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第8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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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固执地,做出最微小的屈伸,令闪电从她收紧的指头一直传送到腕脉中去。她体会了良久才怔怔地发觉那是一种抓握。不知是受那歌声还是别的言语、抑或尚未散尽的某些内在之物驱动,被她合攥的这只手,仿佛在试图抓握它无法企及的什么。
“老师他还……还……”
凡塔嗫嚅。“还”后面的那个词在她唇间翻动,却一时难以从形状化为声音。
“……他还活着。”夏依说。
女孩仰起脸,被近十天来的泪水洗肿的眼睛有着久味绽放的明亮。“他还活着。”她重复,一句比一句大声,连前面驾车的莫勒也回过头来。“阿姨,你是对的!老师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爱丝璀德猝然用另一只手捂住面孔。没人明白她为何这么做。她的唇在战栗,那不是笑。像有看不见的重荷沉沉压住她肩膀,她身子俯弯下来。随着车轮的震动,曾经令她麻木、为她摈弃、与她断绝干系的所有事物,开始一件件地回到她身体里。
然后他们发现,这个即使面对死亡也不动声色的盲女,指缝中溢出他们从未以为她会拥有的东西。
“拉蒂法……”乌发垂落,淹没了低语,“你说得没错……”
“为什么女人总是如此执着……”
——我为什么还要如此执着地等待你的归来呢?
拉蒂法靠在窗边。火烧云下去了,半隐半现的月犹如一枚惨白的胛骨。她怀念起不久前那个雷雨之夜,身后,垫着旧絮的硬木床安安静静横着,散发出和那夜同样的霉烂气味。
“你来之前我梦见了我们的故乡赛瑙尔……”她回味似地复述那夜的对话,向着虚空,右手将不存在的水烟滤嘴凑上来,“在它还未被烧毁时……”
琉璃质水烟壶几块相对最完整的残骸散在角落。细长的烟管耷拉着。一条僵死的蛇。
你还记得黑李子酒和乳香一齐在壶底燃烧的气味吗?你还记得我在睡莲叶子和花瓣上的舞步吗?你还记得在集市上互相交换鲜花的族人的笑颜吗?你还记得崩碎城门的巨响和烈火吗?你还记得护送我们渡海前往西方的船只吗?……你还记得在我手心里凋谢的那朵茉莉吗?
她抬起手。
那曾经簪花入发的手粗肿皲裂。
“你还怕失去什么,班珂……”
月影移动。她越来越思念那场雨,屋外一切冷峻黑沉的轮廓都一无差别,遁入缄默。那场雨中男人摸着她的头发,像将手伸入溪中抚摸流水。他只是在试图打捞一些属于过去的东西,向前流动在他的意念中视同背叛。
但他注定一无所得。
她知道这个人痛恨他自己。
“你忘了,我们都身如急湍……”
火苗在她指间亮起来了。广袤黑夜中仅有的光似乎就只这盏灯,昏黄一晕,却足以洗去月色。她把它放在窗台上。被这小小的火焰舔舐着的世界裂开一条更黑的口子,来自往昔的声音在里面撞击,但当她仔细聆听时,它们都消失了。她背过身去。已逝者的喉舌开始化作尘埃凋落。只留下灯火,在寂静中,倔强地对抗它永远无力引燃的黑暗。
拉蒂法蓦地顿住。
楼下传来迥然不同的另一种响声。她能辨认那是什么。
厨娘正搬来桌椅橱柜顶住大门,拉蒂法看见她手上死死抓着一把柴刀。对不起。茹丹女人忧伤地笑了。终于还是让你陪我……
她转回房中,端起那盏灯。有一个瞬间,她想吹灭它。这丝念头刹那而过,轻轻地,她将它放回原处。张开手掌,一只鸽卵大小的玛瑙小匣躺在掌中,里头也有一星跳跃的灯火。只不过它是鲜红的——红宝石色泽的蝎子仿佛预知到了什么,高高扬起尾针。
她感觉到它正在注视她。
如同在她指腹下绵亘、一直铺满他背部的那片纹路。
“我是拉蒂法,”她低声说,“拉蒂法·狄兰拜娅,赛瑙尔的大妃。黑夜大君曾见证我丧失所有。我再无牵系,也无畏惧。”
拉蒂法转身站上楼道,呼唤厨娘。“谢诺莎!”她紧握那只小匣,里面传出如心脏一般温热有力的搏动。“走吧!时刻到了!”
******
他趟过石街上尚未干涸的水流。那盏灯就在前方亮着,却好像一直与他相隔一段难以缩短的黑暗。他熟稔地在漆黑中穿行,低头避开摇摇欲坠的窗棂,靴底的泥泞闷声作响,一只骨瘦如柴的猫趴在墙头望他狺叫。那盏灯亮着。不算遥远,但这截路并没有令他离它更近。
这是他最后一次走在这条曲折幽深的小巷里了。西方人眼中的纯白之城明天便会与他毫无关联。他有些后悔自己没早点想到离开这儿。辉光之神的信徒宰杀他们自己的同胞,关茹丹人什么事?不就是为一张回家的船票么?他以前实在太蠢了。
南边也有故乡那样的沙漠,和赛瑙尔类似的绿洲,至少对两个人来说足够辽阔。他会为她建立起城市和王座,她会寻回所遗失的光泽,明眸流盼,衣鬓生香。他终于可以把她的过去捡拾起来,拼缀起来,完完整整地捧还给她。
她将重新成为统治一个国度的女王。
那若即若离的灯光飘悬在他必须抬头才能视及之处,澹静地眺望着他。直到他站在那扇似已等待他许久的门前,仍有一种错觉,它比平常缥缈许多,如伫立海中孤岛,而当他抵达岸边,却发现自己并无穿渡水域的船舶。
“大妃。”班珂唤道。
死亡的寒意在他推门一瞬迎面扑来。
尸体横在大厅距门口最近的地方,一身乌黑软甲。再熟悉不过的装束。第二具被柴刀钉在桌子上,同样的衣着。他冲进去看到的第三个死者是厨娘谢诺莎,双眼半睁,一条腿已离开了她的身体。血满处都是。微暗与昏光之间,有股正在膨胀的腥味。
而楼上卧室里那盏灯依然亮着。
班珂甚至来不及深吸一口气,奔上楼梯。他什么也没想。房间的门敞开,里面出乎意料地干净,不见凌乱,不见血迹。
如果不是那十几个倒卧的“乌鸦”,他几乎要以为这里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他们的表情停在了生命最后的一刹那上,连手臂都还是生前的姿势,没有任何伤痕能替他们说明死因。但唯独这样,才令他更加——
——拉蒂法坐在与他一起躺过的床上。
她衣饰很整齐。洁净无污。杏仁形的眼透过面幕正凝视他。卷发银瀑般淌落,从中几可嗅到茉莉的沁香。
是的,这让他觉得被轻纱遮蔽的那张脸上定有微笑。
他向她走去。仅仅一霎,他的目光触及她垂落在床沿的手。时间仿佛和她的眼神一并静止了。他摇晃着退后一步。这世界上已再无力量能支撑他的身体。
她手指仍握着那个打开了的玛瑙小匣。
死去的蝎子躺在她脚旁,如一瓣凋落之花。
“每刺一记,生命就流逝一分,毒性也随之加剧一分。但它只听第一个以血饲它的人支配……”
…………
“如要役使它,必先引它的毒针先刺自己……”
你怕死吗,班珂?为什么要交出你的武器?怕死在不为她所知的地方?
你还怕失去什么?
忘了它们吧。她说。忘了在赛瑙尔的那些事吧。
她的眼睛在笑。尽管它们已不会再眨动了。
还不明白吗?那些都是假的。我做的梦是假的,你的愿望是假的。唯有你和我两个人是真实的。
唯有我爱你,这是真实的。
班珂跪了下去。颅内一片空漠,似已无法容纳最微细的声音。在他的双膝下,冰层正一寸一寸开裂,湍急的水浪自隙缝中号叫奔涌,终将卷走他原以为切实可触、坚硬难摧的记忆。
一截两寸宽的细长剑刃忽从后颈刺入,贯穿他的咽喉。
他没有意外,也并不觉丝毫疼痛。
“要不是我提防着那女人的动作,先行一步跳到屋檩上,只怕这时也是一样下场吧。”身后是昔日同僚的冷笑,“是吗,班珂队长?能提着你的头回去独自领赏可真幸运。”
班珂猛然抬手,拳刃已套在五指之上,那名“乌鸦”正要拧动长剑的手腕被一刀削下。他尖叫一声,扑向窗台,抓起那盏油灯就往这边掷来。班珂闪身避过。对方趁机从同伴尸身上抽出武器,但还未及挥动,利芒干脆利落抹过他颈脉。那人望着茹丹人颈前同样喷涌的血泉,无法置信地朝窗外倒去。
火焰烈烈升起。
班珂转头。灯油泼了一床一墙,火正飞快沿着破朽的墙板向顶上延伸。黑灰扑簌地落在他身上。他又踉跄了几步,却没有倒下。
一个仅存的句子在他胸腔内震动。而当他张了张口,要说出它时,它变成了溅上她衣襟的道道鲜红。
他伸出湿透了的手,颤悠悠揭开她的面幕。
房梁燃烧着倾塌下来。
******
“忘了它们吧。”她轻轻地说。
那时她正枕着他胸膛,倾听浅灰的天光中连缀成片的雨声。
“您想一辈子住在这种地方吗?”睁开眼睛,他说。
她原本在微笑,但唇间却收敛了。她明白他是认真的。床板硬且粗糙,墙上四处是霉腻油污,她的手指因为坚厚的茧而令他钝痛。
“可是那些都是假的。忘了在赛瑙尔的那些事吧。你我的梦都如风中呼啸,擦着耳朵过去,很快便再也听不到它们的声音。权冠与金座是假的,鲜花盛开的绿洲是假的,琉璃、翡翠和亮黑碧玺的宫殿也是假的,只有梦中才是它们的归宿。我永远不会再奢望那些成为现实。”
她吻了他。雨渐渐细小,变得空茫,却又无处不在,正如她对他开敞着,一丝一点融进他的呼吸。她不知道他是否会有这样的触觉。只是对于她,没什么能换取,也没什么可以替代。
“……我永远不会再奢望那些成为现实。”
作者有话要说:这就是一个表达能力欠缺的傲娇女S和一个理解能力低下的忠犬男M因为人生观不同却又难以交流的杯具……我太蛋疼了
谢谢亲爱的松鼠呆抓虫~
、Ⅶ 孤鸟(4)
“你知道,其实死并不可怕。”
头倚在御座软缎衬里的靠背上,教皇幽幽地说。
刺到阶下跪着的人耳中,却是如剑掷地之声。
“擅自挪用圣玺,是我罪无可赦!当时情形万不得已,第三军加赫尔、第四军伊叙拉先后弃械,哥珊几近沉陷!若没有宗座敕令,根本无法调动第六军镇压狂信徒乱党,而等我矫诏之时,发现圣玺已经有过私动迹象,才明白豁嘴先前号令圣城守备和第三、四军的谕旨系出伪造……”
“豁嘴事发,至少是在第四天吧,侍卫长?告诉我前三天你都在干什么?看着我的人民被屠杀吗?”
“我被他的言词所蒙蔽,猊下。我一开始竟真的相信他是为了搜查刺客!众所周知,自从枢机主教团和各级教会解散,狂信徒就是您的代言人,一举一动皆出自圣意,无人怀疑他们对您的忠诚。我醒悟得太迟,不论怎么挽救,大祸都已经酿成。请猊下赐罪于我一人,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自作主张,和其他宗座侍卫无关!”
他越说越流畅了。到最后,几乎真要被自己的恳切感动得接近哽咽。什么都准备好了,包括措辞:屯粮的罪证,豁嘴的人头,死无对证的事实,知道他曾参与搜城密谋的葵花高层也早被清理干净;至于第一张假谕令是如何被炮制的,他当然有的是法子让他选中的“细作”在口供上按下手印,那人此时正奄奄一息地烂在地牢里,任谁去问只能得到他事先教授的答案。一切不说完美,至少无缝插针,他的把柄就像一尾滑溜鲶鱼,纵使在眼底游动也难抓住。哪怕教皇心知肚明——事已至此,这头会喷火的老龙不可能嗅不出一点什么——亦无关紧要。
“不需过分自责。”声音坚冷,却明明是劝慰,“作为被蒙骗的一员,你后来的作为已对得起民众期望。”
他清楚这句话里每一个重音的意义。
“可是猊下,民怒沸腾,虽然首恶已死,数万狂信徒得不到名义上的惩处,终究难以服众。如果一定要有个交代,请让我——”
“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吗,海因里希?”
那人在他面前站起。立刻,他视线里的光被猛地吞噬了一大半,又或许这只是出于晕眩。长时间的跪伏令他身体一边麻木另一边极其敏感,可眼下这两边同时被戳中了,虚弱一点点啃啮着他,而他分明听见自己陡然粗促的呼吸声。
但披着朱红色祭袍的高大男子并未走下台阶。
他兀立良久,又重新坐回椅上。额印的金边在阴影中似有明灭的光。
“你知道,”他说,“其实死并不可怕……”
海因里希张开眼睛。
发丝和软枕差不多盖住他的脸。他又动一下眼睑,前日的那些画面和言语飞快地退往缝隙中去,只剩下空荡荡的天花板一角接着白墙。宗座侍卫的寝所总是这么朴素而毫无意趣。
阿玛刻刚从他的浴室出来,正敞开前襟,用狮皮揩着长发。
“后来呢?”见他醒转,她轻哼一声。
“后来?”昨晚果然还是太累,说到一半撑不住了么?“后来啊,就那样。”海因里希笑笑,“我递上了辞呈。”
“辞掉侍卫长的职务?你主动的?”
“算吧。说是以罪抵功。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