响。碧桃拿了酒壶来,我接过酒壶俯身往公子酒盅里斟酒,公子低声道:“去荪友先生那桌看看,让先生们都别客气,放开了吃,我一会儿过去敬酒。”我应了声是,把酒壶递给碧桃,转身走了几步恰碰上瑾儿,我接过她手上的寿桃往楼梯下走去。
暖阁子上头几桌大多是府上自家亲戚和女眷,老爷和朝廷里几个要好的大人则坐在楼底牌匾正下方的主桌上。荪友先生的那桌就在楼梯附近,同桌的几个先生都是朱师父过去的旧交。我端着热气腾腾的寿桃走过去,却见荪友先生边上竟然坐着马云翎,我心里一咯噔,端着盘子在原地站了会儿,月莲看见我杵在那儿不动,以为我拿不动了,赶紧并着步子过来接过我手上的盘子,“给我”。我走过去帮月莲一块儿把寿桃分到干净的青瓷碗碟中,挨个放到先生们面前。荪友先生双手接过碗碟,和颜悦色地道:“还没见着小格格,一会儿叫公子抱下来瞧瞧,不叫人可不给红包。”我笑着“哎”了声,“公子还在上头敬酒,让几位先生慢用,他一会儿就过来。”
荪友先生连叫了两声好,我正想给马云翎上寿桃,刚叫了声“马公子”,谁知他冷声道:“不敢当,我是个穷书生,不是什么朱门公子,叫我马秀才就行了。”荪友先生蹙了蹙眉,“云翎。”说罢悄悄踩了踩马云翎的鞋,我心里憋得慌,什么破秀才,拐弯儿抹角的说给谁听呢?我顺了口气,把瓷碗儿搁到他面前,接着给汉石先生上寿桃,不再搭理他。
荪友先生瞅了眼老爷那桌,复看向马云翎认真地道:“云翎,徐先生回京了,一会儿去给恩师敬杯酒。”马云翎一副清高的样子,挺直了腰板儿不冷不热地道:“我马云翎人穷志不穷,不屑以此等蝇营狗苟之辈为师。”汉石先生皱着眉头拍了拍他的手背,低声道:“云翎,这是在明相府里,心里头再不痛快也得收敛着些,别说话没个分寸,这种亏怎么老也吃不够呢?不管怎么说,徐乾学终究教过你,相府里请来的客都是有身份的,一个个全都看在眼里,你这会儿连师父都不肯认,不知情的只会说你马云翎忘恩负义。”马云翎略显失落,“龚鼎孳大人要是还在世,我马云翎绝不会沦落至今。”竹垞先生看着他道:“云翎,少固执一回,你执意不去,还等着容若来请不成?”
荪友先生说完,公子正走到楼梯口,见满桌子的先生脸上都绷着,再一看马云翎那副上辈子亏欠了他什么似的模样,心里已然有了数。荪友先生见公子走近,忙舒开眉招了招手,“容若,来。”公子俯身拱手道:“先生们好。”说罢看向马云翎,微笑着颔首,“云翎兄。”汉石先生忙道:“哎,容若,赶紧领云翎去给徐恩师敬杯酒,顺道给明相问声安,我们这儿都是熟人,等忙完了再来说话不迟。”公子点了点头,马云翎心里虽不情愿,可当着满桌人的面儿,也没再驳公子的面子,他拿起面前的酒盅,倏地起身走过来,随公子往老爷那一桌走去,荪友先生把酒壶递给我,“我们这儿自己来,姑娘跟过去招呼吧。”
正文 第四十二章 衮衮门前题凤客
公子领着马云翎往前走,“云翎兄,家父看过你的文集,早就想见见你。”马云翎压根儿不看公子一眼,自顾自地边走边道:“纳兰公子言重了,我马云翎一介寒门书生,哪有福气得明相垂青。”公子不再多说,来福这会儿正在给老爷斟酒,见公子和马云翎过去忙挥手差顺子新添了两副碗筷,又搬来圆凳搁在圆桌边。公子俯身拱手请安,“阿玛,诸位大人。”说罢给徐大人作了个揖,“恩师。”马云翎也象征性地拱了拱手,“恩师。”公子引马云翎上前,和声道:“阿玛,这就是云翎。”
老爷打量了他一番,“嗯”了声而后让公子和马云翎入座。我走上前把公子面前的空酒盅翻过来,提起酒壶斟了满满一盅酒,正欲翻马云翎的酒盅,不料他蓦地捂住酒盅的口,“今夜还要读书,请诸位大人和容若兄恕云翎无礼,恐怕不能陪饮了。”老爷对我撇了撇嘴,“去给马公子换壶上好的龙井。”我应了声是,退到一旁的长桌上,转身瞅了眼,见没人在看我,便开了罐去年的旧茶,随手抓了些茶叶放到茶壶里,随即提起热水壶灌了下去,复合上茶盖儿走回到马云翎身边给他倒茶。
老爷看着马云翎,“何时进的京啊?”马云翎道:“上月中旬。”老爷点了点头,“无锡至京城千里之遥,一路上可有同行啊?”马云翎道:“云翎只身一人,跟着运送官粮的船一道上的京。”老爷又道:“那这一个来月都在何处借宿啊?”马云翎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儿,经老爷这番盘问,已经有些坐不住,他喝了口茶,搁下茶碗儿,正声道:“戒台寺。”老爷看向徐大人,笑了笑,“徐兄,不愧是你的得意门生,着实令人耳目一新啊。”徐大人稍显尴尬地捋了捋胡子,“云翎论资质的确不算平庸,只可惜素来不擅应试,前年恩科落了榜,去年礼部考试又没有中第。”
公子见气氛有些古怪,忙调解道:“云翎兄博古通今,就连王士祯大人也曾盛赞云翎兄的诗句。成德过去在国子监读书时,时常有幸与兄台切磋文墨,才深知自身不足之处甚多。”徐大人颔首道:“容若,你和云翎向来各有所长,云翎擅写乐府,可论起填词来却不及你,明年恩科廷对你俩又可一争高低,届时可得拿出真本事,谁也无须礼让。”公子尚未开口,马云翎抢先道:“恩师放心,云翎定不让你失望。”老爷笑了声,“好,心志果然不俗,老夫就喜欢你这股子执拗劲儿。”语罢看了眼徐大人接着道:“这,既是徐兄极力引荐的,那准保错不到哪里去,眼下我这儿正好缺个授习,不知你这个学生可否愿意啊?”马云翎许久没答话,徐大人瞪着他道:“云翎,还不赶紧谢谢明相赏识?”
马云翎毫不客气地道:“明相错爱,云翎才疏学浅,与恩师所赞实乃想去甚远。”说着看了眼徐大人,“恩师许是看云翎在京城没有稳定的居所,所以才跟明相举荐让我进贵府的馆学暂住,好让云翎有个落脚之处。不过,戒台寺的念臻方丈向来不曾嫌弃过我,云翎平日里为寺院誊抄佛经就当作是偿付借宿的经费。至于明相府上缺的授习,容若兄岂不是现成的人选?纳兰公子自前年起就每逢三六九日在恩师的府邸讲论书史,又协同恩师着手校刻了《通志堂经解》,就连‘经解’的序文都是容若兄一手起草的,论经验阅历,容若兄远在云翎之上,明相又何必舍近求远?”徐大人的脸色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灰,老爷心里也窝着火,他瞥了瞥眼睛,把帕子往桌上一扔,朝来福道:“去催催,怎么寿面还不来?”
……
我一手托着一盒棋子走到罗汉榻边,把棋盒搁到了短脚桌上,“子清哥,你先定心坐会儿,公子那头忙着呢,一时半会儿的好不了,我去厨房拿些点心来。”子清哥“哎”了声,“方才那第二碗寿面还是硬撑下去的,你且饶了我吧。”说罢按了按手让我坐下,“来,趁你家大爷还没到,先替他码两粒。”我“嗯”了声而后坐到罗汉榻上,“你可别嫌东嫌西的,要不然往后再也不下了。”子清哥点了点头,“好好好,你那两下子我心里有数。”我瞪了瞪眼睛,拾起黑子儿把右下角的星位占了,子清哥占了对角的星位,“哎,你们府里开馆学了?”
我落了粒子,“馆学一直都有,朱师父离京后,这两年都是荪友先生在做主讲,只不过没有现在这个成气候。老爷的门生越来越多了,光是荪友先生和竹垞先生他们几个哪里应付得过来?”子清哥点了点头,“明相是大学士,馆学办得好也是给朝廷出力,往后办雅集也不必每回都上蕴墨斋去了,在府里头足不出户的,多方便?”说罢看向我,“哎,你今儿怎么不去磨墨啊,平日里不是顶喜欢掺和这事儿吗?”我随意码了一步,“我不去,那个叫马云翎的穷秀才我见了就心烦,平白无故的干嘛受他的气?”子清哥笑了笑,“哟哟哟,人家怎么招惹你了?这个马云翎可是京里响当当的布衣才子……”说着低声窃喜了下,“多少没出阁姑娘家做梦都盼着见上一面呢,你还摆架子?”我撇了撇嘴,“谁稀罕?荪友先生还有竹垞先生一肚子墨水儿不说,为人又和气又谦逊,给他们裁纸磨墨,我心里头一百个乐意,可给那个马云翎,还要我端茶送水的,我可没公子那么好的胃口,碰上他这样的,本姑娘就是不伺候!”
子清哥嗤笑了下,继而下了几步渐渐敛起笑意,认真地看着我,“不过话说回来,这个马云翎看我们是不大入眼,不过对几个先生倒是蛮敬重的,荪友先生他们好像也挺关心照顾他,这从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我重重码了颗子,竟把子清哥码好的棋子儿都给弹出棋盘去了,“什么误会不误会的,读书人的那股子穷酸劲儿呗,自己考不上功名就忌妒公子考上了。他马云翎是汉人,自然看不惯旗人,荪友先生和竹垞先生也是汉人,安慰他两句有什么好稀奇的?再说了,公子待他算是仁至义尽了,穷得叮当响,连客栈都住不起,公子好心请他来府里住还摆个臭架子,待了几天戒台寺愣以为自己跟方丈感情多深厚呢,要不是公子给他垫银子,早就被打扫庭院的和尚给赶出去了!”子清哥复把棋子摆好,软声道:“枪火味儿那么浓干嘛,你又跟他没过节。”
我一提这茬就来气,“我就是闹不明白,公子干嘛那么迁就他,今儿还请他来,害得我还得瞧他的脸色。这个姓马的待他再好也不知道领情,你给他一个台阶下他反倒蹭你一鼻子灰。你说说看,论学问品性,那些先生们哪个不比他马云翎强,这个破秀才,不过是会写两句酸得掉牙的诗罢了,连个功名都考不上,上回在斋子里竟然当着那么多生人的面给公子难堪。”
子清哥半信半疑,“有这档子事儿?”我顺了口气,“这有什么好说假话的,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说着咽了口唾沫,接着道:“先是对公子写的句子说长道短的,你没见着他那个样子,好像全天底下就他会作诗。这也就算了,你猜怎么着,居然还一副冷嘲热讽的样子问公子,‘哎呀,容若兄的诗词过去鲜有耳闻,倒是听说明相府的长公子有一把玉尺随身携带,每回出府吃饺子必定要丈量饺子的尺寸,若是稍不合规格就一概不吃,云翎还真想长长见识!’”
未及我说完,子清哥已是捧腹大笑,连着咳了好几声才止住,我忙端茶递给他,他挥着手指道:“你不去唱戏,当真是浪费了!”我轻“呸”了声,“你是不是也和那马秀才似的把这当真话听啊?”子清哥笑着道:“你们家大爷都能传出这么些趣闻来,宫里头的那些娘娘主子们指不定被说成什么样呢,改天得闲了我也上戒台寺会会他去,找点乐子听。”
说得正起劲儿,外屋的门轴“吱呀”一声,我探着身子瞧过去,心里一阵发虚,赶紧把棋子儿放回棋盒中,起身福安道:“爷。”子清哥笑着指了指棋盘,“容若,等你来收拾残局等得心都焦了,跟这姑奶奶下棋,得事先吃棵人参脑子才够用。”我蹙着眉微微瞪了子清哥一眼,公子坐到罗汉榻上,我去圆桌边倒了茶递过去,公子看着我道:“我问你,方才在过道上是不是泼了马云翎一身汤面?”我静默了会儿,“我不是有心的,手上一滑就打翻了,再说我已经跟他赔过不是了。”公子接过茶碗儿搁在短脚桌上,“还胡说,怎么不是别人,偏偏就是马云翎,人家是要脸面的人,今儿府里来来往往这么些客,当着那么多大人的面,你让他如何下得来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