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与情人 作者:戴维·赫伯特·劳伦斯-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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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灯光。他走过台阶,快步走进田野的洼地。斯怀恩斯赫德农场的果树下,有一扇
窗户发出温暖的光。保罗四周望了望,只见后面矗立在洼地边上的那片房屋在天空
的衬托下显得黑漆漆的一片,就像一只只猛兽,好奇地瞪着昏黄的眼睛注视着远处。
他身后那片似乎很荒凉的城区在朦胧的夜色中闪闪发光。农场水塘边上的杨柳树下,
好像有什么动物给惊动了。天色太暗,看不清是什么东西。
当他正要跨上另一级台阶时,突然看见一个黑影子正靠在那儿,对方闪开了。
“晚上好!”他说。
“晚上好!”莫瑞尔应了一声,也没有在意。
“是保罗·莫瑞尔吧?”对方说。
于是,他知道是道伍斯。对方挡住了他的去路。
“终于让我逮着你了。”他一字一句地说。
“我要误了火车了。”保罗说。
他丝毫看不清道伍斯的脸,但可以听到他说话时牙齿咬得格格响。
“现在你可要尝尝我的厉害了。”道伍斯说。
保罗试着往前跨了一步,但对方先跨到了他面前。
“你打算是把大衣脱了打架,”他说,”还是老老实实地躺在那儿挨打?”
保罗简直怀疑他发疯了。
“可是,”他说,“我不会打架。”
“那么好吧,”道伍斯答道。保罗还没摸清头脑呢,可脸上已经挨了一拳,打
得他踉踉跄跄直往后退。
夜幕已经完全落下。他扯下大衣和外套,闪过一拳,把大衣朝道伍斯挥去。道
伍斯恶狠狠地咒骂着,只穿着衬衣的保罗警戒而狂怒。他觉得自己整个身躯就像一
把出鞘的利刃。他不会打架,所以只能随机应变了。逐渐地他能分辨出对方的面孔
了,尤其是看清了对方的衬衣前襟。道伍斯踩着了保罗的大衣,被绊了一下,接着
他冲了上来。保罗的嘴巴流血了,他拼命去揍对方的嘴巴,他恨得憋足了劲。正当
道伍斯冲过来时,他赶紧越过台阶,迅速出手,一拳打在他的嘴巴上,他快意得全
身都在发抖。道伍斯啐了一口唾沫,慢慢地逼近。保罗胆怯了,他重新跨上台阶。
突然,不知从哪儿飞来一拳,正击中他的耳朵,他无法招架,朝后倒了下去。他听
见了道伍斯像头野兽在呼哧呼哧喘声,接着膝部又挨了一脚,痛得他天旋地转地爬
起来,也不管对方是不是正摆好架式等着他,一下子猛扑了过去,他只感觉到对方
在乱踢乱打,可打在身上并不很痛。他像只野猫,紧紧地缠着这个身材比自己高大
的人,最后,道伍斯摔倒了,这一下他可心慌意乱了,保罗也跟他一起倒下了,他
完全出于本能地伸出双手去扼对方的脖子,道伍斯又气又痛,还没来得及挣扎,保
罗的手已经抓住了他的领带,指关节扼住了他的喉部。保罗完全是出于一种本能,
完全没有理智,也没有感觉,他那本来就很灵活很结实的身体正死死地压住对方正
在不停地挣扎着的身子。他几乎没有一点意识了,完全是由身体的本能去杀死对方。
他对此既无感觉也无理智。他紧紧地压住对方的身体,自己一面挪动着想达到扼死
对手的目的,一方。面恰到好处地击退了对方的挣扎。他一声不响,全神贯注一点
也没松劲,渐渐地他的指关节越扼越深。他感到对方的挣扎也越来越厉害,他的身
子越来越收紧,像拧螺丝似的,渐渐的越来越用劲,似乎非要拧碎才会罢休。
突然,他一下子松开了手,满心凉愕和恐惧。道伍斯此时已经屈服了。保罗意
识到自己干了些什么,顿时感到身子涌过一阵疼痛。他手足无措,稀里糊涂,冷不
防,道伍斯突然使劲动了一下,又开始挣扎起来了。保罗的两手本来正紧紧抓着对
方的领带,此刻被对方一把扭开,于是保罗被狼狈地甩在一边。他能听见对方那可
怕的喘息声,可他完全瘫在那儿了,迷迷糊糊地躺着,他感到自己又受到了对方的
几下殴打,最后失去了知觉。
道伍斯像一只野兽似的疼得直哼哼着,踢着趴在地上的对手。突然,不远处传
来了凄厉的火车汽笛声。他吃惊地回过头去,疑惑地张望着。是什么来了吗?他看
见火车的灯光从眼前闪过,觉得好像有人在走近。于是他急匆匆地穿过田野向诺丁
汉姆方向逃去。他边跑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脚上某个地方,刚才隔着靴子曾踢中那
小子的某根骨头。这一脚踢出的那可怕的声音似乎还在他脑畔回响,为了逃避这可
怕的回响,他匆匆地逃离开了这个地方。
保罗逐渐苏醒过来了。他明白自己在哪儿,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就是不
想动弹。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小小的雪花飘落在他脸上搔得痒痒的。就这么一
动不动地躺着该有多舒服啊。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雪花不断地唤醒了本不想醒来
的他。他终于想爬起来了。
“我可不能就这样躺在这儿,”他说,“这是愚蠢的。”
但他还是一动不动地躺着。
“我说过我要爬起来,”他重复了一遍,“为什么还不动弹?”
不过还是过了好半天,他才强打起精神来动了一下,然后慢慢爬了起来。由于
疼痛,他觉得头晕眼花,心里恶心得直想呕吐,不过头脑还很清醒。黑暗中,他蹒
跚地找到了自己的衣服,然后穿上,把钮扣一直扣到了耳朵根上。然后又摸了半天,
才找到帽子。他不知道脸上是否还在流血,就这样,他盲目地走着。每走一步都痛
得让他想呕吐。他来到水池边洗了洗手和脸。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不过有助于他
恢复神志。他爬过小山去搭乘电车。他要回到母亲身边——他必须回到母亲身边—
—这是他此时此刻唯一的本能的意志。他尽量掩住脸,痛苦不堪地挣扎着向前走去。
他走着走着,地面仿佛在不断地倾斜。他觉得自己像飘在虚无缥缈中,直想呕吐。
就这样,他终于走回了家,这一路就好像是一场恶梦。
家里人全都睡了。他照了照镜子,只见脸色苍白,布满血痕,像一张死人的脸。
他洗了把脸,就上床睡了,这一夜是在半梦半醒中度过的。早晨,他醒来时,发现
母亲正望着自己。她那双蓝眼睛——正是他想看到的。她就在这儿,他又有她照看
了。
“不太厉害,妈妈,”他说,“这是巴克斯特·道伍斯打的。”
”告诉我伤着哪儿了。”她平静地说。
“我不知道———可能是肩膀伤了。妈妈,就说是骑自行车摔的。”
他的胳膊无法动弹。一会儿,小侍女米妮端着茶上了楼。
“你妈妈差点儿把我的魂儿都吓掉了——她刚晕过去了。”她说。
他听后感到十分难过。母亲在照料着他。他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她。
“好了,现在一切都交给我来办吧。”她平静地说。
“好的,妈妈。”
她把被子给他盖好。
“别再想这些事了,”她说——“赶紧睡吧,医生要到十一点才来。”
他的一边肩膀脱臼了。第二天,他又犯了急性支气管炎。母亲的脸色像死人似
的苍白,人也显得消瘦。她总是坐在那儿,瞅一会儿他,再望一会天空。母子间对
有些事讳莫如深,谁也不敢先提起。克莱拉来看望他。后来他对母亲说:
“她让我厌烦,妈妈。”
“是啊!我希望她别来。”莫瑞尔太太答道。
又过了一天,米丽亚姆来了,可对他来说,她几乎像个陌生人。
“你知道,妈妈,我根本不把她们当作一回事。”他说。
“孩子,我担心你不是这样。”她忧伤地说。
消息散开了,人人都知道保罗骑自行车出了事。虽然没多久,他又能去上班了,
不过他常常感到恶心和烦恼。他到克莱拉那儿,但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似的。对她视
而不见。他无法工作。他和母亲似乎尽量躲避着对方,因为母子间有一种谁也不能
容忍的秘密。他没意识这点,只觉得自己的生活好像失去了平衡,仿佛就要彻底垮
了。克莱拉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她觉察到他似乎对她毫不注意,仿佛她不存在似
的,即使他去找她,他好象也对她视而不见,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态。她感觉到自己
似乎在拼命地抓紧他,然而他却身在别处。这折磨得她好苦,所以她也开始折磨他,
有一段时间,她曾一个月不和他亲近。保罗非常恨她,可却又身不由己地想去找她。
他所有时间都和男人们在一起,一起去乔治酒家或白马酒家。他母亲病了,神情冷
漠忧郁,沉默寡言。他担心会发生什么事,不敢看她。她的双眼似乎更阴暗了,脸
色越来越苍白,可她仍然苦撑着操持家务。
降灵节时,他说他要和朋友牛顿一起到黑潭市玩四天。牛顿身材高大,整天乐
呵呵,爱吵吵闹闹。保罗劝说母亲应该去雪菲尔德的安妮那儿住上一个星期。换个
环境说不定会对她有点好处。莫瑞尔太太找诺丁汉姆的一个妇科大夫就诊,医生说
她心脏不好,消化不良。虽然她心里不太愿意去雪菲尔德,但她还是同意了,现在
不论儿子让他干什么,她都会百依百顺。保罗说他第五天时去看她,在雪菲尔德,
直要住到节日结束。大家都同意了。
两个年轻人兴冲冲地动身去了黑潭市。保罗吻别莫瑞尔太太时,她相当精神。
到了火车站,他立刻把一切都忘了。四天过得很清净——无忧无虑。两个年轻人在
一起过得相当快乐。保罗像换了个人似的,那岁月的痕迹已从他身上消失殆尽——
克莱拉也好,米丽亚姆也好,还是母亲也好,都不再让他心烦了。他给她们三人都
写了信,而且给母亲写了几封很长的信,信写得生动有趣,母亲看了不禁大笑。年
轻人一般都会在黑潭市过得很愉快,他也一样,过得非常痛快。不过,他心头总是
萦绕着母亲的阴影。
想到要去雪菲尔德和母亲一起住一阵子,保罗感到激动而快乐。牛顿打算陪他
们母子俩一起过一天。他们乘的火车晚点了。两个年轻人叼着烟斗嘻嘻哈哈地笑闹
着,挥舞着提包上了电车。保罗给母亲买了一条真正的花边领子。他想看看她带上
这个领子的模样,这样他就可以逗逗她了。
安妮住在一幢漂亮的房子里,还雇了一个小侍女,保罗兴冲冲地跨上台阶,他
原以为母亲会在门厅里笑盈盈地等着他,哪知却是安妮来开的门。她似乎对他有些
冷淡。他沮丧地站在门口。安妮让他吻了一下她的脸。
“是的,她不大舒服。别打扰她。”
“她在床上吗?”
“是的。”
此时,他心里涌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阳光一下子全消失了,只留下一片
阴影。他扔下包,跑上楼,迟疑了一下。他推开了门。母亲正坐在床上,身上穿着
一件玫瑰色的旧晨衣,她看着他,仿佛有点自惭形秽,脸上带着谦卑的乞求的神情。
保罗看见母亲脸灰白如死。
“妈妈!”他叫道。
“我以为你永远不来了呢。”她高兴地回答他。
他只是跪在床边,把脸埋在床单上,一边哭着一边说:
“妈妈——妈妈——妈妈!”
她伸出她那枯瘦的手慢慢地抚摸着他的头发。
“别哭,”她说,“别哭——没事儿。”
但他却感到自己的血都溶成了泪水,他痛苦而恐惧地哭着。
“别——别再哭了。”他母亲有些颤抖地说。
她慢慢地抚摸着他的头,他似乎没了知觉,只是哭着。泪水刺痛了他身上的每
根神经纤维。突然间,他停止了哭泣,但仍然不敢从床单上抬起脸来。
“你来晚了。去哪儿了?”母亲问。
“火车晚点了。”他把脸依然埋在床单里。
“哦,那个讨厌的中央车站!牛顿来了吗?”
“来了。”
“我想你一定饿了。他们正等着你吃晚饭呢。”
他猛地抬起头来看着她。
“是什么病,妈妈?”他狠下心来问。
她有意移开了目光说:
“没什么,孩子,只不过是一块小小的肿瘤罢了。别担心,它在这儿——这肿
块有——好长时间了。”
泪水又涌了上来。他的头脑很清楚,也很冷静,可是他的身体却在不停地哭。
“在哪儿?”他问。
她把手放在肋部。
“在这儿。不过,你知道,他们可以除去肿瘤。”
他站在那里,像个孩子似的茫然无助。他想,病情也许真正的像母亲说的那样。
是的,他安慰自己,病情的确不严重。可是他全身心都完全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坐在床边上,握住了她的手。上面戴着那只唯一的戒指——她的结婚戒指。
“你什么时候感觉不舒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