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主母-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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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离大夫在大学任职定是见过天子与各种上等贵族,季愉在眼里流露出仰慕之情。
“你若是喜欢此物,我屋里之物皆有一日必将属于你。”乐芊把手拂过铜鉴,打开一个长扁的蝉纹漆匣,从里面取出一支雕琢精美的牡丹铜簪,将其放入季愉的手里并握住,“只要汝是真心真意服侍于我。”
季愉手心里握着铜簪,这是她毕生收到的第一份厚礼。受惊之时,心里更多是疑惑,她问:“夫人为何喜欢我?”
乐芊将她的手放开,像慈母一般抚摩她的头发她的脸。季愉眼皮眨都不敢眨,靠得这么近,她可以清楚见到乐芊眼眉间化不去的忧愁。乐芊说:“在我眼中,你取铜簪却面带惶恐。我之物,或许你喜,然你非得到其不可。鉴于此,我中意于汝啊。”
季愉心里既喜又忧:乐芊喜欢她的地方,表明乐芊可以看穿她。
乐芊细致地观察她的眼睛:“你异于常人处,固有优胜,然,若受到攻击,手中无握武器,与自杀无异。”
“夫人。”季愉点头答是,“基于此,我愿真心服侍于您。”
乐芊脸上忧愁的皱纹似乎一下子化开了,嘴角漫上笑意:“好,你来为我上妆。——是否曾为人上妆?”
“我曾为食母姜虞上妆,因食母双目失明。”季愉答。
阿童在她们俩说话的时候,将上妆所需物品放置在雕几上,供主人选用。
一是敷面用的米粉。在纯正白色米粉中参合花粉、叶子粉、种子粉等,产生了淡绿、檀色、粉紫等各种颜色的米粉。乐芊面色偏黄,有点儿憔悴,选择了粉紫能有效中和掉黄色,让其肌肤看起来稍微精神。
季愉用的是兽毛制作的毛刷,将粉小心地一层层刷上去。上粉之前,乐芊告诉她,要用米水洗脸。
二是用墨黛勾眉。在此之前,修眉是必需的功夫。将多余的眉毛用小刀具去除,使得眉弯弯、细细、长长,称为娥眉。再用石墨,蘸在毛笔上,将眉毛稀疏的地方加以颜色,使其均匀自然。
这个时代的贵妇们,妆容均以朴素大方为上者。因此吕姬再想心思,也不能不遵循这个规律,以免让人诟病。为了显出自己的富有奢华,她只能把各种饰物尽可能在身上挂带。
乐芊相反,在上完妆容以后,她更注重的是牙齿的清洁。以茶水漱口之后,阿童亲自用尖细的竹器剔除乐芊牙缝间的残渣物,还用茶叶在牙齿面上擦拭了一番。
季愉在旁观看,深感学到的东西不是普通的多。毕竟,乐芊曾跟随乐离大夫在镐京住过一阵,向天子身边的嫔妇学习过。
“饰物非多为好。”乐芊绾定发髻之后,亲自挑选发簪并教导学生,“在镐京,贵族注重一举一行。饰物,能揭其缺误。”
季愉观看,见乐芊拣选的发簪为质地坚硬的玉器,而悬挂的串饰也以玉块为主。
“我们坐车前往,路途颠簸难免碰撞。垂吊之物、摇晃之物、空管之物,皆发出不雅之声,遭惹耻笑。乐天坊之百工,曾随主公服侍镐京贵族,不能小看。”乐芊边说,边让寺人将高耸的云髻用几根发簪牢牢固定,在铜鉴前行走检验,确保万无一失。
季愉从中得知乐芊第一次带她出门是到乐天坊,心里头不禁弥漫喜悦与紧张感。传说中的乐天坊,位于城北,宗庙之侧,方圆一里之内不容百姓进出。乐宅里的夫人们,也仅有女君与乐芊可以进入。
乐芊吩咐阿童将一件刺绣精美、色彩鲜艳的锦衣呈递上来,然后目测季愉的身高,说:“幸好,之前有姊妹与你身材一般,此衣乃她所赠,现予你穿,正好。”
必然自己原先的衣物虽是贵女配置,但都过于平凡。可见,乐芊与吕姬对待自己,迥然不同。季愉接过答谢。
换上鲜美的衣物,像乐芊一样上了妆容,在铜鉴面前照一照。铜鉴中的人儿,不比往时的朴素,有脱胎换骨的惊艳。
乐芊满意地点头,亲自为她插上赠予的牡丹发簪。这时候季愉发现,锦衣上一团团锦簇的花云是牡丹花。牡丹不止美丽,且有庄重之感,意含权重,不禁让人猜测,这身锦衣原先的主人莫非是位德高望重的贵妇。再望回乐芊,乐芊的目光落在她的锦衣上,似乎是在看她,又似乎不是在看她。
拾壹。师况
步至前庭,侧面走来一群妇人。其中有吕姬带着一群媵妾。
季愉跟随乐芊行走,吕姬等人停步恭候乐芊先行。等候的妇人们,眼光无一不落在季愉身上华丽的锦衣。
季愉垂下眼,与乐芊刚远离妇人们几步远,身后便有叽喳声传来:
吕夫人,您实在是教女有方。然季愉随了乐芊夫人,伯霜也随了女君而去,余下仲兰可如何是好?
高高低低的嬉笑,将吕姬的沉默衬得愈发晦暗。
乐芊本有担心,侧头去,却见季愉这孩子的注意力压根不在这。季愉双目跳过了方方框框的庭院,落在围墙上头的喜鹊,眼中似有光芒闪烁。一个人的心境能恬淡到这个地步,乐芊知道替她的担忧是多余了。
然而,季愉迈出门庭时,还是看见了仲兰。
仲兰站立在距离众人遥远的屋檐底下,回廊的梁柱旁边,人形消瘦,像是怒放后忽然蔫萎的一朵花,只有那双尾翘的丹凤眼不减半点锋利。说是妒忌不像,比较似是凶狠的狼眼。
季愉心中升起一股冰寒,转过脸去。
阿童服侍乐芊上了牛车。乐芊嘱咐她:“你不必与我们前往。”阿童应好,替她们放下车上的帷幕。
牛车离开乐宅,在城内行走。长长的帷幕遮盖了车子两边行人的目光。然而,百姓们只需看帷幕上滚绣的图案,便知道车里坐的是乐芊夫人。
“乐芊夫人出行,莫非主公病况好转?”
众人喜悦声传入车内,乐芊却是满面忧愁,感慨道:“主公自小勤学刻苦,方能得到天子器重与百姓爱戴。而我们世子,做事轻浮,思图于他人,自身并不努力。主公怎能安心?”
意即乐离大夫无法撒手人间,正因为世子不可靠。这个苗头可不妙,似乎有换继承人的打算。季愉继而一想,之前乐芊夫人提及有人欲通过食物危害乐离大夫,莫非是——于是,摸住胸口,里边是心惊肉跳。
乐芊问道:“你可知,世子去了何处而至今未能归家?”
“阿翁去了国都曲阜,听说了采诗官在曲阜滞留。”季愉鞠腰答。
“世子若能虚心求艺,不走歪门邪道,何必千里迢迢去到国都,且从乐坊里盗走了一把瑟。”乐芊拍打大腿,气恨地说。
季愉听乐芊一口指责世子乐业【盗】瑟,明白了乐芊根本不把乐业当成乐邑的继承人。
牛车去到城北的宗庙。乐芊先是停下,招呼庙里负责占卜的巫师,询问了两句,
“夫人。”巫师礼拜,“最近一次为主公占卜,乃大吉。”
“好。”乐芊心中大悦,命寺人给予巫师赏赐。
在乐天坊门前下车,季愉走在乐芊身后,一路细心观望。
迎接她们的是乐天坊的百工钟曹,此人年纪与主公相当,与主公同在大学,曾担任钟师的徒人。因参加过礼乐演奏,经验与才华不比一般人,因而受到其他工匠的认同和主公的器重。衣物为主公所赐,布料是缯(粗绸)而非百姓所用葛麻,交领右衽上滚有一圈波纹绣样,比工匠高一等。鬓发整齐,油光满面,体态偏福的钟曹,恰是春风得意之时,。
至乐芊面前行了礼,钟曹道:“工匠们齐心协力,本需年底完成的九只编钟现已造好,只待主公一声令下,进献于天子。”说话时他不禁流溢出得意的神气,两眉飞扬跋扈。
乐芊客套地说:“汝与工匠,均应得到主公赏赐。”
“夫人所言差异,此乃我与工匠的职责。”钟曹口答谦虚之语,然眉中的得意之色未减半分,“主公身体近来可好?”
“疾医与大巫今早为主公诊病与占卜,言明了主公一切尚好。”乐芊神态自然,嘴角甚至扬起一丝微笑。
季愉在后面窥探,见钟曹的脸色忽如大风刮过一阵紫白,内心暗暗吃惊。然而,不一刻,钟曹已是恢复如常,十分恭敬地向乐芊说:“主公来日康复,乃百姓所望。”
乐芊并无答话,顾自前行。钟曹随于她身后,也未再进言。
几人一同走入坊内一间单独另辟的木宅。季愉放眼,见屋内空间宽敞,两层精美帷幔隔出里外两室,漆几、苇席、漆柜一应俱全,寺人一排候命,便知此屋是乐芊到作坊内办事时常用的居所。
乐芊歇坐,寺人端茶伺候。钟曹与另外两名应是较为高等的管事,在旁垂手。室外回廊,数名乐人与工匠等待召唤。
季愉落座在一旁,对于作坊里的一切,感觉既陌生又亲切。遥想当年,吕姬放任,反让姜虞拥有了自主教育她的权利。姜虞悉心培育她乐感,亲手教她用刀具与简陋材料制作简单乐器,如笛子、笙等管乐器,且亲口向她传述其它乐器的制法。譬如体积巨大、构造复杂的钟乐器,据姜虞口述,制作工序复杂度难以想象。钟口径、厚度、高度、乃至青铜的纯度,都由资深工匠设计,并精确测量,反复校订。若有一点偏差,铸造出来的成品偏离音准,这口钟即便外观如何精美,都将是一口废钟。
见得,制作乐器的基础在于敲定音律。能辨认且准确决定音律的人,必是上上层的乐师。以此类推,在作坊中听音并负责校准乐器音律的乐人,定是不一般的人。一般来说,应由听觉优胜于常人的盲乐师担任。
季愉对于乐器的喜好,在幼时受姜虞一手培育;现今被乐芊带入乐天坊,内心对于上层乐器的向往,难免不蠢蠢欲动。
然而,乐芊必是不会急于让她四处观摩。季愉深知要害,按住悸动,沉默等候。
钟曹献上近日来作坊的账册数卷。
乐芊看来一日是要在这里办公了,从左至右取案头的竹卷翻阅,茶水也未喝一口,只道:“汝皆去忙吧。吾欲独自静静。”
钟曹等人踌躇一会,依次行礼退下。
乐芊忽然唤了一声:“钟曹,乐人师况可在?”
“在。”钟曹答。
“带贵女季愉去见他。”乐芊吩咐。
钟曹发现了跪坐在不起眼角落里的季愉,眼中闪过疑惑与一抹鄙视。他在贵族阶层里服务已久,深知贵族之间也分等级。从未听说过季愉的名,也就以为她不过是个一时攀附了夫人但实际无华的贵女。
“季愉,随钟曹去。”乐芊下令于季愉,其实是在命令钟曹。
钟曹不乐意,也只能服从。
跟钟曹往作坊东向,见一简陋小屋。推门而入,屋内中间破旧的苇席上跪坐着一名男子。男子衣着乐人的粗葛灰布衫,两侧鬓发些白,然眉如柳叶,不说话时如玉立神像庄美,仅下巴些有青涩胡渣,年纪应在三十左右。
“此人乃乐人师况,双目无法视物。”钟曹撇下这样一句算是引见的话,便扔下季愉自己走了。
钟曹的鄙视季愉不是看不见,心里暗叹口气。她向前两步,仔细看那叫师况的男子大腿上放的一把弦。此弦有别于一般弦乐器,长七尺,拉了五根弦丝,器身一侧高一侧低。曾经听姜虞描述过类似的乐器,说是盲人乐师用来校准钟律的工具,叫做均钟,八成没错。于是,季愉猜到了师况的身份,应是乐天坊内数一数二的、能准确辨认五音之准的、上上层乐师。
“贵女,为何不坐?”师况左手按弦,右手轻拨弦丝,两手不在同一条弦上,分左右两边重复取音,指法缭乱,出来的音色却一点也不混乱,技艺高超可见一斑。
季愉与食母姜虞曾日夜伴随,知道盲人乐师的性格既孤独又高傲。对于师况近乎无礼的招待,她仅是笑笑,拂袖随地而坐,温柔地说:“乐芊夫人命我来向你虚心求教。”
师况充耳不闻,左手按弦取音,问:“贵女可知此乃何音?”
“宫音之第七徽。”季愉略一思索后,脱口而出。
师况本在弦丝上挥举的两手搁浅,道:“贵女可否将手让我看看?”
盲人说的“看”是指摸骨。季愉将左右手伸了出去,递在师况的面前。师况礼节性地鞠了一躬,两只手各摸住她的左右手,从指尖到指节、指掌的纹路以及厚茧细细抚摸后,判定道:“贵女乃一名乐师。”
“不瞒你,教导我琴艺的是我食母姜虞,与你同为盲人。”季愉语意恳切,一边说一边洞察他脸上的变化。
师况听及姜虞两字时,嘴唇微微哆嗦一下:“她如今可好?”
“姜虞在我十岁那年已离开宅邸。”季愉扬起眉,轻声说,“师况可认识食母?”
师况握起她指头的两只手松开来,脸侧过一边:“姜虞是我同门长辈。”
“可惜未从食母口里听说。”季愉带些遗憾说,“不然,可以早些日子过来拜访了。”
“她不会向你言明的。”师况道,手摁回琴弦上,神色恢复到开初的淡漠,“贵女,既然你已师承于姜虞,我未有技艺可教导贵女。”
“师况。”季愉向来主张对待什么人就得用什么策略,软的不吃,就得用硬的,“夫人的命令在此,你有何意见请向夫人禀明。”
“贵女何必为难我一个瞎子。”听季愉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