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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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我粉身碎骨,他们就永远也找不到通往光明之路
当我回顾四方,我只看见死者
若我止步不前,他们就永远也找不到通往光明之路
、Ⅺ 谓我何求(1)
我知道,今天像雪片一样飘落的言词,必将凝结,变得水晶一般坚固;那在我们头上鼓荡的翅翼,将如铁跖一般击撼大地。
——《人子耶稣》
他从一阵剧痛的痉挛中醒来。夜色清寂,怀中躺着他年轻的妻子。
睁着眼睛,他在黑暗里一点一点回想方才那个漫长的梦。梦的最后,他重病缠身,名声扫地,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他的结局止于一场大火和无数切齿痛骂,而在此之前,他会失去所拥有的一切。
“怎么了,贝兰?”纤白的手指探触过来,揽住他肩头,“你在想什么?”
伸手摸向枕边,还好,那些诗稿还在。他松了口气。
“只是梦,”他柔声说,“睡吧,爱丝。”
他并不害怕那结局。但隐隐地,他希望时间永远止步在这一刻,永远停在圣普拉锡尼二十六年鹭谷的这个初春。这年他二十岁,他新婚燕尔的妻子才十六岁,她是个被父母遗弃在修道院里的女孩,天生眼盲,但细腻慧黠,和他一样喜欢独处静思,也和他一样讨厌在神像前繁缛的礼仪与压抑生活。她爱上他用忍冬藤编织的戒指,爱上他的吟咏与琴声,于是跟他逃离了世俗喧嚣,在人迹罕至的小山谷里交换誓约、建立居室,并想象着这种生活会一直持续到老死。
“我想起你睡前给我念的那首小诗,”将脸贴在他胸膛上,声音里睡意全无,她应着记忆里的调子轻声哼唱,“‘叹息是风,它回归空中;眼泪是水,它回归海洋……’”
他替她拢开鼻尖前的秀发,笑。“还有两句,怎么不唱了?后面那两句呢?”
“……我不喜欢。”
“为什么?”
“那不像是你写出来的,贝兰。”她拥紧了他。“那不像是你在爱我的时候写出来的句子。如果我唱出口,我怕我下一刻就会失去你。”
他哑然,随之大笑起来,在她的耳廓轻轻掠过一吻。那是圣普拉锡尼二十六年鹭谷的初春,水仙花娉婷舒展,河冰已悄然无息开始消融,他二十岁,而她十六岁。他的肺部还没有那道伤,还能纵情地笑、歌唱、吹奏芦笛、对着白皑皑的远山放声呼喊。他的眸子仍是碧蓝,还未染上后来额印的血色。那时候,他真的觉得那个梦没什么可怕。只要她还在身边,他不在乎自己是否会失去其他一切。
——贝鲁恒从一阵剧痛的痉挛中醒来。
他看着自己枯瘦如柴的手。手里空无一物。他仰卧在群星之下,全身大汗淋漓,而身边唯有营火默默燃烧。
他的梦甚至不留下些许灰烬就飞快地舍弃了他。
贝鲁恒,你抛弃这些,到底是想要什么?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个眼眸明亮的男人说——而你又得到了些什么?
“……背叛我。”
他看着掌纹里已干了的血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朝着空无一物的黑暗又重复了一遍。
“背叛我。”
前编Ⅺ:谓我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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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丝璀德抚上那个年轻士兵的眼睛,将草叶结成的护符放在他已僵硬的手心里。两天前,她刚把他从几欲致命的伤口感染中救回来,但现在他横倒在地,一把重剑从后颈一路劈开了脊梁骨。云缇亚理解这种感受,当所有拯救生命的努力到头来都变成虚无,很难有人不被沮丧与绝望俘陷。
那些各自拿着武器、呆若木鸡的军人迟钝地面面相觑,眼神空洞,忽然有人一头跪倒在同伴的血泊中,发出野兽濒死般的长嗥。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萧恩走近一个仍未气绝的士兵,一剑斩断了他抽搐不止的咽喉,“我说过,必须分开行动。”
对胜利的期盼已经遥不可及,能够支撑人的就只有一点最原始的求生欲望。虽然不堪承受落败之辱,大部分将士选择了步上普兰达的后尘,但剩下来的人都默默地咽下了“逃亡”这个或许以前从未想过的词。他们确实是在慌不择路地逃——从森林里出来,经过沼泽和湍急的河流,又进入更幽深茂密的森林,往一切追捕者似乎难以抵达的地方仓皇逃窜,然而猎人的罗网正在逐寸收紧。落队的、被泥沼或急湍吞噬的、死在追兵箭下的,残存的人数正一天比一天减少,人们眼里那点虚幻的光也一点点回归寂灭。不是所有人在梦被活生生撕裂后都反而能自此清醒的。云缇亚看得太多。
崩溃狂乱的战友朝彼此举起了刀。几乎所有的逃亡者都卷入到这场内部杀戮里来,血肉横飞,被劈砍戳刺的却不像是活人,倒像是僵直已久的尸体。云缇亚想起了诸寂团最后的那一夜。求生到求死之间,原来只连着一丝飘忽无依的细线。
结束了。
云缇亚擦了擦身上的血和碎肉,坐了下来,心想第六军就此了结的话,未尝不是件好事——然而从一张张空白的脸上,他知道,地狱之路还很漫长。
“必须分开行动。”萧恩收剑回鞘,比了个手势。“这样无头苍蝇似地撞下去,迟早会被一网打尽。当务之急只能是制定几条截然相反的路线,各队分散,让敌人顾此失彼,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他是个无论何时总能保持冷静的人。还在诸寂团共事的时候,云缇亚就相当清楚这一点。“敌人数量是我们现在的几十倍,分出人马来逐个追杀绰绰有余,要是有人给俘虏了,招供出圣者撤离的路线,岂不是更糟么?”
“我明白您的顾虑,”似乎早知道他会有此问,圣徒的侍从微微一躬,“所以必须有人承担更重要的任务——主事大人。”
云缇亚愕然抬头。萧恩绝不会当着外人对他使用诸寂团的称呼。但就是此刻,他懂了眼前这个男人的意思。
更重要的任务。
他为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犹豫了一会儿,但最终,还是笑了。
只有笑。
“这边来。”他说。
两人走到一旁的小溪边。云缇亚蹲下身,在彻寒的溪水中洗净双手,他看见萧恩的倒影正在水里望着他。折射在那倒影背后的天空,灰中映蓝,有种特别坚硬的质地,坚硬得令人倏然眷恋起一切柔软温存的事物。他想这一定是错觉。
“是圣者的想法,还是你自己一个人的想法?”
“当然,”萧恩说,“和圣者无关。”
云缇亚向不远处的贝鲁恒望去。谁也不知晓他真正的意愿,他整天昏迷的时间远远比醒着的时间多,偶尔意识清晰,也很少开口,大概言语对他来说已经成了一件和呼吸同样艰难的事。他们仍称他为圣者,那是因为他头上额印仍未消褪的缘故,但事实上,已没人相信此时真的还有神灵宠眷他。云缇亚不知道自己对贝鲁恒还剩下什么感情,当敬畏、期望和几丝暗昧的恨意都已消散,残留的或许就只有在一个垂死者面前的恻隐?尽管他明白,对于曾经高高在上的武圣徒,那实在是最大的羞辱,也是最大的悲哀。
“值得么,萧恩?”他低声问,“你觉得这样做值得么?”
“您自己心里已经有了定夺了,不是吗?”
云缇亚与他投映在水里的双眼对视着,有些忧伤地笑起来。
“萧恩,”他说,“你就像我的老师评价的那样,永远不会做梦,永远不会颤抖,永远不会被腐蚀……”
他站起身,走回到众人之中。浑身浴血的士兵漠然地望着两人,似乎已不再关心他们作出了何种决定。云缇亚拔出双刀,并足直立,握刀的手在胸前交叉,刀尖向下垂指地面。绝大多数人都不明白这个动作的含义,但他并无意外地看见一双双空茫的眼睛里,隐隐有火种开始蔓延。
“凡有火焰之处,必有黑影;凡黎明将至之刻,必先经黑暗。喧梦中的沉寂之喉,长夜中的缄默之刃,诸位,尽管我们的呐喊终要归于喑哑,这将是我们发声的时候。我以在世最后一名首领的身份召唤你们的名字,”他向前踏了一步,“诸寂团第五主事,云缇亚·吉欣·塞黑莱特。”
萧恩将巨剑掣在胸前,剑尖朝下,做了同样的动作。“第一执事,萧恩。”
无声的骚动在人群中扩展开来。血污累累的脸彼此相望,直到终于有另一个声音打破了这沉默。那是个颧骨高突的瘦削大汉,左耳被割掉了一半,右耳上穿着三只银环,他将自己在制式长剑外真正的武器——两把反曲刀同样在胸前向下交叉,上前一步,“第九执事,”他说,“拉柯德。”
“第十七执事,尤里。”相貌普普通通的中年士兵,鼻子微红,带点暗疮,没人能从一支部队里一眼把他挑出来。“第四十六执事,伯尼坦。”瓮声瓮气的嗓门。“第三十一司事,凡希克。”尖下巴、面孔秀气的男子,右眼角甚至还有颗泪痣。……十四个人。包括他与萧恩,一共十四个人从人群中迈了出来,目光沉静,神情肃穆。每响起一个名字,云缇亚就在心底默默重复一遍,很多他都是今天第一次听到,但它们后面的脸庞他却早已熟识。也许终有一刻,这些名字都将随死亡或时间流逝而从记忆中抹去,可那一张张脸,带着各自的烙印,将与他的生命相融一体。
血液如潮汐一般冲撞着他的胸腔。他已迫不及待地要喊出来了,但最终,他按抑下了喉咙里的狂颤。
“……我们的一切原本五年前就已经结束。当我们湮没在死灰下,有人为我们开启光明之门,承诺带我们前往诸圣身边。五年了,不管那道门背后是现实还是虚妄,不管那个许诺能不能应验,这五年的意义总归要我们给出一个答案。诸位,一切道路皆有终点,一切声音皆将静寂,而无数人被命运裹挟,无法选择自己的结局,比及他们,你我又有何遗憾?五年前,我们已做过一次选择,而现在……将是我们为当初选择‘活下来’而付出回报的时刻。”
很小的时候,云缇亚听泽奈恩主事长提过萧恩以前的事。
大概是一名因战功而被贵族家招为女婿的低阶将领,偶然发现妻子与自己最亲密的挚友私通。盛怒之下,他将那两人当场杀死,自己也在搏斗中失去了一条手臂。贵族怒不可遏,要用最残酷的刑罚把他折磨至死,但诸寂团的幕后主人、武圣徒曼特裘在他奄奄一息之际救了他。“这样的人是不可击溃的,”主事长意味深长地看着少年,“他经历濒死而重生,将抛弃一切,认清一切,他会明白冲动的幼稚,不再相信爱情、友情与单纯可笑的忠诚,不再相信荣誉与年少梦幻,也不再惧怕背叛。他一辈子都将醒着,永远睁着双眼,再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侵蚀他。圣者很有眼光。”
萧恩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主事长与圣曼特裘的正确。他的冷酷和近乎冰点的理智令他为诸寂团扫清了大部分最为棘手的障碍。以他的功绩,早就足够晋升决策层的五名主事者之一,但由于他的实干能力太过强悍,以至于根本没人能在他被拔擢后顶替他第一执事的位置,这个决定也就无限期地搁置了下去。直到诸寂团这个组织的存在已成过往,云缇亚也依然认为,萧恩才是最有资格号召旧成员的人,而自己,或许不过是他手里的一面旗帜。
事实看起来的确如此。
第六军最后的三百余名士兵被分成五队,分别向正北、正东、东南、西南和西北五个方向逃散,尽管人人都清楚,这一别除了或许会在哥珊的刑场上相遇,再无重见之期。而诸寂团成员中,十三人将另走一路,剩下的执事尤里,本来就是圣徒亲卫,萧恩给他留了两匹快马,叫他保护贝鲁恒并带上爱丝璀德,从极隐蔽的林间小路绕道往西,大概三到四天就能接近西庭边境。“人越少行动起来越方便——至于敌人主力,就由我们负责引开。”
这才是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刺客们全换上了亲卫的铁铠,将空荡荡的担辇和披着血天使纹章甲的战马牵了过来,他们中与贝鲁恒身形最相似者将作为圣徒的替身。其他士兵也许都有机会逃出生天,而他们的唯一任务就是赴死。云缇亚并没有扮成亲卫,第四军不少人都认识他,书记官跟在上级身边也是常情。他朝爱丝璀德坐着的那边瞥了一眼,这个不易察觉的动作却被萧恩捕捉到,推了推他的后肩。
“女人就像风,再坚硬的岩石也会被它磨成沙砾。”
“我只和她说几句话。”云缇亚说,“一个道别,不用多长时间。”
萧恩侧头瞟着他,一振缰绳。“那么先动身了。您知道咱们的路线。”
云缇亚走了过去。尤里还在一旁准备,爱丝璀德听见脚步声,抬起头,向他笑了笑。
“这个给你。”她什么也没问。
那是枚用草茎编成的戒指,枯黄中残着点绿意,嵌了一朵指甲盖大小的无名野花。云缇亚将它套在手指上,慢慢转动。“很美。”他轻声说。
她垂下眼睑。长睫半覆住深不见底的眸子。
“是他教我做的。他喜欢做这些精巧的小东西。”
云缇亚感到自己心脏的某个部位正在一寸寸无声地坼裂。
“……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