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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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教我做的。他喜欢做这些精巧的小东西。”
云缇亚感到自己心脏的某个部位正在一寸寸无声地坼裂。
“……对不起。”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只要你想起他时心里高兴快乐,而非痛苦。”
“这几天他时常出现在我脑海,从前的种种越来越清晰,甚至有一瞬间,我觉得我就快摸到他的轮廓,他的声音,他的名字——可是有什么用呢?他已经死了,一切都无法再回到过去。”她握住他的手,感受着草戒指在掌心里绵脆微温的触觉,“不,他并不是践踏玩弄过我再将我抛弃的人——我能体会到,那时他是真的爱着我,而我也从来不后悔爱过他,就像不后悔爱你一样。”
云缇亚半跪下去,吻了她的指尖。
“……是啊,”他呢喃道,“这样就好……”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有意用这些话来让他安心,但这不重要了。当他亲身在战场上发出那一声怒吼,当他在地狱的门外与她拥抱,一切都不再重要了。生与死兜过了一个大圈,最终又回到原点。五年前,他坐在诸寂团同伴的尸堆上,那时他的心腔一片空空如也,无所牵挂;而现在,它已经被某种晶澈盈漾的东西注满,他却依然有了当初一样的心境——不同的是,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要去干什么。
“爱丝璀德,”他说,“如果我能活下来,此后我的整个生命,都将只属于你。”
爱丝璀德将他的双手相叠,用细长的十指扣住。“不,”她微笑着,“你曾有一刻已经完全地属于我了——在你决定为我而活下去的时候。”
执事尤里此时走过来,向盲女伸出手。“夫人,上路吧。时间紧迫。”
她的手轻轻地离开了那只草戒指,忽然用力地,在云缇亚戴着它的指节上掐了一下。
“所以,”她说,“都不重要了……”
云缇亚笑了,最后一次在心中描摹了她的面孔。他转身像要将一切都甩在记忆之外一般,步子大而急促。但不知为何,从刚才的指节上传来异乎寻常的痛觉。她动作微小却使劲极狠,掐破了皮肉,在他印象中爱丝璀德还从未表现出这样激烈的反应。仿佛不仅仅为了让他铭记她。
身后,宁静得诡异的未知气氛如乌贼吐出的黑潮一样,向他卷裹而来。
他明白这时绝不应该向后看,也明白自己一定会后悔现在这个举动。
然而。
他回过了头。
作者有话要说:
、Ⅺ 谓我何求(2)
萧恩仰头看着天空。飞鸟在他铁蓝色的瞳孔中掠过一线光影。
他们面前已没有路。山体滑坡形成的断崖拦截了他们的去向,虽然有些斜缓,算不上太陡峭,但高度依然骇人。马是绝对下不去的。事实上,他很清楚,走到这一步,各人已是身心俱疲。
云缇亚从林间出来,带着一身腥红,走近他跟前。
“我以为您不会来了。”萧恩说。
一颗血肉模糊的东西滚到了他脚下。周围顿时响起一片抽拔刀剑之声。
尤里的头。
“你就是内奸。”云缇亚目光犹如寒刃。
萧恩不置可否地笑笑。“你比我想象中要迟钝很多。”
“我是早该发觉的——龚古尔、珀萨和普兰达都死了,阿玛刻不可能知道我军后来的行动,有能力接触到最高军机的就只剩下你。这本来再明显不过,完全不必费力去猜,只是我没想到你把弟兄们拖上了这条路!”云缇亚“噌”地一声拔出长刀,指向萧恩鼻梁,“你遣散所有人,暗中却早就安排尤里去取圣者的头颅——可你忘了,我才是诸寂团的领袖!”
“你已经不是诸寂团的人了。”萧恩缓缓上前一步,云缇亚惊讶地看见那些本该俯首听命的成员向自己逼了过来。“组织的规矩你当然清楚,云缇亚,只有两种情况下才能杀死同伴,一种是同伴背叛的时候,另一种是同伴落入敌手却无法营救的时候。而除此之外一切手足相残,行凶者都将被处以……”
速度猛然加快,巨剑扬起,如雷霆般当头斩下,“……极刑。”
云缇亚在同一个瞬间交错双刀,架住这轰然一击。很快他醒悟到这是个错误,没有任何人能硬碰硬接下萧恩的剑势,它的力量如此巨大,让他的双手陡地失去了除震麻外的所有知觉。两把修狭的反曲刀趁机贴肋而上,“断耳”拉柯德耳廓上的银环叮当闪烁。短刃一推,云缇亚挥手将其错开,就地翻滚脱离包围,试图让自己尽量用正面迎战落单的敌人。他的战术立刻被识破,训练有素的刺客们默契投合,根据武器的攻击范围及灵敏度形成了层次有致的夹击。匕首与细剑近身纠缠,长矛和钐镰则从短兵相接的缝隙间伺机而动。在防御与规避中寻找有利机会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云缇亚渐渐力气不支,冷不防暗处一支飞镖,令他短刀脱了手,身后有人一脚踢中他膝窝。他栽倒下去,这一霎,至少有四双手将他的肩膊牢牢固定在地上。
从背后踢他的那个人抓住他的长发往上提,迫使他抬起头来。云缇亚感到上身反曲到了极限,后颈和脊椎就要被拗断了。而萧恩在他面前,眼神好似一只饱餍的猫玩赏着夹子上挣扎的老鼠。
“指使你……不,指使你们的是谁?”云缇亚喘息着,争取在这期间恢复一丝体力,“答应等事成后赏你们几根肉骨头的是谁?”
萧恩拍了拍手。“你不知道,兴许会死得好受些。”
“是宗座?还是某个想借这场内乱自己往上爬的人?或者你们只是单纯地怕死,用这种勾当向圣廷乞求宽恕?……死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情,真的有这么好怕吗?这五年的时间把你们都变成了行尸走肉吗?”声音沙哑凄厉,树林里一阵吱吱呀呀,受惊的憩鸟扑棱翅膀飞起。
萧恩抡剑抽了过来。
云缇亚瞪着眼。那剑没有削向他脖颈,只用宽阔厚重的剑面抽打在他脸颊上,他咳出一口血沫,再抬头时,连眼白都布上了红色。“我的确不再属于诸寂团了,如果它只是一群像你们这样的家伙——可是萧恩,你要还想对得起以前的名号,就放开我,不用帮手,单对单地跟我决一胜负!”
周围有人嗤笑。又是一剑抽中他另一边脸颊,这次是用的剑柄。钳制着他的巨力放松了。萧恩亲自揪住他前襟,几乎将他举离地面。
“愚蠢。”
他松开了手。
云缇亚借机一个空翻,双刀从最难以预测的角度突袭而来。萧恩眼底厉芒一闪,巨剑像一面坚盾,轻易地推开了这轮攻势。跃下时,云缇亚有意踩上剑脊前端,让身体下坠之势压住剑锷,但萧恩想也没想就扔开剑,瞬即一脚扫出,正中他小腹。云缇亚眼前一黑,开始明白差距在哪了。萧恩的敏捷丝毫不逊于膂力,更重要的是实战经验远非自己所能及。
“怎么了?”拾起剑,线条硬直的男人唇角斜挑着,“这就后继无力了?你不是拼劲十足吗?”
云缇亚大叫一声,挥刀冲去。没有任何虚招与技巧,完全是无脑的打法。毫无悬念地,萧恩一甩手臂就将他撂倒在地。
这回他爬起来比前次多用了一点时间。
搏斗从这里演变成了殴打。很快,萧恩已完全不需要借助武器。云缇亚一次次倒下爬起,觉得自己几乎要把血、胃液甚至胆汁都吐光了。拳脚像一辆十二匹马拉的大车咯吱着来回碾过他身体。眼角大概是肿了,视线里只剩下黑红交渲的重影,用五指还能聚拢的一点微末力气,他握紧了刀。
萧恩还没等他支起就压在他身上。一只膝盖顶住他前胸,而另一只按住腿,独手则卡上了他脖颈。
“……真可怜。”云缇亚咳嗽着,说。
树林的那一端,灰尘飞扬,有人用茹丹语和西陆通用语交替大喝,杂乱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萧恩面无表情地盯着这个只要自己虎口一收就能掐死的人。
“你是故意引他们来的。”
“没拿到贝鲁恒的头,他们会放过你吗?”云缇亚青红狼藉的脸上泛起微笑,“你真可怜,萧恩。至少我死时还爱着某个女人,她也同样地爱着我。而你什么也带不走。”
第四军的旗帜渐渐从林间显露出来。“是叛军的亲卫队!”装备齐整的茹丹弓箭手蜂拥上前,头领骑在马上高喊:“放下武器——你们逃不掉了!识相点就放下武器!”
萧恩忽地哈哈大笑。
他背对着那些人,将云缇亚拖到山崖边上。天空在视野中悠悠倒转,这一瞬竟似曾相识。
“你以为死就一定比活着高贵?背叛就一定比忠诚低贱?你小子什么也不懂!我们的梦已经结束了,做梦是蝼蚁才有的能力。云缇亚,诸寂团已将你除名,你没有资格去往我们的归宿——”
手向上提了提。云缇亚惊愕地在他眼中看到笑意。那是一种坚决、通透、充满轻蔑却依约温柔的笑意。所有的诸寂团成员都往这边望来,被割掉半只耳朵的拉柯德,说话粗声大气的伯尼坦,相貌文秀的凡希克,以及每一个方才对他举刀的人,眼睛里都弥漫着同一种表情。在它面前,鲜血溅出的声音安静得像灵魂的脚步,近在咫尺的剑啸与呼喝轻不过片羽。
“——活下去吧。”萧恩说,“带着你那点微不足道的梦,蝼蚁似地活下去吧!”
他将他推下了断崖。
云缇亚在倾斜的崖壁上滑行,用刀插入硬土来控制身体不至于翻滚。他突然明白,为这一刻,萧恩已经等得太久了。这是他们在五年前欠下的结局,不同的是,这一刻,他们可以真正地替自己的路选择终点。
“为什么?”云缇亚朝飞快离自己远去的山崖上大喊,“萧恩!为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
无数利箭穿过他头顶天幕,穿透他脑海,穿破了他的喊叫。
在他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响起一声长长怒吼。他知道需要多少个声音汇合起来才能达到这个力度。然而随着箭雨,它戛然停在了最高扬处,只给他抛下一片一无所有的天空。
如淬炼过一般坚硬的、铁蓝色的天空。
“为什么……”
云缇亚咽下了这个问题。他永远也不会从萧恩那里亲耳听到答案。手指死死抠入岩缝,指甲里塞满泥土,恍惚间,他感到喉咙深处正在迅速干涸龟裂,像一条烈日下低喘的河流,所有尚未发生的咆哮、所有已经逝去的痛哭仿佛都跟声音一起离开了他。
而他将活下去。蝼蚁一样,卑微喑哑地活下去。
这是对他的极刑。
他向前走。一瘸一拐,举步维艰。
光线一丝丝置换成暗影,夜色环抱住他伤痕遍布的身躯。他只能向前走,无法回头,也无法停下来歇息。即使他已确定自己暂且摆脱了追捕者、融入到茫茫林海中,却始终无法甩开沉压在脊背上的重量,那是一只无形之手,推动着他傀儡似地机械前行。他心脏里仍有一点明灭着的光亮,但就像灰堆最深处被遗忘的火星,随时有冷熄之刻,而它所支撑的这个身体已不再属于自己。
直到他在夜的尽头看见灯火。它离他越来越近,他这才发觉自己是完全无意识地朝它走去,如同慕光的飞虫。灯火召唤着他,昏黄光晕中现出小屋的轮廓。
后院篱笆很矮,栽了些药草类的植物,水井边拴着一匹马。云缇亚注意到它耳尖上的军用烙印。虽然被卸掉了铠甲,但这的确是一匹战马无疑。
萧恩交给尤里的马。
他迟疑了片刻,伸手敲门。屋内的灯火晃了晃,门在刺耳的吱声中拉开一条窄缝。
一双白多黑少的眸子从深陷而堆满褶痕的眼窝里盯着他。
“……失礼。”云缇亚哑声道,“我赶路太急,不留神摔伤,可否……”
“没有地方可供过夜了。”开门的是个年纪已不轻的妇人,皮肤干皱如在火上烤过,大得与她的瘦长脸不成比例的双眼在这山林寂夜很能造成一种惊悚的印象。“刚巧别人早来一步,我这常年一个人住,本就没什么空床,所以——”
“云缇亚!”屋里突然有人轻唤。
认出那声音的同时,一直推着云缇亚的那股力量消失了。他倒了下去。意识再渐渐恢复时,自己已经躺在屋子里头,身下垫着干草和破旧布毯,柔滑细腻的手将再熟悉不过的体温传递到他的瘀伤上。
“你认识他,姑娘?”妇人问。
“我们原本是一起的,正愁失散了,”爱丝璀德抬头微笑,“多亏有您……”
“呿,年轻人,做事要周全,不管你去干啥,把一个瞎眼的姑娘和一个病得快死的人丢在入夜的林子里,这像什么话?”妇人捡起汤勺,没好气地往锅里搅动。
壁炉和小屋中央的火塘上各架了一只锅,一边在炖土豆与芜菁,一边却在煮药,食物的香气与药味混合在一块,复杂而难以形容。云缇亚被爱丝璀德扶着爬起来,第一眼,角落里斜靠的三具空棺投入视线。他在心里极深处吸了口气。
不多不少。三具。
“那原本是给我儿子和丈夫的。”仿佛从他的缄默里读出了什么,妇人脸上轻描淡写,“他俩一个死在外地,一个尸骨无存,我连他们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剩下那一副留给我自己——不管他俩被埋葬在哪里,总有一天我们会再相聚,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