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夜谈-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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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死亡是场悲剧,世界上这样的悲剧并不只我一桩,所以,我希望能为他们做些什么,不让青子和我的悲剧,再次发生。
“收我当徒弟吧。”我对白衣人笑,用一种云淡风轻的神态,“旅程寂寞,何不带我同行?”
他望着我,时间长长。
当黄昏最后一缕阳光也终于敛尽时,他终于开口:“我的名字叫轻尘。”
“师父在上,受徒儿童童一拜。”我跪下去,看见远处,一盏明灯悠然升起,点亮了黑夜。
宛如宿命。
宛如燕城的明日。
亦宛如,轻尘和他的竖琴。
轻尘在玉琴。
七夜谈 之三 《成碧》
一
淅淅沥沥的秋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日,天色依旧阴霾。整个燕西湖都笼罩在雨雾之中,便连船坊前的灯笼,都显得无精打采,散发着淡淡浊光。
金枝不停地挑帘往外看,焦虑道:“宫七真的会来吗?”
“他会。”我对着镜子,将一支凤钗插上发髻,这是一支很特殊的凤钗,我花了整整一千两银子雇佣天下最出色的神偷从侯爷府的宝库里,偷出它的草图,又请天下第一巧匠打造了一枚一模一样的,为此,我的计划整整往后推迟了三个月。转眼间,已至清秋。
金枝仍是担心,“下这么大的雨,没准他就不来了。”
“放心吧,他一定会来的。”我按倒铜镜,盈盈起身,提裙走到一旁的琴案旁,“每年的十月初一,他都会来这里,七年了,没有一年忘记。”
一阵凉风吹进船舱,棉帘飞扬间,可以看见外面水天一线,并不是多么美丽的景致,却因为一段传说,而变得与众不同——
七年前,宫七公子,与他的夫人朱荇,在此初见。
二
宫七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在我接手这笔买卖之前,就已对他耳熟能详。他是当今皇后的胞弟,世袭一等长乐侯,业精六艺、才备九能,少年扬名,风头之劲无可出其右者。
他不仅是世人公认的美男子,更是天下皆知的痴情郎。
朱氏在大婚之夜失踪,自那之后,宫七一直没有再娶,派人四处寻找妻子的下落,但都杳无音信。而每年的十月初一,他都会来燕夕湖边,等候朱荇。
只要是人,多多少少都有可以被挑剔指责的地方,而他却趋于完美,连最恶毒的人,都找不出什么可以攻击他的借口。这样的人,真是看着相当的……不顺眼呢。
我最讨厌这种天生就什么都有的人,当别人为生活而苦苦挣扎时,他却得天独厚坐享一切,连仅受的那么一点点挫折,都令他获得了更多同情与爱戴,凭什么?
因此,我接了这个别人都不敢也不肯接的买卖——在冬至前,杀死宫七。买凶之人是江贵妃的家人,妄图铲除他来打击皇后的势力。龌龊的政治果然是这世间最无道理和原则的东西,不过,正因为它的没有道理,才令我得以生存。
我是个杀手,靠夺取别人的性命以获得报酬养活自己。三年前,当我杀死大师兄后,我在组织里的排名,便升到了第二,仅次于一手将我训练出来的师父。
现在是巳时,我要继续忍耐。忍耐到,宫七出现的那一刻。
三
戌时,天色越发深沉,画舫的光映照着暗蓝色的湖面,波光粼粼。
金枝的疑惑早已转为不安,开始在船舱中踱来踱去,皱紧眉头道:“我说,如果他真的不来,你难道就一直这样等下去?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有近路你不肯走,非要绕弯子。宫府的管家不是已经被我们收买,愿意全力协助我们刺杀宫七么?与其在这个见鬼的天气里守着一条破船等待,还不如藏在宫七的寝室横梁上更有机会!”
我在心底叹息,难怪金枝的武功明明比我高,却永远只能在组织里排名第十——她沉不住气,而一个沉不住气的人,无论武功有多好,都不会是一个好杀手。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更鼓声,七声长三声短,金枝的身体瞬间绷紧,我也将琴弦上的布盖掀去。
——宫七来了。
那三声短更,是同伴给予我的信号。
我拨动琴弦,开始弹奏。虽然我一向擅琴,但现在弹的这首曲子,还是花费了我许多功夫。它有个很美的名字,叫做《看朱成碧》,据说七年前,外出踏青的宫七就是被这首曲子所吸引,执意要见奏曲的姑娘,当船帘掀起后,里面的少女,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表情惊骇……
那便是朱荇,盲女朱荇,靠弹琴卖艺为生的风尘野花。
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宫七娶了她,他们的结合成为当时最轰动的大事件。嘲笑艳羡钦佩惋惜者皆而有之,但结局谁也没想到,新娘在新婚之夜逃了,从此人间蒸发。宫七年年找,月月盼,天天等,但朱荇都没有再出现。
六年十一个月后的今天,出现的人,是我。
“你……是谁?”清越清扬清润的像是绝世美酒般的声音,穿透雨幕,传进船舱。
我的手指顿停,琴弦因承受不了压力而断开,与此同时,金枝已提着灯笼走将出去,盈盈笑道:“夜冷雨寒,公子为何独自一人站在岸上淋雨?不如上船喝杯热茶?”
四
宫七进来时,我正在为琴换弦。我听到他的脚步声,我也知道他进来了,我更知道他一直在注视我,但我没有抬头,专心致志地将旧弦卸下,将新弦绷紧,绕好,调拨试音。
我要他先开口说话。
“你是……谁?”他果然按捺不住,抢上几步,抓住我手。
我顺势仰头,入目处,白衣如霜,他的眼眸剔透似琉璃,瞳孔深处倒映出我的容貌,淡眉小口,右眼下三分处,有一滴形如泪痕的黑痣——这不是我的模样,而是朱荇的。一如我头上的钗,不是我的,也是朱荇的。
我筹谋半年,为的就是这一刻。
“灯火阑残,月白影冷,消魂此处,原是旧时行路。鸳梦难醒酒难尽,岂望陌上云树?笑它英姿秀,鸥盟似旧,却忘归途……西君,你说,我是谁?”
宫七的眼睛顿时迷离了起来,这半阙词,这一声西君,我不信你想不起来。西君西君,昔日的朱荇,用这二字唤他,声声断肠。
“你……”颤抖,自指尖扩散至全身,他握紧我,表情里三分惊三分喜三分惆怅又还留一分迟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你的样子……你的眼睛……”
我则笑,笑出三分恋三分怨三分怅然凝聚为一份凄凉,“是啊,西君,我回来了。可是,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
当我知道我长得和朱荇有七分相像时,我就拟定了这次的杀人计划——假扮朱荇接近宫七,伺机将他毒死。如此一来,事成之后我消失了,世人也只当是朱荇再消失一次。
我入此行十年,真正动用武功的次数很少,我的长项是计谋,而且,越看似荒诞铤而走险,成功的机会恰恰就越高。因为,这个世界本就是非颠倒光怪陆离,就像藏宝图,绝世剑谱,越玄乎反而越有人信。
宫七会信么?
宫七盯着我,看了很久很久,让我产生一种他也许会一直这样看下去的错觉,而就在那时,他张开了双臂,一把将我抱住,用无比低沉却悦耳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说:“我终于等到你了……阿荇。”
五
我跟着宫七回到了宫府。
前脚才刚踏进府门,后脚一个年约四旬的青袍男子便来传讯:“老爷要见……夫人。”我注意到他在说夫人二字时目光闪烁语气迟疑,想来此趟邀请绝非普通,没准还是一场鸿门宴。
而我走到这一步,也只能去。
九转长廊通到尽头,华贵高阔的主屋便呈现在了眼前。其实,我曾经夜探过宫府,没有惊动任何人,将所有路径、构筑全都摸了个透。因此,我知道此刻管家带我去的是宫府的议事堂,老侯爷一般就在这里接见重要的客人。他选择在议事堂见我,表明我只是一位“客人”,而不是他的儿媳。
我垂下眼睛,表情谦恭地进了屋。四扇房门立刻合起。置身处,是个四四方方的大房间,中间隔了一道屏风,而此刻,所有的灯光全都聚焦在我身上,因此,我只能依稀看见雕玉紫檀屏风后坐着一个人。
“请坐。”苍老威严的声音淡淡地从那边传过来。
左右两旁各有四把椅子,我想了想,在左手最末端的那把上坐下。因为,如果此刻是在召开家族大会的话,那么,身为宫家第七子的媳妇,我只能坐最后一个位置。
一名红衣裳的小丫鬟给我上了杯茶,然后,那个苍老的声音道:“喝茶吧。”
“是。”掀开茶盖,枸杞人参花茶的香味芬芳。我在心中默数五下后,抬头,歉然一笑,“多谢公公抬爱,只不过……这茶里加了人参,而我是不能吃人参的,一吃就起红疹。”
“正因如此,所以,更要你喝。”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我喝了这杯茶后不起红疹,则说明我不是真正的朱荇。于是我做出一副很为难但又妥协的样子,慢吞吞地将茶喝下。
没过多久,我的脖子出就开始冒起一个个小红点,但因人参的分量不重,所以疹子的情况较轻。
屏幕后果然无话。
我在心中冷笑:姜老弥辣,不愧是纵横宦海三十年不倒的老侯爷,竟想出用这招来试探——需知,一个人的容貌会变,性格会变,但唯独体质,尤其是过敏一事,因为没有根治的方法,所以也就绝对不会改变。
可惜啊,遇见的是我。
作为夜盟最出色的杀手,怎么可能不做足功课就贸然前来冒充?有关朱荇的一切我都知道,而且可以说,知道的也许比宫七还要多。朱荇会起红疹,所以为了以防万一,我随时带着一种毒粉,就藏在我的镯子里,趁举杯时,轻轻扭开,嗅进鼻子,便能起到一样的效果。
这一招,是考不到我的,老侯爷。
堂内安静了一会儿,宫老侯爷咳嗽几声,再度开口:“七年前的新婚之夜,你去了哪里?”
其实,我一直准备着别人问我这个问题,可宫七却只字不提,正当我郁闷功课都白做了时,他老子却问了。于是我低下头,将事先就已反复演练和考虑了无数次的答案流畅背出:“回公公……其实,我并不清楚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只在洞房里坐着,然后就晕了过去,等我再醒来时,已置身一座孤岛。岛上的泉水非常神奇,慢慢地治好了我的眼睛,而我又挣扎七年,才等到船只路过,回到帝都。”
宫老侯爷冷哼道:“这么离谱的事情,你以为我会相信?”
我凄然一笑:“我知道我这些年来的经历的确离谱,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但是,我为什么要骗你们呢?如果真想欺骗,我应该可以编个更好点的,而不需要用这么拙劣的连孩子都不会相信的故事,不是吗?还是说,其实……公公你根本就不希望我重新出现,对吧?”
屏风后陷入沉寂。
置之死地而后生,我用的就是这一招——因为我不可能编造出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言,那么,与其勉强编一个到时候露出破绽,还不如一开始就漏洞百出的好。最最主要的是,我知道老侯爷不喜欢朱荇,除了宫七,整个府里没有一个人喜欢朱荇。即使我是真的朱荇,都会遭受重重猜忌和怀疑,所以,根本勿需为此担心,只要宫七相信我是,其他人信与不信,都不重要。
因为,在宫家,真正说了话算的人,是宫七。
而这一点,被我押中了。
因为,老侯爷没再问些什么,就命令管家带我回去。
走出议事堂的大门,我看见宫七负手立在白玉石栏杆前,望着外面的秋雨,不知道在想什么。听闻声响,他回过身,朝我伸出手:“没事吧?”
他的眉睫深然,流露出深深关切,于是我嫣然一笑:“嗯。没事。”
“那就好。你知道的我爹他一直对你存有心结,你此番归来,他不问个清楚,心里不会舒坦。无论他说了些什么,你都不要往心里去……”
我伸出食指点住他的嘴唇,“嘘,不用说了。我明白的,一切……我都明白的。”我顺势投入他怀中,举止亲昵,但眼神掠过他的肩膀,开始放的很悠远——
一切才刚刚开始,宫七,且让我,陪你玩一场菊花开、故人来的游戏吧。
六
窗外的雨很大,而窗内水气氤氲,温暖如春。
我舒舒服服地泡在木桶里,跷起两条腿,任由花瓣随着涟漪在身上游走。没有什么事情能比在秋雨滂沱的夜里,洗个香喷喷的热水澡更享受。但是相对于我的惬意,一旁以“丫鬟”的身份伺候我沐浴的金枝则恨得牙痒,忍不住哼道:“你倒是真的不怕!你就不担心?”
“担心什么?”我将被水浸得烫烫的毛巾搭在额头,眯起眼睛悠悠道,“宫府我们已经进来了,老头那关也暂时算是过了,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她跺了跺脚,“我是指今天晚上呀!晚上!等会宫七要是进来要跟你、跟你……同房怎么办?”
我噗嗤一声笑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她被我看得一张粉脸越来越红,最后粗声粗气地说:“你看什么?我的问题很可笑吗?”
“不,不可笑……”我垂下眼睛,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