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娘子之岁寒记-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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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狗不知是不是听懂了他的话,望着他更加一味拖长着声“嗷嗷”地哭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并且哽着喉咙干呕起来,呕着呕着,嘴里就“咳咳”地吐出一些东西。赵大爷觉得异样,就招手叫旁边提灯笼照路的小厮过来,待灯笼仔细照看一下,赵大爷奇道:“这狗吐的都是鸡毛,它还偷吃你家的鸡了?”
“鸡毛?”姜秀才凑过去看,脸色凝重起来,若有所思地端详那只狗,那狗用一双爪子在地上刨着,有点急躁,但仍然乖乖地伏在那里没再乱吠乱动。
一阵呼哨的北风陡然吹过,赵大爷打了个喷嚏,终于有点不耐烦,拍拍姜秀才的肩膀:“贤弟,外间太冷……若不急着回去,不如让老板娘先熬碗姜糖水祛祛寒气?有什么事再好相商?”
姜秀才也冷得够呛,但他看着地上的狗,犹在迟疑。赵大爷拿眼去示意站着没做声的桃三娘,桃三娘便识趣地与赵大爷一起将姜秀才半推半拽地拉回到店里。我望着桃三娘转身进去,再看看狗,那狗见姜秀才又不理自己了,就立刻站起来,掉头朝我这边,我整个人本已经冻得发木,见它朝我冲来,脚下也生了根似的抬不动,来不及大叫,那狗就一下子把我扑倒在地上——
狗鼻子喷出“呼哧呼哧”的热气扫在我的脸上,它大张着口在我眼前龇出尖利的犬牙,我只能下意识地把手里抱着的东西挡在我和它之间,但它的爪子已经把我棉衣的袖子都抓出“咝啦”的声音,恐怕里面的棉絮都要露出来了,我想我这趟肯定要被黄狗咬断脖子了……老早以前就听大人说过,某家的某某小孩在家里睡觉时,被家养的大狗咬掉脸上的肉!这个念头一在脑子里闪过,我心里就“咯噔”一下开始想哭,就在这时,耳边猛地响起我爹熟悉的声音:“月儿!”
就听一阵“啪”的钝响,扑在我身上的黄狗就斜刺里地弹飞了出去,我头脑里立时就懵了。
然后就听到我娘的声音在我耳畔喊:“月儿?月儿你伤着哪儿了?”
我眼前一晃,看见我爹严阵以待地拿着一根木棒子站在那儿,我娘急切地摸摸我身上、脖子和脸:“伤到哪儿了?”
但我好像迷迷糊糊有点将醒未醒似的感觉,只看着我爹拿着木棒径直又去追赶,还有我娘的尖叫:“你当心点……”
然后好些人又从欢香馆里冲了出来,憧憧的人影间只有桃三娘的身影是清晰的,我还能听到她的声音唤我:“月儿?月儿……”
我想张嘴答应,但身体完全没有反应,就像身子被什么抽掉了,眼前看到的东西全部晃来晃去,晃到我的脑袋昏得也愈发厉害……一会儿我看到几乎贴脸般近的方砖地面,夜色里上面的青苔都荧荧发绿,又过了一下,突然一堵高大的黑墙挡在前面,可一会儿我好像又翻过了墙的另一边,只是落不到地面。
我脑子里迷迷昏昏的,只觉得颈背像是被什么东西钳住,整个人悬在空中,没有一点踏实感,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到了哪里。方才,我爹和我娘不是都在我身边么?还有桃三娘,她唤我名字来着?怎么一下子都不见了?
一爿院落里,有两扇窗户亮着,里面依稀传出人声,我想开口叫他们,问一问这里是哪儿,可眼前又一晃,四下里顿时再陷入黑暗。
路阶之下结了薄薄一层冰,幽幽发出银色的光,岁末时分的夜应该很冷吧?但我感觉不到一丝寒意,始终浑浑噩噩的找不到方向。
“沙沙”地穿过一丛草和成山的柴垛,我耳边听到“呼哧呼哧”的气喘声,接着我被拽着凌空跃上台阶,走几步又有一道门,我的鼻子几乎碰到门槛,终于,我模糊地意识到自己颈后的确被什么东西牵着,一切都看着那么高,我却失去了身体,只有一点神识还在。
进了门槛里,屋子都是黑糊糊的,唯一能看清的是两口灶膛中快燃尽的柴灰上几星闪动的火苗……这里是厨房吧?我疑惑怎么会来到这儿。正想着,就看到灶膛口越来越近,我被径直带到火苗跟前,还以为要被投入那堆灰烬,害怕得想喊又喊不出时,却又停住了。然后看到一只毛茸茸的爪子伸进灶膛里面,不顾灰烬的炙热,颤巍巍地在其中扒来扒去,像是在找什么,难道灶灰底下还藏着什么宝贝不成?
突然不知从哪儿“咻”地冒出一股怪异的风,在灶边四周打了几个旋,那只爪子迟疑了一下,从灶膛里扒出一把一把灰渣,然后又用爪子在灰渣里仔细挑拣几下,我依稀刚看清那些灰渣里有不少灰白色的东西,像是些细小的家禽骨头,还有爪子——
我还没反应过来,灶膛里“呼”地蹿起殷蓝的火束,狗吓得连连后退,我也身不由主地跟着它缩到门边。那蓝火像是活的一般,越烧越旺,很快就蔓延到整个灶台上,可那熊熊的蓝火愈发诡异的地方,是连灶边地上的一捆干葱也没有烧着。
狗想逃出门外,但那蓝火和旋风好似串通好一样,故意将火势的苗头吹向门首,狗畏惧得“汪汪”大吠,急得在原地不停打转。
幸好就在这时,屋外由远而近传来人声,虽然听不清说了什么,但灶里的蓝火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登时熄灭得无影无踪。
我被狗衔着转得晕头转向,已经找不见北了,随着狗出到屋外,看那些人还没来到,狗就熟门熟路地顺着一堵墙边,往另一个方向跑,四下里除了狗鼻子呼出的气声,又陷入一片黑暗。
在这黑暗之中,好似过了很久,就在我几乎失去知觉想要迷糊睡去的时候,就听见不知从哪儿飘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月儿……桃月儿……”声音很细,离着很远,但字字清晰,还有一股好闻的味道,我下意识张开口,听到一声叫我名字时,便答应道:“哎?”——
迅速整个人像是被猛劲提起,我一下子睁开眼,眼前好几盏油灯照得屋里透亮,我的面前摆着一碗刚焚烧殆尽的草药和一柱残香。我爹、我娘以及桃三娘都围拢在我身边,低头关切地看着我,我一睁眼,桃三娘就高兴地道:“醒了!月儿她娘,你看月儿她醒了!”
我娘口里一直在念佛,看见我醒来,赶紧揉揉我的脸:“月儿?你真醒了?认得娘么?”
我困惑地看着她点点头。
我爹在一旁长舒一口气,向桃三娘作揖谢道:“我家这孩子总是多得你照顾,不然这回可又抓瞎了,我可只晓得灌盐水,也不顶你这法子管用。”
桃三娘连连摆手:“这不过是我们老家的土办法罢了,小孩子受了惊吓,一时丢了魂儿,或被路过的畜生衔走魂魄,也是有的。乡下都这样找孩子,不然时间一长,要真迷了路可就糟糕的。”
他们说话的时候,旁边还有两个人在等着似的,像是赵家的小厮。他们见我醒了,就过来跟桃三娘说既然这闺女醒来,我们也好回去跟大爷回话交差云云。
我的脑子里则渐渐想起方才的一幕幕,着急起来:“狗呢?那只狗去哪儿了?”
我娘吓得用手捂住我的头:“狗不在这儿了,没事、没事,乖囡。”
我抬起身四下张望,发现自己好好地躺在欢香馆里的一张长桌上,我摇摇头:“方才那狗去了一个地方……不知是哪家的厨房,狗还爬到灶膛里找东西,好像找到一些小骨头……然后那灶上就着火了!”
我娘口里不住念佛,跟我爹说:“这孩子被吓着不轻,她爹,怎么办?”
那两个正待要走的小厮听见我说的话,其中一个就问:“刚才那狗就是姜相公家的吧?昨晚作乱被撵出来的?”
“姜相公方才说是的。”另一个道,还回头看看我说:“我们家大爷正陪姜相公回姜家,我们也可把这丫头的话一起回报去。”说着两人就走了。
我们一家在欢香馆也没耽搁,娘还有孕在身,桃三娘也催促她早点回去歇息,我爹再三跟桃三娘道过谢,领着我回了家。
听桃三娘说,灶神的全衔是东厨司命九灵元王定福神君,桃三娘家乡北方那边的人,则惯称他为灶王爷。虽说祭祀灶神有讲究,所谓的“官三”、“民四”,也就是官家十二月廿三祭灶神,老百姓得在廿四这日才祭,不过大多数人也愿沾个贵气、官气,因此我看到柳青街、竹枝儿巷的许多户人家,也在廿三这日摆好了供桌。
我爹在灶神像面前恭敬地依次倒了三杯酒,然后将旧有的灶君像撕下,连同事先准备好的金银纸帛、一个篾扎纸糊的马、一把黄豆和干草一股脑儿焚烧完后,便代表送了灶君上天,仪式算是完成。我问爹为啥还要烧黄豆和干草,爹说是给驮灶君的那匹马吃的干粮草料呢。
下午我到欢香馆去,看见谭大夫坐在暖炉边,正就着两碟小菜拿着酒壶在自斟自饮,旁边喝茶的街坊也跟他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话。有人自然就提起姜廪生家的案子,说衙门里或许最近择日就要升堂审理,有人又说这没几日就要过年了,衙门还管什么案子?
谭大夫捻须听着他们说话,就摇摇头:“姜家这趟不知撞什么邪了,我看这事蹊跷!蹊跷!”
“这事怎么个蹊跷?”众人立刻齐齐转过来望着他。
谭大夫抿了一口酒:“这话说起来,我也并不深知什么,那夜他家娘子小产,我去到时就见那家里灯火通明的,人都拿着棍子出来了,那阵势我当要去打架呢!咳……姜秀才这头给我封开箱钱,那边屋里他娘子就在那儿哼哼唧唧骂呢,我听那话直要把他姜家祖宗都骂遍了也不解恨,我说她那小娘子怎么这时候了,有口气也留着养身子吧?那嘴真是不修德的!”
旁人就接话笑道:“所以说姜秀才在家放个屁都得关门躲起来,吃饭要待打嗝,也还要先看人脸色是红呀,还是白。这才暗自琢磨一番,这嗝是该打呀,还是不该打的好!”这人的话一出口,众人都笑了。
谭大夫把剩下半杯酒又灌下去:“后来我把药给他下面人煎去了,就听得外面越来越闹,本来姜秀才还陪着我这厢喝茶,后来就进来人慌慌张张地把他请出去,我半盏茶还没喝完,那后边就‘噼里啪啦’地打起来,还有砸东西的声,我以为他们要动家法呢!可听了会儿又不像,倒像是赶鸭子上架呢!咳!我就纳闷了,出去看,又不在这边院子,我不好在人家里乱走,正想回屋继续坐着去,就看见那边一屋顶着火了……开始是闻到焦味,后来就看见红红的光透上来,那些人都炸锅了似的,又开始嚷嚷抬水救火,”谭大夫说到这儿,却撇起嘴唇:“别人家的事我也不好多说了,屋里那位奶奶还真不亏是管家的好媳妇,身子都这样不好了,还不忘叫养娘出来进去地给她告诉外间的事,让养娘去传她话,指挥这个、那个,咳……连夜逼姜秀才写状再让人去衙门叫皂隶来锁梅香几个,她也真是费心了,咳!”
“吓?原来不是姜秀才他自己痛恨梅香所以写状?谭老您说他们家还走水了?这烧的是哪间屋子啊?这祭灶神爷的日子里,走水那真是不吉利呀!”有人这么搭腔道,其他人也纷纷点头赞同。
众人这正说道得火热的时候,店外突然急匆匆跑进一人,我仔细一看,却是昨晚见过的赵家小厮。他径直走到谭大夫桌前:“谭大夫,果然您老在这儿,我去药铺找您不在,店里伙计跟我说您喝酒去了,我这沿街找了几处酒馆,那伙计也真是,不跟我说清您在哪儿,让我好找!”
谭大夫笑着端起酒杯道:“怕是你走太急,也没问个明白。”
“您先别喝了,速跟我走一趟吧!”那小厮急得就想拉谭大夫的袖子。
谭大夫怕他弄洒了酒,连忙一手拦住杯子:“有事慢着说,究竟是谁病了?你是谁家的?咳!我这酒劲儿还没到呢!”
那小厮只好压低了声音道:“我是绸缎庄赵家的,姜廪生得了点急症……都在那儿辰勾盼月一般地等着您哪,您要酒还不容易,我们那厢多的是好酒。”
谭大夫没法,只好把杯里的一口吸干,又晃了晃酒壶,站起身:“桃三娘,这壶里的你替我留好,回头我再来喝干了才是。”
桃三娘笑着过来送他出了门,正转身进门之际,就有一位拄拐棍的白胡子老头颤巍巍走来,叫住桃三娘跟她说了几句话就走了。我正疑惑这附近从未见过这样一位老者,桃三娘便唤我跟她到后院厨房去做事。
桃三娘要做拉糖。就是把一大包黄糖块和一大勺麦芽糖一齐在锅里煮化,倒出后趁着糖还热的当儿,把手蘸一点水和油,将糖拿在手里反复拉扯好几遍,待糖色发金发亮以后,再捏出各种形状。桃三娘的手特别巧,一块糖在她手里就像变戏法,几下就捏出花蕊重瓣的一朵朵花样,再用切好的红果丝贴在花芯里,简直仿若真花无异。又或是做成鱼儿的模样,在鱼身处拿小刀介出鳞片,鱼两颗眼睛上贴瓜子仁,也是活灵活现的。
我一边学着桃三娘捏糖花,把手烫得又红又痛,桃三娘笑说我的手还嫩呢,要做活做到像她的手那般粗了,也就不怕烫了。我困惑道:“三娘,你做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