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第68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k的仆从,而平静地注目于她的死亡?为什么在这个为侍奉神而筑建的城市,竟有人会杀害一名神的侍者?为什么姐姐一生虔信善良,帮助人不计其数,却要落得这个结局,死得无名无声?这就是虔诚所换来的恩赏?用自己的尸骨,来喂饱一头不停磨牙不知饥饿的巨兽?夏依,你要问的‘为什么’太多了,它们堵塞了你的声音。它们本来都潜伏在连你也无法察觉的深海里,却在这时不约而同,像冰山一样浮出水面——这个世界有太多人和你一样,他们被时序之手扼住咽喉,虽所见却不能言语,虽所听却不能吼叫,最后五官麻木,沉默而死,至死未能发声。”
“我认识一个人,他坚信,有声音的人要替聋哑者呐喊,有力量的人要替虚弱者拿起刀剑。”月亮一般的女人俯在少年耳侧,薄唇将微光送入他的耳廓。“我在你心中看见了你姐姐的投影,夏依,”她说,“她最后的心愿,是希望你活下去,耳聪目明,远离灾厄。”
龟裂的土地忽然湿润了。夏依捂住嘴。当他觉察到颊上什么滚烫的东西正泉涌而下时,也同时觉察了十指的剧痛。所有从他心中流出、又化为言语返还给他的念头都在他眼眶里盈动着,不断冲击淤塞已久的沟渠。痛觉从伤痕累累的指尖传到被泄空了的心里,如同雨线从天空汇入海洋,而这痛苦,他明白,只是在提醒他,自己仍然活着。
并且将按照姐姐的愿望活下去。
他匍匐着,从喉咙或是鼻间,发出了他所能发出的第一丝声音。
那是一声漫长的、似断还续的抽泣。
云缇亚站在田垄上。绵延成海的晚霞为冬小麦的麦穗披上一层柔软的金黄色。他看着静静劳作的僧侣们,直到爱丝璀德在木杖的牵领下从屋舍间走出来,双眼依然用薄布蒙着。
“粮食要成熟了。”她说。
云缇亚小心搀住她,将她引到自己身边。“这几亩地,可以救多少人?”
“得看饥荒要延续到什么时候。修谟一直在想怎样才能把粮食实实在在地送到民众手上,而不是那些葵花的口袋里。虽然是僧侣们自发种的,数量有限,但能多让一个人活下去,也是好的。”
“哥珊城里物资再匮乏,人们好歹还能活,最苦的是城外村庄里那些农人,好不容易得了点收成都要被强征,最后只能守着钱袋子饿死。他们比哥珊人更需要这批粮食。”云缇亚想起这几日在城门外的所见,稍有力气的饥民还能拿石头砸门,饿得皮包骨头的就只能死死抱住守备士兵的腿。就连圣裁军也被调来与这群急于进城的亡命徒周旋,劝说、威吓和杀鸡儆猴都没用,血流了一堆又一堆,跟军队耗上的人以令人惊悚的速度正在增多。“不过……”
“不过现在还不能把吃的发给他们,”爱丝璀德替他把话说完,“你的计划要顺利实施,还得靠他们帮你牵制住哥珊南门和西门的军队呢。”
她又在窥视他的心了。“只是早几天或晚几天的差别,但也许正是在这几天中,就有人因为等不及食物而死去。我放弃救我原本能救的人,仅仅为了一个孤注一掷的未来……”云缇亚望向远处,绿草芳萋,枣树荫幽静地覆盖着少女的坟茔。“爱丝璀德,我是变得更残忍了,还是更愚蠢了呢?”
“你说什么啊?”清凉的手指抵在他掌中的剑茧上。“云缇亚,如果命运给我独立选择的权力,确凿地承诺用一个人,能换取同样无辜的一百个人的生命,我会先做出选择,然后再为自己杀人的罪行向死者忏悔;但是……”
白布后仿佛有东西颤动了一下。她没有继续下去。
“……不谈这个了。”爱丝璀德抬起头来,笑容柔美,“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哦。”
云缇亚将她揽在怀中,呼出的气息轻轻拂过她耳垂。
“是眼睛的事吗?”
“嗯。”她颔首。“这儿的药很好用。我的眼睛有复明的希望了。”
云缇亚手一抖。他突然掉开视线,不敢直面她笑意中的期待。“复明以后,就再也……看不到那些东西了吧?”
“是啊,就和常人一样——怎么了?你不是一直不喜欢我看你的内心吗?”
不。那样再好不过,爱丝璀德。你终于可以成为一个幸福的普通女人,彻底远离那些龌龊肮脏的秘密。你将摆脱暗影,以后所看到的只有蓝天、绿林、金色的阳光与银色的月光。我真替你高兴——可这话云缇亚说不出口来,至少是此刻。“你现在感觉怎样?我的意思是……还能自如地使用你的力量吗?”
爱丝璀德安静而极缓慢地微笑着。
“我知道你来找我,绝不是让我抚慰小孩这么简单。”最后笑出声来,却更像一道回味悠长的喟叹。“放心吧,”她说,“我会做好你需要我做的事。”
“……对不起。”云缇亚低声说。
他把她的手与自己的合在一处。从这里抬眼望去,飞翔的纯白之城正浸浴在火烧云的血海里。
作者有话要说:又是严重爆字数的一章,拆成两章一起发T_T
、Ⅴ 捕梦(2)
斋月的第二夜,群星淡隐,唯余天角一枚圆月。
似乎是为明晚这个时候的宗座登塔礼养精蓄锐,欢庆的焰车徐徐驶入了黑暗。人们各自散去,街道旷寂,路灯的光芒清清寥寥,与它们相映成趣的,除了月亮,就只有大钟楼上用以计时的旋火。
班珂独自坐在钟楼天台的暗处,听着运河遥遥拍击石堤的水声。有人走到他身边。
“来得真早,执事。”
班珂向云缇亚例行公务地点点头。这儿不但僻静,而且位置很高,能将一大片城区包括守卫的巡逻线路收于眼底。今夜刚好阴郁无风,不会轻易走漏他们的对话。尽管他还是有点讶异萤火选择这样一个露天场所进行如此重要的会谈,不过,那总比在拉蒂法的酒馆里保险。
“司事莫勒在底下替我们把风。”云缇亚似乎看穿他的心思,“——很好,那两位也到了。”
天台上的另外两个人站在明暗交界之间。一个体态瘦长,裹着密实的深色罩袍,瞧不清模样;而另一个,当她往前迈出一步,走到薄纱似的月光底下时,班珂蓦地站了起来。
“赛瑙尔的班珂,”第六军统帅的随侍女官琼琪微笑,“久仰大名哟。”
用教会医院护士专有的绵甜软糯嗓音,她唤他的名字,然而后半句忽转为低哑暗昧,就像一支熟红将谢、散发糜香的蔷薇。她做了个班珂无比熟悉的手势,双手呈握持状交叉,让那对并不存在的剑尖向下——尔后她的手极快地拂过面孔。
那个相貌平凡的女护工恍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黑肤白发的茹丹女子,双唇淡朱,一股苍老而妖异的美再无忌惮地升腾着,透过十六岁女孩的身体。
“司事齐丽黛,”云缇亚说,“诸寂团当年的主创人之一,我的前辈,也是暗血茹丹最负盛名的奇诡师。”
奇诡师。班珂听过这个称谓。她们是无法竞夺大妃之位而自小研习幻术的女性,那幻术并非魔法,只是靠各种匪夷所思的药物和技巧蛊惑人心,浸淫日久,身体会慢慢停止成长,最后至死保持少女的身态与外貌。大多数茹丹部族都看不起奇诡师,她们只能像西方的吟游诗人与旅行艺人一样,在大陆上四处飘荡,无所归依。“都是过去的事了。”齐丽黛挑起眉,难以辨明真实岁月的脸上,表情冷淡。“要不是你打算和曼特裘那老家伙对着干,我倒乐得一直装死。”
“明天晚上,便是宗座的升塔仪式,此后直到万安节前夕,一共七天,哥珊将成为无主之城。七天,对我们的计划来说太长了。齐丽黛老师,阿玛刻那边就交给您,能够拿到玺戒调动部队最好,如果不行,至少也要牵住第六军,别让他们多管闲事。”云缇亚想起自己当初找到齐丽黛的时候,甚至惊讶于她所表现出的鼎力支持。他花了三个月时间帮她伪造了“琼琪”这个身份,一年后,又精心编排了应召入伍需要的全部材料、案底和推荐信,白纸黑字,殊无破绽。他知道,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复仇,从诸寂团在它幕后主人的授意下毁灭的那一天起。“班珂,你的任务就是看准机会,杀了海因里希,进而控制‘乌鸦’与宗座卫队。一旦行动开始,决不能让这些人踏入永昼宫一步!”
“那么您,”班珂冷冷截断,“打算自己单枪匹马地拿下永昼宫——”
云缇亚转过头,目光直射黑暗。
“该您了,”他说,“将军。”
始终将容貌与声音紧裹在长袍里的第四个人缓步上前。风就在这时候吹起,跟随他的步伐卷过地面。在他抬手揭下罩帽的那一刻,月亮的目光也停歇在他脸上。班珂吸了口气。他看见了他绝没想过会在此看见的祖母绿眼睛,以及曾以为早被风霜侵蚀得呆若木鸡的脸。
凯约。
红发的雷霆之狮,在铠甲与狂信徒祭服外,露出了它最真实的面目。
“连将军加入葵花……也是一早就谋划好的吧?”班珂感觉嗓子有些麻,他开始明白一直以来令自己疑惑的一切。
“不错。”老人沉声说。他徐徐环视黑暗中的另外三人,仿佛他们与自己一样,都是一个更广大深闳的黑暗的组成部分。“因为在哥珊,只有这个组织拥有更胜军队的力量,能以集体的姿态凌驾一切、操纵一切、摧毁一切。而在这个蜂群中,‘一个人’干了什么,能干什么,根本不重要——萤火乔装改扮,在里面潜伏近一年,给了我最宝贵的信息,让我迅速融入它并树起威信。葵花里最多的就是这样一种人,天生没有眼睛,没有大脑,永远唯命是从,永远混杂在最庞大的人流中,只要一个响亮的声音号召他们去毁灭,他们就会不顾一切地跟着别人行动。这种生物,岂不是比军队更听话,更有摆布的价值?”
“我会去永昼宫,然而并非由我的手亲自夺取御座。”云缇亚接了下去。他从班珂眼里已收到了对方的了然。是的,那些都没有白费。先后对两位导师的刺杀,堂而皇之的现身,疲于奔命的全城逃亡。所有令人窒息的危机,所有的孤勇与豪赌,只为了功成一日。“诸寂团的行事规则,向来是有人在明,有人在暗,在暗处的人也许要忍耐多年,在明处的人得准备随时献出生命。‘刺客’本身只是面旗帜,不是真正的穿心之刃,既是旗帜,自然扯得越大越好。一旦我在永昼宫出现,必定举城轰动,局面难以控制。凯约将军再以最快的速度集结狂信徒,以捉拿刺客的名义冲入宫门,到那时——”
“——到那时,只要调派亲信,从中煽动,就能利用那些愚人自己,一举扼杀整个教皇国的心脏!”
云缇亚与凯约会心对望一眼。足够了,班珂知道,这很可能将是自己一辈子参与的最疯狂的行动。策划它的人显然有一个更疯狂的大脑,他无法忍受那人竟可以站在这里冷静地说服自己。“您在明处把命送掉,叫我们从暗处踩着您的尸体前进么——主事大人?”
云缇亚的眼里仿佛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波动。但当他短暂地低下头去,再抬起时,那些痕迹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消失了。
“正是如此。”他说。
疯子。
班珂没有再说话。即使云缇亚走过来,以茹丹人最郑重的礼节拥抱他,两人的心脏隔着彼此胸腔紧贴在一起。“你能理解我过去的鲁莽和自作主张吗?”他听见那团只在疯人的胸腔里燃烧的火焰跳动着,每一下都伴随吞噬柴禾的噼啪声,他想象不出那人到底用了多少血肉来喂养它。“所有的获得都须付出代价,而每个人都有自己愿意为之牺牲的东西。班珂,待一切结束,就算我已化为尘土,你的愿望也将实现。你会和拉蒂法回到你们的家乡,为她从灰烬中再度捧起王冠。”诸寂团主事转身面向另两名战友,神情肃穆,“齐丽黛老师憎恨宗座,因为他当年铲除了曾为他出生入死的所有人,包括您的爱侣;凯约将军则和我一样对这时代得以解脱的那一日盼望得太久。”他抽出双刀,双腕交叉让刀尖指向地面,自己单膝跪下。“我以一个必死之人的身份,请求三位倾力而为,这是黎明到来前的最后一役,不可失败,只能成功。”
“听说你们诸寂团总喜欢给任务起这样那样的代号,”望着被灰云蚀得明暗斑驳的月亮,凯约漫不经意道,“这回也有么?”
云缇亚坐在天台边沿,俯视之处,粼粼泛辉的运河比交错的石砌街道更容易辨认。班珂与齐丽黛已经先行离去了。火钟又转过了半个钟点,星辰在他目光执意不肯离开的黑色背景上开始闪现。
“有一个,不过无足轻重。”他说,“叫‘捕梦’。”
凯约笑了。那是饱阅世事的老者所独有的笑。“你知道,自己要对付的那个人是永远清醒无梦的。”
“他曾经做过梦,在他还爱着某个人的时候。而我,”云缇亚说,“只是想看看它到底是什么颜色。”
“那时你想过有一天会和自己的父亲为敌吗?”
云缇亚闭上眼睛,风在这个瞬间从他身周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