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虫-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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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市上的行人逐渐减少,言冰不死心,眼巴巴地坐在那里想再多卖掉几个。
糖串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还剩下最后一个最大最红的,小毛子再不舍得吃,捧在手心里,当玩具滚来滚去,粘在皮肤上的糖屑被舔得干干净净。
言冰用布将雕象一个一个擦过来,一双精致的牛皮靴子定在她面前,然后一个清朗朗的声音问:“这多少钱一件。”
她头也不抬,继续干手上的活:“廿文一个。”
“咦?”那人不置信地回。
附近的村子里,民风朴实,这半月一次的街市都是差不多的摊子,言冰报出价格,对方愿意买就买,觉得价格不合适笑笑就走,这是第一次有人质疑她的开价。
言冰仰起头,看住对方。
那人从头到脚都被白色的雪裘包裹得严严实实,象一只雪白的大熊,很高很高,他眼光落下来看到言冰的脸,再一次发出同样地疑惑:“你是?”
“姨。”小毛子跑过来将光秃秃的一颗山查果给她看,“姨吃。”
她哭笑不得地婉拒他的美意,全是他的口水,谁敢吃啊。
“姑娘,我不是嫌贵。”那人估计是读懂了言冰的表情,连忙解释,“我看着是好东西,放到城里能卖好价钱,廿文卖贱了,才发出那样的疑惑,请莫要见怪。”
言冰报以灿烂的笑容:“没事,没事。是我相公自己雕刻的,拿到集市上来卖不过是略微贴补家用,这位大哥一看就是城里来的,有眼光呢。”后面半句,她没说出口,既然城里能卖好价钱,你就好心都买去吧,今天生意惨淡着。
她虽然没见过什么外人,不过对方的衣饰华美讲究,估计是个有钱的少爷,她抬眼,见那人一直盯着她的脸看,用袖子赶忙擦擦:“我脸上有什么吗?”
“好多糖屑。”那人温和地笑,“那姑娘数一下数目,我全部都买下来。”
这话真动听,言冰顾不上擦脸,将草筐整个搬过来:“一共二十六个,都在这里。”
那人含笑点点头:“好,帮我装在一起好吗?”
言冰决定连草筐子一起送给他好了,将软软的干草一层一层装好:“大哥,可以了,你准备怎么拿回去?”
那人掏出一块银子递过来:“我没有带铜钱,这些应该够数了。”
言冰吓一跳:“太多了,我兑不开。”
“不用兑,都给你。”
“不行。买卖归买卖。”言冰态度坚决,仔细瞅瞅对方,言谈温文尔雅,举止也很大方,不象是坏人。
“要不这样,你不是说这集市半个月一次,下回,你再带三十个过来给我,钱,这次一起给。”他提议解困。
好建议,不过再加三十个,估计也抵不上这块银子,可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那大哥,东西你怎么拿。”言冰捧着大大的草筐子,上下打量他,实在看不出这个身裹雪裘的男人会愿意干这力气活。
他又笑了,看得人心里暖融融的,言冰想,原来这个人长得也很好看,一点不比相公逊色,不过他很爱笑呢,真好,真好。
那人将尾指放进口中,吹了道极清亮的口哨,直冲云霄。
言冰眼前一晃,真的是一晃,又多了个人,笔直站在那里,也穿一身白,不过是白色锦缎的袍子,轻便得多,她揉揉眼睛,动作真快,她依稀好象记得有种叫做轻功的功夫,是不是就是这样子的。
“交给他就可以。”他做好安排。
言冰将草筐子慎重交付:“要轻拿轻放哦。”那人直愣愣的,仿佛还没有弄清楚怎么回事,直觉地接过,抱住,言冰好心地提醒他:“筐子上有背带,可以背着走,方便些。”
那两人走了,言冰恍然若失的看看一整片空地:“小毛子回家了。”
“姨,才吃了面饼。”
他意思是时间还早,还能再玩会。
“可我已经将东西都卖光了,早就早些回去吧。”给相公个惊喜也不错,赶着做顿好的,不对,不对,晚上可以去小毛子家蹭饭。
结果是,给相公又买了上月斋的熟牛肉,先塞两片在小毛子嘴里,他还津津有味地玩着那颗又大又圆的山查果。
回去的路上,言冰突然想到,她和那人说过这集市是半月一开吗?说过吗,真说过,为什么她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夏虫(六)
走到村口的时候,雪,更大了,成团的迷蒙住眼睛,沾在睫毛上,看出去也是白花花的,言冰囫囵抹一把,抓紧孩子的手。
赶紧地把小毛子送回去,毛家婶子笑着问,怎么回得怎么早,才刚过晌午。
小毛子唧唧喳喳地抢先着告诉他娘:“姨,都卖光了,全部。”说得不够过瘾,抡圆两条小胳膊,风车轱辘样地在房间里绕着圈子跑,“还给小毛子买糖吃。”献宝似,又把那仅余的山楂果自怀里取出给他娘看,老话一句:“娘,吃,吃。”
毛家婶子摸着他的头:“乖,小毛子自己吃。”
言冰将另外买的一小包酥糖给了他,早没给一是怕他在路上偷吃,另一则,酥糖吃完要过水,怕小孩子半路噎着难受。
毛家婶子指指灶台:“汤都炖上了,孩子他爹昨天打到只雪鸡,老肥的,刚巧我又挖到一撮花菰,放一起炖香着呢。”
言冰咽了口口水,笑着接口:“晚上来,晚上来。”
将酥糖小心收起,毛家婶子扭捏着“过年才给他买这些,怎么要你破费。”
小包酥糖是十五文一包,不算贵,不过村里人没有闲钱给孩子买,过年时,可能才得到一包,用手指撮着,能吃到来年开春。
不是发了点小财,觉着是因为带了个小财神才奖励他的吗,言冰乐呵呵地念叨。
一心只想着早回去给相公个大大惊喜,她怀里还揣着上月斋的牛肉呢,回去拿个葫芦再去酒铺打几角酒,晚上两人人凑一起热闹热闹,那么大一块银子,整个冬天都不用愁柴米油盐。
欢天喜地地到了家,院子的柴门虚掩着,没有关实,难道相公出去忘记关门了?还是……
屋内有人,推着门进去,她随身将外套脱下,搭在椅子上,又将熟肉草蒲搁桌上。
她放轻脚步走到房门口。
细细的声音隔着门传出来,仿佛是喘息声与呻吟声交杂在一起,陌生的感觉,言冰站在那里听着,脸不知不觉中发烫,她不懂得是怎样的动作才会产生这样的动静,这是她从没有听到过的。
声音是从里屋传出来的,有一声没一声,若有若无,象被一条细线牵引着,晃晃悠悠越拉越长。
她迟疑了一下,定定神,心慌得和什么似的,小鹿乱撞,发鬓处的筋脉突突狂跳,连连吸了两大口气,原本粘在脸上的雪珠都化成水,沿着轮廓向下淌,蜿蜒,冷,很冷。
用力一把推开门。
相公在那里。
还有另外一个人。
言冰记得她,那日在村口的饭铺,她穿水红色的衣裳,长得很标致,水灵灵的眼一直留意着相公,言冰以为他们只是陌路人,因为相公压根没去看他们。
此时她几乎什么都没有穿,大片雪白的皮肤裸露在空气中,纤细的腰肢起伏出一道美好的弧线,从门口进来的风,吹得她皮肤上起了一颗一颗小疙瘩。
他们同时转过来看着她,好像她才是那个不速之客。
相公穿得略微多那么一点点,乌黑的头发散开在青色中衣上,细长的眉眼微微上扬,看起来有点妖魅的风情。
这是言冰所不熟悉的场景,她隐约晓得他们在做什么,张口结舌着,说不出一个字。
“啊!”那女子反应过来,慌乱地扯住棉被掩盖住身体。
相公呢,言冰转过头去看他,愣愣的,冷意更甚。
他冷冷地回望她,冷静如常,无情无绪的眸子:“小冰,你先出去。”
言冰整个人傻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垂下眼睑很小声地问:“你说什么?”
“你先出去,我们要穿衣服。”语气隐约是不耐烦了。
在一阵幻觉般的迷惘后,言冰低下头,轻轻扭着衣裳的一角,渐渐使上劲拉扯,进屋的时候,眼前两人贴得那样近,鲜红的嘴唇落在宋殿元耳后的位置,那样那样亲密的动作,不是只有夫妻两人之间才能做的吗。
不,不是,相公从来没有如此亲近过她,没有贴身的拥抱,没有甜美的亲吻。
穆沅那次凑在她耳边低低问她,在床抵间,她那好相貌的相公是何等的能耐,她似懂非懂,却没有告诉穆沅,他们分床而卧,她睡大床,相公睡小床。
因为那天,她看到穆沅家的里屋只有一张床,他们夫妻是睡一起的,想来冬天抱在一起睡会很暖和。
言冰听到自己的笑声,几乎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居然笑了,干涩的笑声异常陌生,听来不象自己,边笑边说:“你从来没有亲过我。”
她没有再去看也不敢看宋殿元脸上的表情,扭身冲了出去。
村里只有一条路,她慌不择路的,也只能有一个方向,心里只念着件事情,相公不要她了,相公有了别人,相公不要她了。
经过朱硫家门前,他好像叫她一声,大概是看到她慌乱的样子,想出来拦她,可她没有停下来,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能跑这么快,路,此时是没有尽头的。
跌跌撞撞的出了村口,她丝毫不想停下来,雪珠打在脸上生疼,她索性把眼睛一闭,继续用力向前跑。
天已经暮色。
耳边一声响哨,空隆巨响,她被股重力撞到,再要睁开眼,来不及了,肩胛处剧痛。
一匹高头大马迎面撞翻她,蹄子稳稳自她身体上踩过去。。
“不长眼睛啊!”马上的人不但没有歉意,还恶狠狠地骂道:“早死也不要死我面前。真是晦气。”鞭子一扬,赶着马去了,多看她一眼都嫌碍事。
言冰苦笑着,真是祸不单行,想扒着雪爬起来,才发现伤势比她预料中的严重,不但肩膀处,好像连腿也分毫不能动弹,轻微的一动都能痛得全身抽搐。
索性放平身体,躺在雪地上,冰冷冷的,她仰面看着纷乱的雪花再目光所不能及的天空处呼啸而下,相公并没有出来寻她,是他叫她出去的,疼痛依稀缓解下来,慢慢的,整个身体僵硬住,不再感到寒冷,只有浓浓的倦意拥上来。
黑暗瞬时将她湮没。
夏虫(七)
一梦三日长。
言冰觉得自己这一觉睡得委实舒服,无梦无厣,一大片黑色沼泽直接没顶的感觉,若不是身体略有颠簸感,可能她还要睡下去。
眼睛睁开,她先看到木头雕花的顶,她身在何处?仔细瞅才发现顶上雕刻着一种蔓藤的植物,栩栩如生好像迎风招展的叶片下,开小颗小颗的花朵,每一朵都如同长开的嘴唇,玲珑剔透,她忍不住伸手去摸,身子上盖的东西往下滑,她用另一只赶紧抓紧,软软暖暖,一件极大的雪裘,通体没有一丝异色,十分眼熟。
“你醒了?”有人出声。
言冰才晓得对面就坐着个人,她,她是在一辆极大的马车中,难怪感觉怪怪的,一直不消停。
那人凑近过来看她,一只手直接按上她的额头,试探到满意的温度:“不错,不错,烧已经退了。”
言冰被吓住了,一个大男人,离她这么近,上来就动手动脚,而且有一个更加严重的问题:“你要带我去哪里!”
“嗯——”那人象是在仔细考虑她的问题,“我们去南边。”
“为什么,我都不认识你。”这一句几乎是惊叫了,她遇到坏人了,怎么办,他们是不是要把她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卖掉?
马车在那声惊呼后,猛地停下来,门帘一撩,又进来一个。
车内是很大没错,可挤三个人就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了,言冰见进来的还是个男人,再无犹疑,一把抽出发髻中的木钗,点住自己咽喉:“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语调闷得快哭了。
对面的男人好整以待的回答她:“我在秋水镇外边的雪地上拣了你,那时候你已经冻得硬邦邦的,我们要赶路,就顺便带着你,我们没有恶意。”
后头进来那个,看看没他的事,一声不发又出去了,马车继续前行。
“我们认识的,你忘记在集市上,你还欠我三十个木雕。”
雪裘,两个男子,她抬头对上一双漂亮的杏眼,满满的笑意。
是,她认识他们,有过一面之缘。
“你把手里的物件放起来。”他好生安慰她,“如果你现在想回去,我给你银子,离我们出来的地方也不是太远,你想回去吗。”
言冰呆在那里,晕厥前的一幕硬生生地跳出来,她从集市提前回去,看到相公与陌生女子在家中欢好,没有一句解释,相公的表情比冰更冷,她不自禁打了个哆嗦,她不想回去,回去两个人如何再在一个屋檐下相处,天天相敬如冰,或者她再踏入家门时,相公已经写好休书等她。
手松了一分,慢慢放下来。
浓密的发铺卷而起,因为一直梳成辫子再挽在头顶,发梢微微卷曲,撒在雪裘上。
那人称赞道:“真正一头好发。”
她听之不闻,他扔过来一把小梳,她接了迟缓又熟练地重新梳理妥帖,已经知道他们不是歹人,心里尚有一丝不放心:“我想回去的时候,真的可以立马走人?”
“可以,可以,现时你就当到南边去玩一段日子。”他的提议总是恰到好处。
言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