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断案传奇-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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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颡:读‘嗓’,额头。——华生工作室注)
韩咏南见众人叙伦逊让,轩厅坐定,一拍手,役工鱼贯送菜肴上桌。一时水陆八珍,馔果俱列,十分丰盛。韩咏南亲自将每人面前酒盅斟满,乃退回坐席,举盅敬道:“值此良宵,在下聊备水酒,恭请县上狄老爷同诸年伯相公来此少叙杯杓之礼。稍息还有歌舞美人侑酒助兴。承众位垂顾,今夜务必尽欢,庶不负此海上明月,人间美景。”说罢先向狄公敬酒:“狄老爷,民之父母,勤廨余隙,枉驾就席,在下替众位乡贤先致谢了。”
(杓:读‘勺’;侑:读‘幼’,侑酒:助酒。——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站起,拱手谢过:“下官忝为县令,与众贤达还是首次叙晤,十分惭惶。下官平昔不善饮,值此胜会,岂可败众位高兴。”说着仰脖饮了一大口,顿觉神气酣畅,满口生香。
“下官素闻梁大宗伯也在这汉源县里择了一处清静之地,消娱晚景。只是不曾拜谒崇阶,亲聆雅教,甚觉愧疚。”
狄公怪异,筵席上为何不见在此地安度晚岁的前朝廷显宦梁大器。——原来这梁大器先前龙朔年间曾任太常伯,冢宰中台,十分显赫。后以尚书省右仆射致仕,从此销声匿迹。——昨夜洪参军查阅衙册,偶然发现梁大器退卯后隐居在这汉源城里。
韩咏南微微一惊,不知狄公为何忽的想起梁大器来。——今夜这等私宴,本一时凑趣,杯酒生理,且有繁管急弦,歌妓周旋,与梁大器何干?况且那梁大器早已逾耄耋之年,不问人事了。
(耄耋:读‘貌蝶’,八十岁的年龄;高龄,高寿。——华生工作室注)
“狄老爷,那梁老相公年近九旬,虽不曾有什么病痛,行动却不甚稳便。再说近半年来他更是颟顸糊涂,神志大不清爽。唉……这个,狄老爷最好问问刘飞波先生,他们的园宅毗连,故时常能见到梁老相公。”
(颟顸:糊涂而马虎。颟:读‘蛮’的阴平声,顸:读‘酣’。——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一抹儿看去,果见刘飞波坐在长桌一边,自顾喝酒,旁若无人。也没听见韩咏南刚才一番言语。
“看这位刘先生虽是商人,端的一副官宦仪态。”狄公暗暗喝采。
韩咏南叹道:“狄老爷有所未知,刘先生也是时运未济之人,三次赴试均不第。点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枉屈了满腹经纶。他一怒之下,弃文经商。谁知文曲星不投合,赵公明却着意眷宠于他。他的生意兴隆发达,愈做愈大,行迹几遍秦、晋、鲁。齐、荆、襄、湖、广、吴越、八闽。故见识极是广富,又仗义疏财,交游遍天下。老爷,千万不可轻觑了他。”
狄公听得明自,肚中计较,忙斟了酒想上前去敬刘飞波一盅。座中康仲达却早已举起大觥,高声喧道:“刘先生新当岳翁,喜添半子,理应多饮一盅。”
众人拍手称善,纷纷举起酒盅。不意刘飞波却淡淡一笑,并不站立。
韩咏南附耳狄公释道:“刘先生之女月娥昨日出闺成大礼,女婿江幼璧秀才是原先县学博士江文璋先生的公子。那江文璋早辞了庠校教职,归家幽居,平时也教授几个小小童蒙,聊以自娱。——今夜江老夫子理应赴席,在下猜来,怕是昨夜贪杯,至今未曾醒酒过来哩。”
(庠:读‘祥’,古代的乡学。——华生工作室)
一个家僮打扮的上前在韩咏南耳边禀报了几句。韩咏南点了点头,又一拍手。四个青衣应声将轩厅两边的湘妃帘儿卷起,四隅的铜狻猊一齐吐出浓烈的香烟。
花艇早已停在湖心,四围苍碧山色间浮动着几条橙黄的余霞,久久不灭。一轮满月当空挂出,远近几点明星摇曳闪熠。众人齐声喝采,不由都站起各去两边窗槛下观瞻。
役工趁此撤下残席,换过新馔。一时又珍肴迭出,异味纷错。见韩咏南又一拍手,轩厅的水晶珠帘揭开,四名舞妓鱼贯而入。一个个珠翠满头,花枝招展。
众人又纷纷就席,四名舞妓插烛般先叩过头,抬起酒壶,遂一敬奉,开始侑酒助兴。
韩咏南委了一名叫杏花的侍候狄公。狄公见杏花脸如堆花,体似琢玉,十分窈窕。待细觑时,乃又微蹙春山,寒凝秋水,云恨雨愁,似有满腔心事,不比那三个妖娆形状。
杏花为狄公斟了一盅酒,恭敬呈上。狄公问她年纪,答云一十九岁。又问籍贯,答云本地人氏。
狄公笑道:“听姑娘口音,好似晋中人物。”
杏花惊讶地抬头看了狄公一眼,不吱声。
“本县正是晋中太原府人氏,故听你口音十分稔熟,想来或是同乡。”狄公和颜悦色。
杏花半响乃点头,又疑惧地望着狄公。
“回禀狄老爷,小女子实是晋州平阳郡人氏。适间欺瞒,万望宽宥。——小女子也不得已也。”
(宥:读‘幼’,宽恕。——华生工作室注)
“果然正是同乡。”狄公笑道。心中不由诧异,为何如此一个天姿国色的少女独身来到异乡,操持这等生计,好生可怜。遂与杏花谈起晋中风物掌故,古迹名胜来。
这边韩咏南正与一个叫白莲花的舞妓在行酒令。猜诗谜。——白莲花令词层出不穷,变化无端。韩咏南虽然也念过不少古诗,却一时搜罗不来,口舌支吾,一味认输,已被灌得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白莲花吃吃笑个不停,一手擎着酒盅,转去轩厅外讨了酒来,还想罚韩咏南,却见韩咏南已伏在桌上,不胜酒力了。
狄公见韩咏南伏桌打盹,心中不乐。杏花却转过身去,瞥了韩咏南一眼,小声道。“老爷,城里正在策划一起危险的阴谋,少间再与你细说。”
第二章
狄公听得亲切,心中吃一大惊。待要再问,见杏花已俯身扶起韩咏南,一面娇喘喘笑唤白莲花来帮忙。
“老爷,会弈棋么?”又是杏花的声音,清晰而急促。
狄公一愣,正欲作答,见白莲花应声已绕过桌角来,遂退间半边,不作声。
白莲花笑盈盈搁下酒盅,颤嬝嬝伸出一条臂膊来,与香花两边架起韩咏南。韩咏南醉眼朦胧,用衣袖抹了酒涎,摇晃站起,双手搂定杏花腰身,乞道:“杏花,你跳个舞吧。”
杏花微微一笑,点头应允,迅即抽身从韩咏南怀中脱逸,理了理鬓发簪钗。轩厅的水晶珠帘挂起,内厅地上早铺起一片猩红毡毯。一声檀板,两边响起丝竹。一时弦管交响,十分悦耳。
杏花轻挪莲步,摇闪细腰,翩翩起舞。此时只一支玉笛伴声,嘹亮清润,会合节拍。远远见杏花笑颜溶漾,如三春桃李,舞态自若,如风中柔条。渐渐额丝汗润,蝉鬓微湿,凝脂里透出红霞来。
狄公心随耳闻,不觉击节叹赞。须臾又不耐,转思这花前月下,歌榭舞台,岂会孕有异象。杏花适才的两句话真有凶信?这汉源城里莫非早有阴谋酝酿,如今已露圭角,或是仅被杏花一人探知虚实,窥出端倪。看她适间躲躲闪闪模样,似是怕被席间有人看破,故弄此姿态,迷惑于人。——难道这席间中人也有卷入危险阴谋的?倘若真有,又会是谁?这凶情又究竟是什么?杀人?放火?抢劫?——狄公只觉心中一团乱麻,治理不清。只巴望宴席早散,听杏花诉说详尽。此时倒象泥塑木雕一般,六神无主,魂不守舍。
忽而繁管急弦齐作,舞曲变得气象磅礴,雄阔壮烈。杏花如狂风急雨一般旋转跳腾,似一团霓霞闪灼明灭,一簇仙葩摇曳舒发。忽听得一声中天鹤唳,音乐嘎然而止。杏花笑吟吟向众人叩谢,退出轩厅,转去后厢卸装。
狄公乃恍惚醒来,随众人鼓掌喝采。见韩咏南又立起拱手道:“幸众位再宽坐片时,以毕余兴。”神色十分清爽。
这时筵宴又近尾声,人人都有了三分醉意,免不得两两三三低声闲聊起来。有的立窗槛下赏月,有的去轩厅外醒酒。
这边康氏兄弟却因言语不合争执了起来。
“万一帆可不是善类,贷借巨额银票于他,只恐本利俱失。”康伯年恼怒地叫道。
康仲达道:“岂可听信酒楼茶坊间的闲言?人家那边信誓旦旦。”
“你拿我的钱银去冒这风险,万—……”康伯年见刘飞波过来劝解,便不吱声了。
“你这俚啬鬼!父母家私你占去大半,竟厚颜称你的钱银。”康仲达火了。
刘飞波功道:“岂可为区区钱银事兄弟阋墙,岂不教狄县令齿冷,如何看吾汉源人物。”
(阋:读‘细’,本义不合,争吵;阋墙:引申为内部不合。——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过来,笑道:“刘先生之言甚是。对了,刘先生,本县还有一句话问你哩。”
刘飞波唯唯。
“听说刘先生与梁老宗伯宅园相邻,想来是时常见面的。”
刘飞波恭敬答曰:“正如狄县令所言,畴昔倒是日日觌面。两家宅园本有耳门相通,进出甚为方便。近些时来,梁老相公变得有些懵懂,说话间也渐渐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有时连我都不认得了,问了几遍姓名。为之,也很少走动了。”
(觌:读‘狄’,见,相见。——华生工作室注)
这时彭玉琪,王玉珏两人也凑了过来,与狄公寒暄几句,便转与刘飞波讲论生意买卖。狄公没趣,见韩咏南正与白莲花说笑,便问:“杏花恁的还不回转?”
韩咏南还有三分酒意:“这些个狐媚娘子涂脂抹粉可用心了,哪管你等得火急。”
狄公不悦。见满座宾客都在啧啧赞赏新上的一道清蒸新荷因头鲂,白莲花等三名舞妓正搔首弄腮,辗转侍应。
狄公吩咐白莲花去轩厅外后厢梳妆间请杏花转来。
韩咏南狡狯笑道:“没想到狄老爷如此垂怜杏花,一味放她不下。今夜这酒水兀的也品出味来了。”
须臾白莲花回来轩厅禀告,杏花并不在后厢梳妆间。她一路去来也未遇见杏花。
狄公嘿然,遂起身低声对韩咏南道:“下官去去便回。——这团头鲂须是凉了好吃。”
韩咏南并不介意,又搂定白莲花两个自顾取乐。
狄公出来轩厅,从右舷走到船尾。舷栏外夜风渐紧,远近山水黑幽幽早模糊一片。洪亮、乔泰、马荣与十来个火夫杂役正在喝酒闲聊,只听得马荣手舞足蹈吹嘘趣闻,众人不时一阵阵大笑。
洪参军眼尖,见狄公急皇皇赶来,心知有异,忙拍了马荣肩胛。马荣会意,遂与乔泰三人迎上去行礼。
狄公问:“你三人可见着一个年轻女子从这里行走?”
三人摇头,面面相觑。
狄公小声道:“恐是出事了。——一个名叫杏花的舞妓今夜行止怪异,怕有不测。”
两名侍宴的役工正好走来,狄公又问他两人跳舞后可曾再见到杏花。
两名役工连连摇头,并说:“我们伙计的只许走右舷,女客眷属,应局的舞妓都走左舷。那杏花兴许仍在左舷那头后厢里梳洗吧。”
狄公颔首,遂率洪亮三人绕到左舷,直扑后厢。——后厢梳妆间的门虚掩着,狄公推开一看,梳妆台上银烛高烧,钗簪手镯,凌乱摆着,铅粉膏朱,尚未收拾。鼓形瓷凳上空无人影。
狄公心中叫苦,命乔泰、马荣分别上船顶、舱底寻找。他与洪亮则在中舱两侧搜索。
半晌,四人会齐,都无收获。狄会长叹一声,情知有变,痴痴地望着舷下黑幽幽的湖波,心中升起一阵莫名的恐惧。
突然,一张苍白的脸面浮露波浪间,正睁着一对木然的眸子紧瞅着他,隐隐有两汪恨水。
第三章
天哪!果然是杏花。——长长的头发披在脑后,身子已涨圆。
“果是溺水而死,却又为何恁早浮起尸身。”狄公心中狐疑。——这南门湖中从未浮起死尸过。
马荣跨出舷栏,蹑手蹑脚潜下水去,将杏花尸身托起,只听得“嘶”的一声,杏花的罗裙被船底一颗铁钉撕裂下一大幅。——正是这颗铁钉勾住杏花裙角,尸身幸未沉底。马荣从杏花胸间摸出一只铜香炉来。
杏花额前脑后均被砸破,长发间鲜血斑斑,一双秀目兀自不闭。
狄公心中惧怒,如此惨剧竟发生在堂堂县令的眼皮底下,竟在杏花要向他吐露一桩秘密之前。——只恨自己大意疏忽,致生变故。遂命乔泰、马荣将杏花尸身藏在中舱间壁内。
洪参军忽见杏花右手紧攥着,用力掰开,见是个小油纸包,包内只折迭一纸片,狄公将纸片小心摊开,原来是一幅棋谱残局。他顿时想起杏花最后一句话来。“老爷会弈棋么?”
狄公仔细将棋谱迭起,纳入衣袖。命乔泰守护杏花尸身,不许闲人走近。他与洪亮、马荣回到轩厅行事。
韩咏南见狄公三人回到轩厅来,大喜道:“狄老爷来得正好,我们正要上船顶赏月哩。”
狄公沉下脸来,开言道:“委屈众位,筵席即刻中止。本县暂就此艇上盘审杏花被杀一案。”
韩咏南吃一大惊,酒全醒了。嗫嚅半日,吐不出一句话来。
狄公吩咐:各人按宴席开始时座位坐定,依次自叙杏花舞罢退下后各自的行止。然后由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