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虫-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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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可以,现时你就当到南边去玩一段日子。”他的提议总是恰到好处。
言冰觉得这样也好,她是一个孤女,也没有娘家可以回避哭诉,离开段日子,如果相公回心转意,应该会出来寻她,相公,他想找自己的话一定是能找到的。
“大哥怎么称呼,我姓夏,名言冰,家里街坊都叫我小冰。”
“夏——言——冰——”他微微咀嚼三个字,良久,再展笑颜,“在下柳若茴,外头赶车的是我师弟稽延,那日你也见过他的。”
言冰点点头,站得笔直的那一个,没有镜子,她只得将头发编成两条辫子垂下来,木钗掉落在一边,她垂头看手上的小梳,温润的淡黄颜色,柄端有个小小的印记,看不太清楚,好像是一朵花的样子。
“这把发梳原是旧物,你喜欢就收起来。”
言冰也不客气,拿来端端正正插在脑后,不用细看也知道是个好物件,她问一句:“南边哪里,远不远?”
柳若茴正经告诉她,他们用了四匹好马,稽延又是赶车的好手,大概是半个月的行程,可以到达目的地。
言冰第一次坐大马车,戒备一去,难免好奇,东摸摸,西碰碰,手指缠绕在纹理间,不舍得放下。
“小冰多大了?”
“十七。”
“我看着不象,身量上好像只有十五。”
言冰瞪他一眼,自己身材不高不用他赶着说:“相公说我是十七了。”
柳若茴听了好笑:“年龄是父母说的,哪里有相公知道你多大的。”
言冰眼色一黯:“我是孤儿,前些年又生了一场大病,以前的事情都忘记了,也不记得父母长什么样子,是哪里人。”
“难怪那天在集市,我见着就觉得你不象北方人。一大堆粗木桩似的人当中,好像插了根细柳条。”
这人说话的法子听着稀奇,不过怪有意思的,他没有问过,为什么她会一个人躺在雪地里,差一点点死去,为什么她愿意离开秋水镇背井离乡,不过谈话间,他双目澄清碧碧,应该也能猜到几分,不问最好,不问最好。
好歹他救她一命,所以她信誓旦旦地说:“我以后会报答柳大哥的。”
他边笑边摇头,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只当收个小妹妹。”从木格中取出一个雪白的枕头,斜斜依着。
那枕头和言冰枕的是一样的,异常柔软,不象家里的,用荞麦壳装得满满当当,睡起来略硬。
“是鸟的羽毛。”他闲闲提了一句,“我出门都要带这一对,不然怎么也睡不着的。”
马车稳当地停下来,稽延的声音从外边传进来:“天色已晚,前面是个客栈,我们留宿一宿,明日继续赶路。”
柳若茴看看言冰,低头略微一想,拖出条藕荷色的斗篷递过来:“小冰穿上这个,外边冷,你衣裳太单薄。”
言冰张大着嘴巴:“柳大哥怎么连女人的衣服都有准备的。”
他狡黠地眨眨眼睛:“以备不时之需,这不正好派大用处。”
掀起帘子,言冰扶着他的手,轻快地跳下车,一抬头,杏黄色的酒旗迎风而展。
东来客栈。
夏虫(八)
双脚落地,言冰哎哟一声雪雪呼痛,方才躺着还好好的,怎么松松筋骨就全身都痛得象打摆子,一双眼睛溜溜地看着旁边人。
柳若茴腾出只手架住她的胳膊,支撑住大半的体重,柔声道:“忘记告诉你,你肩膀地方的骨头被撞伤,我先前给你吃了丸药,不过伤并未好,只是暂缓疼痛,这路上也没有好大夫,到前面大城镇再做处理,你做什么都要轻手轻脚才行,这样跳下来还不真被散架一样。”
不说还好,一说言冰觉得痛得更厉害,虽然不用使劲,可她也不愿意整个人靠着他,这,多丢人啊,她用眼角瞟瞟,还好,他的表情很自然大方,而且柳大哥长得好,一点不会让人往歪处想,看着他显得瘦,手劲丝毫不小。
定了三间房,言冰瘪瘪嘴觉得有点浪费,其实两间就好了,何必浪费钱,等柳若茴取出一碇大银交到帐台,她才不做声,有钱人,不能和她一个观念,自己荷包里那个小些的银锭也是他的手笔,那时侯走得匆忙,荷包栓在里面衣服的腰带上没有来得及解下来。她手伸进去摸摸,荷包在,银子也在,心定不少,万一,只是万一呵,她想一个人跑路也还有点盘缠。
柳若茴在帐台细细叮嘱很久才回到她坐的桌子边:“你回房歇息,我让他们准备清粥小菜会送上来,掌柜的还说这个镇子上有个不错的大夫,看伤筋动骨的很是拿手,我也让他们帮着去请来,如果能看好,一路上这颠簸自然就不会太辛苦了。”
言冰边听边应,转头看看:“那稽二哥呢?”柳若茴是柳大哥,稽延是师弟,自动降级为二哥。
柳若茴点点她鼻子,笑道:“他有点事情要办,不用担心他,我送你回房。”
言冰赶紧用手捂住鼻子,这么亲昵的动作,可他做起来,好像真的是大哥哥对待小妹妹一样亲切热络,不叫人生厌。
“来,我扶着你。”他伸着手,见言冰左右别扭,两道眉毛微微皱着,大概疼得不轻,索性一腾空将她横抱起来,“小二,我妹子身体不适,你先带我们回房休息。”
言冰唔一声,柳大哥都说是妹子,反对的话也没好意思开口,不然倒显得自己小气,还好就那么十过多个木阶,店小二开了房门,迎他们进屋,又眼巴巴地出去。“客官请先歇息,饭食一会儿送来。”
柳若茴抛过去碎银子,说碎,也足有一钱多。
房间里有股子熏香味,淡淡的。
柳若茴将她放下,盖好被子,左右一打量:“到底也是大镇子,客房还算干净,还熏了桂花香。”
言冰两只手握住被子边沿,唯独露出双眼,万一柳大哥一高兴又点她的脸,总不太好,她是有相公的人了。
他搬张椅子坐到床边,脸上的关切看起来很真:“小冰,痛得厉害吗?”
她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
他按住被角:“你别多动,小心伤及骨头。刚拣到你那会,我给你吃了镇痛的药丸,所以你醒来一时没察觉,不过那药性子极烈不宜多吃,所以打听到能有大夫,我就没再给你吃,你先忍一忍,如果痛得太厉害,记得要说。”
她把头伸出一点,挤出个笑脸:“柳大哥,其实不是很痛,我能忍。”不忍也要忍。
柳若茴微微低下头来看她,呼吸靠得很近,轻喷在她脸面上,她一时慌张躲不开。
门外传进一个女孩子脆脆的声音:“客官,饭食都预备好了,你要买的衣物也拿来了。能送进来吗。”
“是掌柜的小女儿,我让她去买了干净的衣物替你换换,你吃完东西,大夫也差不多该到了。”他立起身,“我先回避下,等你都弄好了,我和大夫一并再过来。”
言冰赶紧点头,细细喘两口气,方才他凑过来,她一时屏住气没敢呼吸,见他出了房门,浑身一松,刹那间说话的力气都没了,隐约似乎听得脊柱那里一阵细微的喀嚓喀嚓,慢慢软了身子。
碧梗粥,八色小菜,热腾腾,喷喷香的。
那女孩子手脚伶俐用枕头帮她半靠起身,用小勺喂着她吃,她眼睛落到哪个菜上,马上会夹起一点点送到嘴边,头次被人伺候着,言冰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吃了些什么,只觉得都十分可口,一直喝下两碗粥才停下来。
接着帮她换衣服,到底也是女孩子家,样样都买齐,连袜子都是簇新的,小心翼翼地脱到里衣时,那女孩子惊呼一声,立马握住嘴压下去,她明白大概是伤口处狰狞恐怖吓到人家,最后又将那只荷包帮她拴在原来的位置。
“我替客官梳个镇子上最新的发髻花式。”拆开发辫重新细细编好,将换下的衣服统共抱起问:“客官,这些还要吗?”
言冰默然一会:“要的,劳烦帮我洗一下。”那衣服还是去年秋天,相公上山打到一只狍子,拿到集市去买个好价钱,特意扯了几尺布新做的,他自己却说不用做衣服,剩下的银子存在床头小柜里。
哪怕新衣再好,旧衣,她不舍得说扔就扔了。
“好的。还要用点点心吗?我让厨子好早些准备上,清粥不耐饥的。”见她略微迟疑,又建议道,“我看客官身子上带伤,恐怕有些吃食有忌讳,要不就素菜水晶饺和芙蓉红软糕两件,清雅适口,最是清脾润肺的。”
反正都是没吃过没听过的名,言冰只会顺着点头,人家都考虑周到,她怎能说不好。
店家女孩抱着旧衣出去,不时端着热水进来:“客官,洗个脸,擦擦手。”绞了热热的巾子,仔仔细细地将裸露在外边的皮肤擦抹干净,笑吟吟地一拍手,“我就说呢,有那样好相貌的兄长,妹妹也一定是个美人儿。”
言冰咧咧嘴,就算把她整个人放大桶子里用鬃毛刷用力里外刷上三遍,她那长相也变不成美人,这店家女孩太抬举她了。
夏虫(九)
人未到,咳嗽声已经传进来。
言冰躺在床上,听那猛烈的撕心裂肺般的咳嗽声,就像是勺子刮在药罐里一般,听起来让人牙齿发酸,真想爬起来去帮那人拍拍背,这样咳,只怕是要把整个肺都吐出来了。
不过,爱莫能助,她现在一点都不能动,伤势仿佛更加严重了,连转动脖子都觉得好困难。
咳嗽声停下来,柳若茴的声音恰好响起:“小冰,大夫来了。”
门推开,一前一后进来两人。
言冰望住眼前这个憔悴不堪的女子,白色的衣襟前一滩深色的血痕,刚才在门口咳嗽的人是她吗,她就是大夫?
白衣女子眉头一皱,双手搭住她的左爿肩膀。
“大夫,她的伤势?”柳若茴探过脸来问。
“只是被马的前蹄踩踏到而已,无大碍。”十指灵活地在她肩胛间摸索,“都只是外伤,并未伤到筋骨。”
言冰认可地点点头:“是被一匹大马给踩了,大夫说对了。”
白衣女子的神情倨傲,不过看人的眼神还算温和,摸出一只青玉的小葫芦,倒出六枚暗褐色的药丸,取一丸塞进言冰口中,其他的交给柳若茴:“一日一丸,六日后即可复原,期间不可饮酒,”停一停,眼波轻轻流转在他脸上绕一圈,“亦不可同房,请这位公子先出去。”
柳若茴摸摸鼻子,识相离开。
言冰心情大好:“大夫,我已经没事了。”
白衣女子轻哼一声,嘴角微微翘起:“你怎么知晓我在这里的?”
言冰啊了一声:“不是柳大哥说让账房上帮忙找个大夫来看看我的。”
白衣女子挑起一道眉毛:“你当真不晓得我是谁。”
“呵呵,我知道你是大夫。”言冰笑眯眯地答。
“装疯卖傻。”白衣女子沉下脸来,右手一翻抓住她身体,将她整个翻过去,化掌为抓,撕开她后背的衣衫,一大片细白的皮肤露出来。
言冰挣扎间惊呼出口,等候在门口的柳若茴忍不住冲进来。
大概是平常捂得牢靠,这腰背后的肌肤真是晶莹剔透,微微泛起一层粉红,只一点点隐在皮肤下,让人看了想伸出手去摸上一把,五颗鲜红的痣,按照顺序排列,映衬着她的皮肤越发透出诡异的诱惑。
“果然不出我所料。”白衣女子眯眼一笑,眼角俱是风情,别过脸去呵斥,“谁叫你进来的,出去!”
柳若茴生生定在原地,张口结舌:“这是什么?”
“反正不是守宫砂。”
鬼也知道不是守宫砂,他在心底暗暗道,有人画这么多守宫砂的吗,而且还画在背上。
白衣女子拖过锦被将言冰的身体盖好,半哀怜半幸灾乐祸地摸摸她的头:“可怜你身上被种了这个,自己却不知道。”
“是不是有毒?”她伸出脑袋问。
白衣女子笑得更欢:“是毒就好咯。”
言冰一张小脸立时比苦瓜还难看:“那大夫的意思是不是我得了不治之症?”她虽然看不到自己背后究竟有什么,可见两人神情也大致能猜出是不太好的东西,那这几年除了偶感风寒,怎么不痛也不痒的。
“大夫请借一步说话。”
“不用不用。”白衣女子索性笑得弯下腰,边咳边笑,“就当着她的面说也无妨,让她自己知晓也是好的。”她直起身,勉强止住咳,指着自己道:“在圣天门门下弟子面前,我的身份也无须隐瞒,我原来的名字叫上官蔻童。”
圣天门?言冰疑惑地看看柳若茴,那是什么?
柳若茴对她勉强一笑,手势大致是叫她先将话听完,再详细解释给她听:“原来你是那个失踪三年的妖毒蝶。前辈的外号虽然骇人,其实双手并未沾过血腥,只是因为用毒太过于出神入化才得此外号,而且听闻前辈与家师颇有渊源。”这话大半是刻意说给躺在床上支着耳朵等答案的言冰听的。
“原来你师傅还提及过我的名字。”她眼里兴味起来,“可惜三年前,我被人种下毒蛊,只得隐姓埋名预备在此了此残生。”
“柳大哥不是说大夫很有名很厉害的吗,为什么要躲起来。”言冰直截了当地开口问。
柳若茴看看上官,叹口气,怕是这女子实在太骄傲,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现在狼狈的样子,才不顾一切躲藏起来,连她都化解不开的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