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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部分

髑髅之花-第96部分

小说: 髑髅之花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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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我能理解这种情状……”呆立着,她没有动,“因为我也曾切身历验过……”
莫勒抬起头。“执念最深……令自己最痛苦的东西?”
爱丝璀德将整张脸埋在双手中间。
“是的。如果我没猜错,”她闭上眼睛,“是…………贝鲁恒……和那些他必须要做的事。”

云缇亚拉开了车帘。
光线落入一片漆黑当中,激起两三丝轻得难以耳闻的啜泣。
他看见了女人。
两个女人,几乎全裸着被绑在一起,一个已经死了,而另一个,年纪较小的,一双混浊无神的眸子张着,犹如积水淤塞的泥塘。
云缇亚矮身进入车厢。然后他发现最里头的角落里还有第三个女人。那是他的同族,因为肤色深黝而与车厢内本身的阴暗融合为一。她纹丝不动,如死者一般静默。同样,也没有什么蔽体之物,唯独凌乱的长长银发——如今早成了灰褐色——勉强遮住些遍及全身的大小伤痕。
但她的眼瞳里依然有光。
当云缇亚去搀扶她时,一颗雪白的颅骨从她怀中滚落,发出类似金属与岩石相击那样的清声。


作者有话要说:
、Ⅷ 此间(2)
达姬雅娜将身体浸入水中。波心里粼动的月光慢慢涨到她的腰部。她又往更深处走了两步,直到水漫到胸口一线。长发被溪流漂着,缓而细润地展开,随即沉进水面下的幽暗。一张凋落的帆。
爱丝璀德坐在岸边,听着那个女子手捧溪水从前额倾下。有人走近她,俯身洗手。他手上同时沾染了死亡与新鲜泥土的味道。
“结束了。”云缇亚说。
和达姬雅娜一起被救出来的另一个年轻姑娘没能捱过今夜。她当时就疯了,趁他们埋葬其他死者时用锅盖的薄铁边沿割开了喉咙。伤口不算太深,她没有立时死去,却在他们终于走出荒原、找到这眼未经污染的山泉之前咽下最后一口气。她死时似乎恢复了神智,然而并无悔意。爱丝璀德紧握住她的手,听见她脖颈上那道可怖的割伤正像嘴唇一般开翕出咬牙切齿之声。魔鬼,她说。盲女替她合上眼睑。任何医术与药剂都无法拯救一个死志坚决的生命。
云缇亚和莫勒把她埋在附近的小丘上。在那里可以俯瞰到溪泉,和林木阒静的绿影。
“我常常想到底是什么让人在生与死的抉择中如此固执,”石子打出水漂,蜻蜓般弹向对岸,“一种无关意志的东西。”
爱丝璀德沉默了一会儿。“选择死有自己的理由,”她回答,“选择活下去也有自己的理由。”
云缇亚直视着她,俄顷,微笑。
“这是废话。”他说。
“你的头还疼吗?”
“那天睡过一觉,早没事了。怎么?不相信我?”
“没事就少胡思乱想,除非你还指望它复发。呐,这里有新配好的药,拿去敷上。”她在随身提箱里翻找,取出一只由整块墨晶切琢成的药瓶,忽然意识到不对,摸索着又换了一个。“别为了蒙混我胡乱浪费,冰片和乳香可是很珍贵的。”
云缇亚瞥了一眼她匆匆收回去的那只墨晶瓶,里头像是盛着某种粉末,泛出浅色的结晶光泽。但当他认出它们的同时,附近山岩后传来喊声。“萤火!”是莫勒,“过来帮忙!今晚可以一饱口福了!”
茹丹人站起身。
“留神不要让伤口裂开,天气热,再感染的话……”爱丝璀德犹豫半晌,又补上一句。
云缇亚回头笑了。他的唇天生薄细,这一笑格外显得犀利而促狭。“放心——”
话音陡地顿住。
连同从岩石上跳下来的莫勒一时也愣在当场。爱丝璀德感到他们的目光越过自己。
达姬雅娜站在她背后。
她没有上岸。足踝仍浸没在水里。除了湿长蜿蜒的银发紧贴住身躯垂下,她一丝不挂。涓涓细流经过她的胸腹腰腿,汇聚滴落。那些即使被洗涤也分毫不曾褪色的伤痕狰狞着,瘀伤,划伤,挫伤,炙烫伤,抽打之伤,像一张罗网似地笼罩了她。停留在影子和黑暗中的过往世界一齐大笑。而她站立着,以一种近乎可怕的平静,向投注给她的视线袒露被那黑暗所捕获的身体。
云缇亚快速地低下头去。“走吧。”他勾住莫勒肩膀。
爱丝璀德上前,帮茹丹女人揩拭,为她披上自己的干净衣服。她用指尖蘸着小盒里的药膏,仔细抹在对方的伤口上。手在颤栗。它触摸到的是记忆。
而达姬雅娜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请给我纸和笔。”她在盲女的手掌上轻轻比划道。
爱丝璀德一怔。
并不是因为达姬雅娜的这一要求。替她敷药的手一直探触着,却遇到了一种不同于外伤的痕迹。无需更仔细的分辨。达姬雅娜在那一瞬间的反应告诉了她答案。当手指将最谨慎的疑问传递过去时,她感到这个还不满二十岁的女子整个地坍陷了。她的触觉之下唯有空无。仿佛暗影,被光线一扫而尽,却并未消逝,只是贴着墙壁屏息伫立,像一头敏锐但虚弱的孤兽。
魔鬼……濒死的少女说。魔鬼……
爱丝璀德恍悟了那个词的含义。
(她不再是黑暗的猎物,然而黑暗已无可逆转地撕裂了她)
“他们……竟……”
言语在此刻是可笑的赘余,被吞咽掉的后半句在爱丝璀德脑中飞旋,提醒着她身为医者的愧疚、身为女性的绝望、以及对自己仅能给对方带来羞辱的痛苦。
达姬雅娜重复了一遍那个动作。“请给我纸……”她写,“和笔。”
回答她的是一双张开的手臂。月色与水光之间,目盲的女人和失去舌头的女人互相拥抱了。万物湿漉,连夜空似乎都在倒映出泠然泉水,而唯有她们的眼睛干涩。群涌的声息,或静寂,融成宏大的一体却又层次分明;来自遥远的独属于远处,近在咫尺的,也彷如刀在石头上的刻痕一般清晰。
“……活下去。”
爱丝璀德说。
风踩踏着树枝,大步跨过她们头顶。

云缇亚将串好的肉块挂在树上。火升起来了。他添了把柴,凝望火焰中心。没人知道他在那温暖的橙红色光辉里看到什么。
“真走运,”莫勒把玩着剥下来的一整张野猪皮,“等我发现时这畜生刚好断气。”尽管因为长期半饥半饱而瘦了点,但毕竟也是庞然大物,这么一头野猪满身是血地倒在林子外面,足令人惊讶。血迹向密林深处延伸,看来那儿曾发生过一场生死激斗。“是狼群。”云缇亚说。野猪的獠牙上同样血迹斑斑,还沾着不难辨认的灰黄毛发。
“你是说前面的林子里有狼?”莫勒耸起眉头,“往东走不到八十哩就是鹭谷,我早听逃难的人说过,这两年那一带野狼到处出没,专在镇子附近游荡,却不挪窝,连饥民都不敢往那边去……这下有点麻烦了。”
云缇亚不语。
鹭谷是往更东边走得必经之地,而既然前行,就不得不取道这片深林。他们在林外岩泉处暂时宿营以备齐食物,野猪肉还算够吃,但夏日炎热,要携带久一点就必须一片片熏干,这可是个耗时颇长的工作。刀不离身,宿不熄火,几人轮番守夜,但两天过去不见一头狼的影子。夜静无声,泉边从暮到晓也不曾出现一只来饮水的野兽,关于群狼的传说就好像只是这个饥荒年代腹中空空的人们的臆想和幻觉。
“你想过要在哪儿安身?”启程的前一夜,枕着双臂躺在火堆边,莫勒说。
“哪儿都一样。”云缇亚也躺下。月亮还差一分就是盈满,此时正悬于视野正中,愈发明晰硕大。他甚至遥遥感到它的凉沁之气。像一块贴近人额头的冰。
“真的哪儿都一样么?逃到另一个国家聚集人马准备卷土重来,还是随便找个偏僻小地方,隐姓埋名,就跟你的女人度过后半生?这是一样么?”莫勒扫了扫不远处正在配药的爱丝璀德,露出一个不知是深是浅的笑。
云缇亚不想去分辨这神情里的意味。
“我的老师泽奈恩主事长曾告诉我,”他说,“人的痛苦来源于选择,而非接受。”
“老师?诸寂团的上一任首席主事?很少听你提起过。”
“那是我把他忘了。还有两年前我发誓要忘掉的我母亲的事……这几天的梦中,那些古早的、当我还是个小孩时候的经历,一点点倒流了出来。然后我发现我真是神明眼底下最不肖的学生,和儿子。”云缇亚大笑,猛然却用手盖住了脸。
莫勒搔着鼻梁。“可别说,昨晚我还梦见我家那婆娘谢诺莎,虽然长得丑了点,脑子也不好使,不过人比驮马还勤快——拉蒂法就看中了这个!也不知道她俩现在——”
他噤了声。
四野用静肃来回应他的哑然。半晌,才漏出一丝夜枭的啼泣。
云缇亚明白他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什么。
“你看,”他蹭地坐起,以掌沿为刀向莫勒砍去,后者下意识抬臂挡住。“我已经没问题了,独自迎敌绰绰有余。回去找她们吧。我会尽快安排好女人小孩,马上就来接应你。”
“混账!”莫勒反手就是一拳,“你是在逃跑!懂吗?逃跑!拿出点逃亡者的决心来!哥珊有的是人指望靠你的脑袋发财!你敢让拉蒂法一番苦心白费,我就把你的头拧掉!也好过落到那些家伙手上。”
枭鸟在两人的沉默间又叫起来了。
“……你想活吗?”
云缇亚惊愕地发现这个问题足以令他手足无措。
“大概……”他说,“想吧。”
他们坐在冰冷的山月下,看见泛着清辉的泉水绕过岩石,如一道流动的光晕。爱丝璀德正弯下腰汲水,她雪白的裙幕和手臂相溶于水光,难分彼此。而远处的风中,亦有另一湾溪泉淙淙轻淌。
那是草叶笛的声音。
“只不过,”云缇亚补充道,“我总觉得我活下去最坚固的动力已经消失了。”
“她会伤心的。”莫勒说。
茹丹人抿紧唇。一只手伸过来,递给他一小碗新鲜药膏。夏依不知何时已经走近火堆,用目光指指爱丝璀德的背影。
云缇亚揉了揉少年的头。

达姬雅娜一直在写。
仿佛时间的每一滴缓慢流逝都是对她最大的奢侈。从她接过爱丝璀德的纸笔那一刻起,除了短暂的进食和睡眠,没人见她停下。文具是离开哥珊时为防意外而携带的,纸张有限,她的字迹纤密如麻;墨水用完了,她蘸着野猪的血代替;最后连兽血也凝固了,她的书写犹未休止,至于那些墨来自哪儿则不可而知。偶尔放下了笔,她也仍凝视纸页,只是将草叶夹在唇间吹出细缕般的长声。
死者的头颅静卧在她怀中,似是聆听。
葵花们一路上没有丢弃它,或许觉得这个女人抱着这东西发呆是件挺有意思的事。夏依猜想那可能是她至亲之人的遗体。他不明白为何现在达姬雅娜还不肯将它安葬。但在笛音漾起时,他感觉自己懂了点什么。
他隐约听见达姬雅娜在和那颗头骨交谈。用她无法再言语的嘴,和死者早已腐化为尘土的耳朵。
这天夜里他们开始穿越密林。沿着横贯林间的溪流,一行人极其谨慎地前进,但狼群始终没有出现。走出林子只用了不到三天,途中平静得让夏依以为自己身处梦境。离莫勒所说的鹭谷只有二十里的地方,他们再次扎营,眼见岩崖如削,群山屹立,俯耳却仍是泉水绵长不绝的低语。
“看!”凡塔一指岩壁上。隔得很远依然能瞧见,莹白柔细,应风款款摇动。像不小心蹭落的一小片月光。
“高崖百合啦。”夏依托着腮说。“生长在石缝中、自身会发光的野花。小时候我姐姐教我辨认过。”
凡塔忽然没接腔了。夏依不理解她的反应,但他一想起姐姐,心头也如同被指甲拧了一把,酸楚涨在胸中闷得人透不过气来。他不再吭声,走开找了个僻静地方坐下,转头却见达姬雅娜就着篝火埋头写字。纸张堆叠在她膝盖上,厚厚一本,俨然是未经装订的书册。
她维持这个姿势仿佛已有漫长时间。
夏依怔了怔,挪近前。风霎时紧了,还未写完的那页不留神飞散出去,他赶忙帮她接住。“‘你感触良多,又一无所知,’”他念出声,“‘而我不再体会……’”
达姬雅娜倏地抬起眼睛。
夏依顿觉面颊滚烫。“对不起,失……失礼了,”好像又回到了那个说话磕磕巴巴的自己,“很美的……诗啊。”
达姬雅娜微笑。夏依没想过这种表情会出现在她脸上。虚弱,却蕴含一种足够传递给他人的力量。
“你有一个姐姐?”手执树枝,她在地上写道。
“……嗯。”
“她喜欢插花、歌唱,喜欢笑,天性开朗善良,对谁都满怀信任,因为她的职责就是救护人们的生命。她拥有和你一模一样的亚麻色头发……你们果然长得十分相像。”字迹一时滞住,很快又顺畅了下去。“她和我提起过她弟弟的名字。她说,不知你在狂信团中是否已将它抛弃,但她自己却清楚地记得……”
“夏依。这是你的名字。”
我也一直记得啊,姐姐。即使一度丢失过,可我到现在也未有一刻遗忘……就像能从成千上万的人群里一眼认出你的容貌与暗记。夏依捂住了嘴,有什么湿润的响声在心底冲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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