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间惆怅客-第1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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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对的事儿只字也不敢提,直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从钟鼓楼那块隐隐传来,子清哥才笑说“总是先有了洞房花烛夜,才轮得到金榜题名时。”
……
康熙十四年乙卯,年卅夜。
宫里依旧例赐晚宴,庶妃娘娘特意吩咐要看小福格,大*奶便让寒玉抱着孩子随她一块儿进宫。少奶奶则留在府里和齐布琛姨娘一道布置拜祭祖宗的贡桌和香案,预备着老爷和大*奶回府后不误了焚香磕头的时辰。府里各房各院儿的丫鬟小厮一用过晌午饭就被集齐到花园子的长案上包除夕夜的饺子,不光是府里自己吃,还要在府门口搭棚子舍给路边的叫花子和过不起年的穷人。
沿着什刹海钟鼓楼一带住的多是和我们府上一样显赫的王公贵胄,各府的主子们大体也都有三两个进宫赴宴,对门富察家的两个格格没了爹娘管束便拉着淳雅四处疯玩从这家窜到那家。齐布琛姨娘给揆叙早早地换上了新衣裳,结果转眼的功夫就绊了一跤蹭了一身土。齐布琛姨娘追着小揆叙要揍他,小揆叙边逃边哭径直撞到少奶奶身上扯着她的裙摆要躲,他额娘跑不过他便只得把侍候小揆叙的宝珠骂了一顿。少奶奶端着贴好红幅条的年糕放到贡桌上,俯身抱起他,“新年新岁的可不兴哭鼻子,一会儿多磕几个头,等要了压岁钱再做身新的。”
齐布琛姨娘气笑着走过去轻戳了戳揆叙的脑门儿,“小混账,什么时候能让我省点儿心!去,把晌午教你说的吉祥话背溜了,在你阿玛跟前别给我出错!”少奶奶笑着把揆叙放下地,“真真,去府门口看看淳雅在不在,时辰差不多了,叫她赶紧回来换身衣裳。”我“哎”了声,把软垫放在香案前。
我把手套进暖兜里,从偏门走出去顿觉透凉的寒风吸进胸腔,让人不禁打了个寒战。极目之处尽是火树银光,海子上冻了厚厚的冰层,孩子们裹着厚夹袄,带着毡帽和绒毛护耳在冰面上推来推去。我顺着府墙走到府门口,安总管正命来福和顺子踩在梯子上挂鞭炮。淳雅穿着墨绿色的丝绵马褂和扎克善扎喇芬姐妹正缠着马云翎给她们点烟花棒。我呵了呵手小跑过去,给富察家的姐妹福了福身,复对淳雅道:“格格,老爷和大*奶再有半个时辰就回府了,您先回屋洗洗手换身衣裳。”淳雅甩着烟花棒“唔”一声划过头顶,跳着步子转身,把烟火棒塞给我,笑嘻嘻地道:“你替我玩会儿,我收足了红包再来!”说罢扬起脖子朝马云翎笑哼一声,提着裙摆笃笃朝府门跑去,只听安总管扯着嗓门喊道:“哟,二格格您留神脚底下的水塘子别给踩空啰!”
淳雅前脚走,富察家的管家就把扎克善姐妹领了回去。我正想转身,马云翎走上前叫住我,“姑娘可得闲?”
我一嗔,“碧桃姐今晚替我,马公子有要紧的事儿?”马云翎“哦”了声,并不看我,只是轻挠着头道:“方才和几位先生道完别,路过银锭桥看见有无锡小笼包卖,就带了两笼回来,是云翎家乡的特产,不知道姑娘爱不爱吃……刚蒸出笼的,等过了夜就黏皮了。”我看了他会儿,抿嘴笑了笑,“却之不恭,那就先谢过马公子。”马云翎笑着点头,朝我拱手作揖道:“云翎谢真真姑娘赏光。”
马云翎领我到厨房,灶台上正忙得热火朝天,热气腾腾的饺子已经下了好几大锅,厨子们还在不停地擀皮剁肉拌馅儿。马云翎揭开角落里蒸笼的盖子,把里头的纸包拎了出来。我挑起帘子走到里屋,打开碗橱拿了个大碗到方桌上,马云翎拿剪子把纸包上的线剪开展开酥油纸,用筷子夹了个递给我,“姑娘小心汤汁烫口。”我接过筷子轻咬了一口,皮儿又薄又软,浓香的汤汁顺着小口溢出来,我赶紧用手凑着下巴不让汤汁滴到衣裳上。
马云翎拿帕子给我;“味道可好?”
我点了点头,“嗯,好吃极了,我打小就爱吃甜,过去吃过你们那儿的糯米糖莲藕和梅花糕,又黏又糯,我总忘不了那个味道。”马云翎笑着道:“姑娘倒是很合江南人的口味,苏锡菜系的特色就是偏甜,甜而不腻。姑娘日后若来无锡做客,云翎让家母蒸最地道的无锡小笼给姑娘品尝,比这味道还要好上百倍……”
“姑娘在想什么?”
我微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有娘真好。我过去不懂,可看着少奶奶瞧小格格的眼神我就在想我娘抱我的时候是不是也是那个样子。”马云翎欲言又止,静默了半晌,愧疚地道:“是云翎不该,惹起姑娘的伤心事。”我强扯起嘴角,“大过年的,不提这事儿了。马公子,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马云翎干脆地点头,“姑娘客气了,你但说无妨。”我道:“那日给荪友先生添置些笔墨正巧路过馆阁,见你教博敦少爷弹琴我就偷听了会儿,听见你边弹边唱。”马云翎不好意思地道:“那是‘枫桥夜泊’的词,用吴语唱的,一定是云翎五音不全吓着姑娘了。”
我抿嘴而笑,“这话当着公子的面儿我可不敢说,你唱得比他要入调些……”我稍许侧过身子避开他的眼眸,“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马云翎微张了张嘴,“云翎失礼,只是姑娘方才率性的样子让云翎想起一个故人。”我微嗔,轻“哦?”了声,马云翎道:“是云翎的同门师妹,可惜已经亡故了。”马云翎黯然神伤,沉吟半晌才敛起伤感,“姑娘是想学曲子?”我笑着“嗯”了声,“子清哥再有几天就要过生辰了,我总说要弹琴给他拜寿,都欠了好些年了,他没事儿总拿这茬笑话我,我这回一定要封了他的口。”
马云翎“哦”了声,“不知姑娘想学哪首?”
我思忖了会儿,“不能悲悲戚戚的,像‘湘妃怨’‘长门怨’什么的都不行,子清哥最讨厌婆婆妈**东西。我想学‘梅花三弄’。”马云翎道:“潇湘二妃的断肠之音如何成了婆婆妈**东西?曹侍卫怕是在宫里见多了妃嫔的辛酸,日复一日已然对此麻木不仁了。”我道:“子清哥不是你想像的那样,他是个极心善的人。”马云翎道:“‘梅花三弄’这曲子太难,一时间不容易上手,更何况姑娘没有系统学过音律,便是记下了曲谱也恐怕弹不到调上。”我心里一咯噔,马云翎道:“高兴的琴曲多得是,贺寿不一定非要‘梅花’,依云翎看‘良宵引’更合适。”
正文 第四十八章 钗钿何意寄人间
第四十八章 钗钿何意寄人间
子时,钟鼓楼敲响了丙辰年的新年钟声,什刹海远近的爆竹声霎时打破了夜空的宁和,望海楼上空的烟花朵朵盛开,炫目斑斓的火光恍若七彩的流星。府里上上下下全都聚到前府正门口站定,两座石狮前的空地上早已一行八个排好了爆竹。
大*奶伸手要抱过老爷怀里的小福格,“刚给哄着了,赶紧让奶娘抱到边上去,这震天响的把耳朵给震坏啰!”老爷高声道:“笑话,我明珠的孙子是什么人,几声炮仗还能给吓破了胆?这响头啊打小就得听!”安总管小跑过来把点燃的灯芯长杆递给公子,“大爷,您给点啰,来年金榜题名大吉大利!”
余音尚在,蓉儿高举起小胳膊蹦蹦跳跳地道:“阿玛,我也要点!”少奶奶忙蹲下身子拿开她的小手,“听话,一会儿点着了新衣裳!”公子笑着道:“好,借宝贝闺女儿的金手给阿玛撞撞大运!”语罢倏地抱起蓉儿走到府门下,把着她的小手点燃门下挂着的两串鞭炮。劈啪声一起,安总管即刻带着来福贵喜他们把地上的爆竹芯点燃,刹那间爆竹冲天炸响,在半空中一劈为二,眼前天女散花般的飘落下无数金光耀眼的彩屑。
待放完炮仗焚香祭祖回到房里,洋钟已然敲过了半点,别府的爆竹声仍旧不绝于耳,怕是要持续上整整一宿。蓉儿过了平常睡觉的时辰,这会儿竟丝毫困意也没有,站在榻子上抱了个枕头踩着被褥的面儿蹦来蹦去,刚整好的被褥眨眼的功夫就又给踩得七扭八歪。我帮少奶奶把头上的珠钗和耳环摘下,拿着热巾子把她脸上的胭脂抹去,少奶奶看着铜镜,“爷,宫里头冷不冷?”我不由回身看了眼公子,拿起梳妆台上的香水瓶儿给少奶奶手腕上喷了下。公子走过来拿起一支笼翠金钗斜插到少奶奶发髻上,轻搭着少奶奶的肩柔声道:“还是家里最暖和,坐在大殿前吃冷菜吹冷风真不是美差。”少奶奶嫣然一笑,转身道:“热好了银耳羹,喝碗暖暖身子。”
我转身走到榻子前把蓉儿踩在脚底下的睡袍拿出来,帮公子把绒毛外褂换下,取下腰带上的玉佩放到手绢里叠好塞到枕头下。公子坐到榻沿儿上,拍了拍褥子,“蓉儿,跟阿玛玩捉迷藏呢?”蓉儿打开枕头后的橱门,探出脑袋咧嘴嬉笑一番,而后跳到幔帐后头抱着床阑。公子把蓉儿轻拉出来抱到自己膝上,“昨儿额娘教你念的诗背给阿玛听听。”蓉儿重重地点了点头,朗声道:“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千门万户?”
少奶奶微笑着起身走过去,凑到蓉儿耳边柔声道:“再想想,那字儿念什么?”蓉儿嘟囔着小嘴眼珠子转溜了两下,看向少奶奶摇了摇头,公子扶住她的背笑着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语罢变戏法似的变出一个小虎头帽子,戴到蓉儿头上,“阿玛的小老虎也三岁了,回房照照,像不像?”少奶奶坐到矮凳上把公子的宫靴脱去,“蓉儿,该回屋睡觉了,达哈苏奶娘生气了不讲故事给你听。”蓉儿撅着嘴摇了摇头,扭着小身子撒娇起来,“不嘛不嘛,我要和阿玛睡一块儿。”公子转身把蓉儿放到榻子上,“不怕凉就给阿玛暖暖被窝去!”我接过碧桃手里的水盆儿端过去放在榻子边,少奶奶试了试水温而后挽起袖子,“蓉儿,把压岁钱给真真姑姑,给你搁枕头底下压压岁。”语罢微笑着看向我,低声道:“真真,哼个‘小茉莉’调儿哄蓉儿睡。”
我应了声,站到榻沿儿边整了整被窝,帮蓉儿把棉袄棉裤脱了,抱她到被窝里睡好,掖紧被角,蓉儿“咝咝”地颤着小牙齿,见我对她笑便用小手捂住眼睛,后又张开手指缝“咯咯”地看着我笑个不停,我把暖捂子塞到被窝里放好,遂坐到榻头低哼着摇篮曲,轻拍着被褥入神地看着蓉儿安静的小脸。
“皇上在宴上给子清指了婚,我们得赶紧预备份厚礼。”
我不禁停下手,余光处瞥见少奶奶看向公子,“呀,可真是喜事一桩,指了哪位贵小姐?”公子道:“苏州织造李煦的妹子,和子清的父亲本就是世交,算是亲上加亲了。”少奶奶道:“子清兄弟也不小了,是到了成亲的年纪,只是没想到当初一句玩笑话反倒成真了,皇上还当真给指了婚。”公子接过碧桃递上的银耳羹,轻舀了舀勺子,“这玩笑岂是随口开的,子清打小就在御前伴读,当年便是太皇太后亲挑的,宫里的主子即便明里不说,这亲事曹家也不敢擅自做主,要不然这个岁数娶妻都有些嫌晚了。”少奶奶起身,把水盆端给碧桃,“那这回办喜酒是李小姐上京还是子清兄弟去江南?”公子道:“这还真说不准,曹大人在江宁织造任上也有年数了,除了子清在宫里当值外如今举家都在金陵,我看多半回南的可能大。”
……
新年的第一个夜晚却是彻夜无眠,裹着厚厚的丝棉被,看着房梁上的月光缓缓地扫过,任凭时断时续的爆竹声不合时宜地冲撞着我迷乱的思绪。子清哥就要大喜了,我这个当妹妹的却说不清究竟是高兴还是难过,我究竟是怎么了?尘封在记忆深处的一切往事如泉涌般溢了出来,从腊月里的糖人儿到七夕节的喜蛛,我仿佛听见梁九功在乾清门外扯着嗓子大喊,又仿佛看见南苑冰天雪地里的海东青和公子那滴着鲜血的护甲,我甚至在猜那位苏州府贵小姐的模样,不禁又想起了表格格,直到丙辰年的第一缕阳光透过门缝照进我的眼睛里才回过神来。
清早走出房门,却看见门缝里夹了一副春联,还有一个圆润饱满的‘福’字。公子看见我房门前贴的春联,竟一眼就认出是马云翎的字迹,还笑说礼尚往来,让我也回一幅联子谢谢人家。我坐在房里练了整整一个上午,心绪不宁地写了十几张纸都觉得歪七扭八拿不出手,一憋气全给揉了。又找来针线包和花样,心想还是绣个小玩意儿来得妥当。
晚膳后,我提着点心盒子走到西苑馆阁,马云翎正在房里打点包裹。我轻碰了碰门,马云翎停下手,见我忙走过来深一作揖,“姑娘过年好。”我也福身回礼,把食盒提到书案上,马云翎随即忙着给我斟茶。我把食盒盖子打开,端出碗碟,“马公子,谢谢你写的春联。这是艾窝窝和豌豆黄儿,京里有名的两道点心,你尝尝看。”马云翎连声道谢,尝了块豌豆糕,“容若兄可在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