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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部分

髑髅之花-第58部分

小说: 髑髅之花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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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哟,劳伦霞,我说了你这次来不会有结果的吧?”几个刚刚通过甄选的教会医院姐妹晃过来,她们已披上了绣有各自徽记的军袍,第四军的银月白枭,第六军的火盔,还有第三军的雷霆之狮。“院长不记得你出生在什么样的人家,可不代表别人都忘了呢。”
“就是就是,要怨就怨你那拖累人的老爹去!”
琼琪憋红了脸,拼命拦着那群叽叽喳喳的姑娘,但没有任何作用。劳伦霞咬咬牙,一骨碌撑起来,脸面上捏着笑,暗暗已掳起袖子攥紧了拳头。那些女孩眼尖,早在她扑上去之前就放声尖叫,才走不远的两个士兵又折返回来,一手抓住少女的后襟,凌空拎起。“真是倔强的丫头。”
一摞写满字的纸从她衣服里掉出来,散落一地。
“放开我!”劳伦霞惊呼,“不要……不要踩到它!”
没人听她的。又一次,被重重地掼到一边,可当再爬起是已是满目狼藉。纸页在空中翻飞,被沾满泥污的靴子踏过,被大道上马车碾过,被奔跑的人群带起的劲风撕裂。手脚并用地在广场上爬行,尖利如针的哂笑刺进耳中,劳伦霞用全部的力气遏止着泪水,然而捡到的纸上,字迹已无可避免地现出点点模糊。
有人将收集得齐齐整整的一叠递到面前。
少女愕然抬头。
瀑泉似的银发流经眼帘,年轻的茹丹女子走了开去。她背着琴匣,一张张拾起那些被风吹散的纸片,染污的擦拭干净,踩皱的轻轻抚平,扯成两截的小心拼接在一块。她来往于人群与人群的缝隙间,本应毫不起眼,像细小得难以察觉的风穿过喧闹树林——但几乎每个看见她的人都安静了下来。士兵们的目光沉默地跟随她,说着风言风语的女孩一时仿佛噎住了喉咙,有人如躲避梦魇一样逃开她的身影,有人装作视而不见,待她走过去再偷偷瞟上几眼,然后侧头啐出一口唾沫。
这些都隔在与她全无交集的另一世界。
她再次回来时,把剩下的所有纸页都交到劳伦霞手上。少女睁着一双澄蓝的眼,视线被那宁静如黑夜的面庞牵引,微微颤动,不知不觉竟渗出湿漉来。
“达……”她开口,“达姬……”
茹丹女子转过身,往人头攒动的反方向而行。风吹自她身后,喧嚣裹挟了无数苍白蒙尘的碎片擦过耳畔,她前方的路在这样的背景下被拉成了一条逼仄却笔直的悠长弦索。这是如同两年前一样明媚温软的初夏午后,银发在视野尽头高高飘起,除此之外的一切都色彩鲜丽得近乎失真。海因里希倚在兵营哨塔的小阁楼上,看着那轮暮临时分的将升之月慢慢向他所无法目见的波涛间移去。

“其实我只是不想在教会医院呆到十八岁。那一年我会发下三愿,成为修女。从今以后只能穿黑白相间的衣服,不许插花,不许唱自己爱唱的歌,一生要在每天十个小时的祈祷中度过。参军入伍也好,在别的地方帮忙出力也好,我只想自由自在地做一点事,比如……喜欢某个人。”
劳伦霞走在达姬雅娜身边。茹丹女子一直望着前路,但她知道她在听。空气里混糅了各种各样的人声,被阳光激得不停沸滚,于是女孩的低语更像是一只蚂蚁在风暴肆虐的荒原上爬行。
披肩上那朵充当纽扣的小矢车菊,不知何时已脱落,只遗下几片海蓝色的细瓣。
“……对不起。”
达姬雅娜侧头看她。
“我还是……”劳伦霞用衣带纠着手指,“老老实实回去和你学习乐理和修辞吧。”
达姬雅娜似乎微微笑了笑。劳伦霞鲜少看到她露出这样的神情。还想再说什么,一波巨大的声浪卷了过来。狂信徒戴着他们的葵花标志,开始在诗颂广场中央最大的一处祭台前集结,霎时一切都被有节律的叫喊声淹没,无数朝着天空整齐挥舞的拳头成了抬头所能见到的唯一景观。推选正式开始了。劳伦霞不经意间瞥见一个红发老者,穿着泯然众人的破旧袍服,颤巍巍地举拳呐喊,但没举两下,就被旁边人搡倒,踉踉跄跄靠着同伴的身子直起来,进而继续。当他没入人群的前一刻,她认出了这张脸。
凯约将军。
达姬雅娜已准备抽身离开,一回头,同行的少女却仍在往人群里张望。她拉住了劳伦霞的手。
“我在找我弟弟。”
疑惑的眼神。
“他应该也在这其中的……有好几年没见过了,真不知还能不能认出来。可我又不能直接唤他的名字——听说一旦加入了葵花,名字什么的都要被抛弃吧?他还记不记得自己以前叫什么?……”
手指在对方沁凉的抓握中轻微抽动,又仿佛是来源于恐惧的战栗。但这一瞬,自己恐惧的是什么,劳伦霞并不清楚。围拥得密不透风的人海中,似乎有一个隐形的黑洞牢牢吸住了她,或者说那是个旁人不可视的影子,任由她的记忆在它上面堆塑出属于弟弟的朦胧脸孔。
“你说……”她用根本不会有别人听见的声音嗫嚅,“他现在……会在哪儿呢?”

******

夏依张着眼睛。然而他看到的只有黑暗。
黑暗缩成一个将他紧缚的茧,一分一分挤压着他,也许不久就会逼他吐出最后一口气。这只是时间问题。自打被扔进这个棺材也似的囚室,他便没再怀疑过这一点。
囚室长宽仅有三尺,加上不到两码的高度,刚好能塞满一个无法转身的小小躯体。他唯有站着,笔直僵硬地站着,两手紧贴腰侧,甚至没有供他举起来扯掉嘴里堵塞物的空间。气孔应该在头顶上,但不知为何,竟透不进哪怕一丝最微小的光线。“不到三天你就会崩溃,”在关他进来之前,宗座侍卫长向他承诺,“最多三天。”夏依相信这会是事实,虽然他根本不知道已过去了多久。每分每秒在饥饿、干渴和全副身躯的麻木中都似乎是凝固的,这极度狭小的黑暗甚至阻止了它们的流逝。他无法确定自己是昏迷还是醒着,两眼到底是不是真的睁开——反正看或不看,眼前都是同样的东西。
只有黑暗。只有黑暗。
他想自己确实已经崩溃了。
“夏依。”一个声音在头顶的盖板上方,唤他的名字。他过了很久,才分辨出那似乎不是黑暗里流过的水声,然后又心想自己在梦中回到了三天以前。
“夏依。”上方传来闷闷的叩响,那个柔和低沉的声音说。
……是班珂。他记起来了,是班珂向宗座卫队提供了路尼及自己的情报。班珂出卖了他们。当时他被拖进监牢,狱卒摆出五花八门的刑具吓唬他,“不,不不……”夏依颤抖着。狱卒咧嘴大笑,以为自己获得了一场轻而易举的胜利。“……不知道。”夏依把话接完。于是海因里希叹了口气,吩咐把他扔到这活棺材里,交给班珂看管。没错,那个对侍卫长毕恭毕敬服服帖帖的男人,那个他一直以为只忠于萤火的男人。一开始您就知道自己不适合成为一名领袖——他记得班珂对萤火说的话。阴险的乌鸦。
“你能听见吗,夏依?”
少年用呜呜声作为抗议,但这仅能发出的声息在将自己裹得满满实实的黑茧中流荡着。他忽然有种直透毛孔的绝望。
“我没做任何对不起组织的事。海因里希当着你的面那样说,是因为他根本不想杀你。他会给你制造机会,让你回到萤火那儿,告诉他谁是内奸。如果当时我举动稍有不慎,他们会从路尼嘴里得到酒馆和暗道的所有秘密。我冒不起这个险。”
骗子。夏依在心里说。骗子。
“……谢谢你,没把知道的说出去。萤火的眼光很准。”
骗子。
“他既然带你回来,就表示已经把你看作我们的一份子。夏依,在同伴落入敌手而无法营救时将其杀死,是诸寂团成员的默契。可海因里希设好了圈套,他故意让我看守你,只要我杀你灭口,下一刻身份就会败露。你仅仅是一颗摆到棋盘上的小石头,他不指望从你这里得到什么。他的目标是我……而且……”
骗子!你你你只是想活命!只是想活命!
头顶上的声音沉入静寂。当它再次响起时,夏依听出了掩抑在其后的潮湿意味。那人在流泪?还是在笑?或者……叹息?
“……就这样吧。”他说,“要是真的有神,就让我们的命运交给他来决断。”
声音消失了。
一定还有别的——“而且”之后,那短暂的静寂之中,班珂一定还有别的要和他说的话。可它们都被黑暗吞噬了。夏依感到手脚冰冷,偏偏一动也不能动。他发现自己根本看不穿班珂的面幕,那个茹丹人绝大多数时候都袒露着一张温和谦恭的脸,但它其实永远笼在流转不定的阴影背后。
像你这样的人,也会叹息吗?也会为了什么而流泪吗?
班珂·德苏娜——夏依觉得这或许将是自己生命中最后一个念头——你真正的那张面孔,到底是什么模样?

“导师!导师!”声浪如同自沙漠席卷而来的焚风,迅烈地扫荡广场,将黑云压境的人潮都刮得仿佛低偃下去。劳伦霞在这狂风中艰难穿行,然而那个迫切想要见到的身影始终未能出现。
“我提议让‘血斑虎’领导我们!”主管仪典的葵花高喊,立刻得到周围众人的一致应和,“他是导师最看重的学生,一定能带领大家走出悲痛,将凶手绳之以法!”
“‘冷钢’更加适合!”主管宣道的毫不示弱,这回的声援更胜前面一位,“他曾经亲手砍下过十一个贵族的头,烧死过三个枢机主教,还获得了宗座的亲自接见!”
“别嚷嚷了!你们都忘了‘鹰眼’先知吗?”
“对呀!当年组建狂信团的六位长老,眼下只剩他一个;导师去世,就数他资历最高说话份量最重了!”
“同意鹰眼!”
“鹰眼!鹰眼!”大锅里的开水又一次达到了沸点,胡须长垂至膝盖的白发老者被簇拥上台,向众人挥手致意。在他身边最激动的是个兔唇青年,拼命地朝台下做手势,率领人们喊出一波又一波支持口号。劳伦霞认得,那是“豁嘴”,葵花们最活跃的成员之一。“鹰眼!”似乎受了豁嘴的热情感染,原本各自为政的小溪小河开始汇成一股急流,“鹰眼!鹰眼!鹰眼!”
“他没有资格担任导师!”洪亮的吼声如雷电划破乌云一般劈开人群。
个头有两个少年人那么高的大汉挺着胸膛走过来,怒目直视台上。他身后,一个年轻的女狂信徒瑟缩着探出半个身子,向开始安静下来的人们呜呜咽咽地哭诉。哭声是如此细微,但最具穿透力的字眼还是随着惊叹传向一双又一双耳朵里。群众的震惊给了一部分人挺身而出的力量,至少六个女子(甚至还有个十二岁的男孩)都在指控鹰眼对她们的猥亵行为,有人揭发鹰眼在旧圣廷时代曾向一位公爵行贿,把妓院伪装成了贞女修院,还有人考证他那未卜先知的能力全部来自于胡诌和收买情报。一锅开水全泼在了地上,现场乱作一团,台上的老者顿时多了三个贵族哥哥,五个主教弟弟,以及十几个种族不一身份各异的私生子,原先提名支持的葵花们有了一种饱受侮辱的愤怒,一拥而上将他拽下台,不过转眼,老人引以为傲的飘逸长须就被割成了一茬秃草。日色昭昭,就连诸圣与天使仿佛都为这迟来的正义合掌称贺。
“选 ‘石拳’吧!”不知是谁叫道。
再没有哪个建议比它更能引发一干刚沉醉于审判成就感的人们的共鸣了。率先站出来揭发伪君子的英雄被推到了高台上,信众争相与他拥抱,就连方才力挺鹰眼的豁嘴也对自己的被蒙蔽而捶胸懊悔,跑上前真心诚意地向好友表示祝贺。所有人都被这种无上的欢欣点燃,今天他们终于在这里找到了最合适的新领袖。“……石拳!石拳!石拳!石拳!!”
劳伦霞忽然感到身边女子的手剧烈地颤了一下。
“达姬……雅娜?”她轻声问,“你怎么了?”
雕像般高大挺拔的男人矗立台上,朝下方欢涌的巨浪挥动双手。阳光从他身后射来,为他整个魁梧的躯体镀上一道金芒四射的轮廓。葵花们声嘶力竭地呼喊,许多少年和少女都掉下泪来,不敢直视这在他们心中仅次于永昼宫里那位神祇的辉煌形象。然而达姬雅娜却死死盯着他。
在飞扬的喧尘之中的至深静处,死死地盯着他。
劳伦霞有些慌神,她从未见过达姬雅娜这样锋利森冷的目光。“……对不起,”她挡住她的视线,“这儿太吵,让你不舒服了……我们走吧。”
“石拳!石拳!导师!导师!”巨浪掀卷起来,从数万个喉咙里涌出来的洪波直欲将天空与大地一齐吞没,“导师!导师!……导师!!”
“走吧……”女孩的微声近似哀求。
达姬雅娜低下头。然后她转身。这个瞬间,骄阳周围的轻云被风拂开,光线骤然盛涨,人们的欢呼与动作清晰而凝固,唯有灰尘在阳光下漫天飞舞。这个瞬间,各种扭曲表情仿佛透出不同色彩,明亮得有如大圣堂里的琉璃拼嵌。一幅画卷,一墙碎片。
然而有个拙劣的画家用不可理喻的一笔毁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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