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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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掌死亡的血天使对他俯下身,欲吻他的前额。
云缇亚猛地爬起,双刀已握在手中,对着向他冲过来的敌人迸发出一声怒吼。本应弥漫着杀戮喧嚣的战场在他耳畔忽一下静寂了,只剩下风的低喃、河流的呜咽、鸦群拍打翅膀,他听见自己所有的骨骼、所有的血管都在一场烈火中嘶叫。是的,当一切都远去,只有那声音烙印在血肉与灵魂深处,清清楚楚,然而密不可分。
那场自母亲死后横亘了十五年的大火原来始终不曾弃绝他。
他感到一双手正在撕开他的身体,撕开死寂,撕开这个世界喑哑的喉咙,有什么压抑已久的东西正涌动着,翻滚着,迫切地要随着这裂响喷薄而出——
——来吧!他用所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吼道——来吧!
死与生的界限,在纵身一跃间,被漂洗成了尘埃下边角泛黄的苍白。
作者有话要说:流星锤在西方一般是指多头连枷,一种极具杀伤力的甩击型钝器(有的带有铁刺),对付重铠尤其有效。
文艺复兴之前的欧洲战场规模都不大,一场扫尾战通常只有几百人,一两个特别能打的家伙改变战局是可行的。
特别向《骑马与砍杀》(Mount&Blade)这个临境感极强的冷兵器战术模拟游戏致敬。很多在历史资料上读不到的战术细节,如弓骑兵不能朝右射击、骑射须掌握提前量、长枪正面冲刺时最好把敌方的马也刺死等等,都得益于在游戏中的体验,感谢它陪伴了我三年的时光,也感谢当初将它介绍给我的人。
最后贴个《骑砍》牛人一弓一刀单挑轻骑兵大队的视频,射人先射马的猥琐打法在这里发挥到了极致。不过我考虑良久,还是让云同学当了爆头党,因为以他那点膂力,对着重甲战马不射个三五箭是射不死的……
直接贴上来很卡所以我是传送门
、Ⅹ 蚁冢(3)
那一夜对他而言本没有任何特别,只除了一轮硕大得令人触目生寒的月亮。它离大地是如此贴近,以至于连一丝最微细的阴翳都暴露在皎辉之下。当他在营地外森寂无人的小树林,将一个蜡封纸筒系在通体乌黑、嘴里衔着木签的猫头鹰爪上,目送它振翅而去时,他感到有什么正从幽暗里无声地注视他,某一瞬间,他以为那是悬在他背后的月光。
“出来吧。”那个瞬间后,他说。
“我问心无愧,倒是你在偷偷摸摸地做着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反而叫我出来?”女人的轻笑被风吹送,有冷沁的嘲讽意味。
她就倚立在河畔一棵光秃的老垂柳下,衣白如霜,面孔浸满月色。仿佛自黑夜的至深处凝出的灵像,发间还流曳着淡雾,或许下一刻整个人影便会因风散去。他希望这确实是幻觉,但他记起那个在朔望夜、柳林风声和乌头草彼此的低语中透露的传言:瞎子的眼睛可以看见常人所看不见的东西。
“吉耶梅茨将军还在世时,你就和他暗通款曲;第六军在你的小动作下还能坚持这么久,不知该说是神明眷顾还是你办事不力?”她一步步向他走来。“不过今夜是最后一夜了吧。除了海因里希,南边的那些军队也会用什么方式响应你呢——细作大人?”
剑锋缓慢地从肩头抽出。
“您让我很为难,”他正色,“爱丝璀德夫人。”
爱丝璀德笑了。“没有人会相信我。没有人会相信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毫无证据的疯话。你何须畏惧?”
他挑了挑眉。
“有一个人会相信。即便所有人都当做疯话,只有那个认死理的傻瓜会坚信不疑。你是他的女人,爱丝璀德,所以我不太想杀你,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他被你害死。如果你的消失能让他活得更久一点儿,我想我会很乐意这么做。”
“他啊。”爱丝璀德仰起头,月光洒落在她眼睫上。“我不会对他说的。当我向人直接道出从第三者那儿获取的秘密,它就像剧毒灌进人耳,令听者痛苦而死。和你一样,我也希望他至少能活久一些。”
“——好给你带来更多的消遣?”他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你这个魔女。”
他曾经很想知道她为了什么才来到第六军,可现在看来,答案已经不重要。和魔鬼订盟的灵魂总是超脱于世人的欲求之外,乐此不疲地玩弄人心。它们掠取人类最隐蔽的思绪与深藏若宝的情感为食,一面吞吃一面冷言讥刺,百般挖苦,直到将猎物掏成一具空壳,立马又去窥探下一个游戏对象——他开始为某个傻瓜遗憾起来,或许那家伙最初不过也是逢场作戏,只是太高估了自己的理智与控制能力。“你品尝过如此之多的秘密,是否仍觉得它味同嚼蜡,不值下咽?像你们这种生物,永远不会被凡人之爱灼伤,但也永远无法拥有凡人之爱;你们可以看见凡人视线抵达不了的黑暗,但凡人眼中的光明,你永远也不能企及。”
“光明?”爱丝璀德反问。“我无数次在生死边缘挣扎,我经历过一个女人最不堪忍受的屈辱和痛苦。你是对的,我被光明拒之门外,但光明之下,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再伤害我。”
她的乌黑长发从他面前拂过。一座奇形怪状的小土丘挡住了她的路,她伸手细细摸索。“……你看。”她说。
他勾起唇角。“一个白蚁窝。”
“天冷起来了,可里面仍有生命。”盲女弯下腰,侧耳倾听,“会有最年轻最弱小的一只幼蚁躲在洞穴最深处熬过这个冬天,来年开春,她会成为新的蚁后。你知道蚁后么?身体的绝大部分是一个装满了虫卵的大肚子,大得令她根本移动不了半分,她的寿命很长,过得很安逸,一辈子只需要做两件事,不停地吃,不停地吃,不停地产卵,不停地产卵。她的儿女们会无微不至地喂养她,会不惜任何代价保护她,这是命运对她历尽千辛万苦活下来的报偿,她将远离一切艰辛苦楚,没什么能威胁她,没什么能加害她。”
“是的,我从那个严冬里活了下来——可你以为我只是要成为这样一个可怜的怪物吗?你以为我渴望的,只是一个不比坟包大的王国吗?”
风声在这一刻变得猛烈。他看见爱丝璀德对他意味深长地笑。这笑容的含义难以揣测,但生存和死亡,以及贯穿于它们之间的全部苦痛,在它面前都失去了重量。
而他眼前,仿佛有一只孤独垂老的白蚁,弃绝故土默默爬行,当生与死都不足以使她畏惧,她回过头,记忆穿过寒霜,飞向当初在冰冷的黑暗里瑟缩着遥望春天的微小生命。
“……今晚我会把他领开。”语调平缓,她说出似乎一早就暗藏胸中的决定,“你们的计划会照常进行,无人干涉。但我不能确保他知道后会不会有所行动。他是这么天真,也是这么倔强……”
迎着她刺穿自己内心的目光,他笑了。
“爱丝璀德,”他问,“你想要什么?”
你不愿像蚁后那样麻木不仁地活下去——但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只想真真正正地活着,”她轻声回答,“……仅此而已。”
云缇亚厉声大吼,在那个骑兵挥舞着流星锤欲当头击下、露出全身空门的一瞬间,他的刀狠狠插进板甲缝隙。带刺的铁链锤重击在他肩头,但此刻它的主人已经丧失了生命。
被铠甲包裹的躯体栽下马来,将他扑倒在地。他压在那具身子底下,感到对方战马的一只前蹄从旧主背上踏过。
一口咸腥呛上喉腔。世界颠倒旋转,迅速昏黑一片。
窒息般的沉寂中,忽有潮声入耳。它从地平线下卷涌而来,渐渐演化成由数以千计的声音汇聚为一的呐喊。云缇亚眼中的黑暗撕开一个口子,那些原本向他踩踏而来的敌军很快被冲散在了这怒潮之下。千疮百孔的血天使旗在潮水上空飘翔,有着翡翠色眼睛的少年将领瞥了一眼云缇亚,立刻重新融入了疾驰冲杀的人群里。
云缇亚笑了笑。
他吐出那口血,想挣扎起来,却动弹不得。意识如此轻忽,躯体却如此沉重,他猜想它们正在互相道别。
一条温软的手臂搭在他胸膛上。女人抚摸着他的脸。
“啊,”云缇亚说,“你还活着。”
“你也是,”爱丝璀德说,“至少你现在还活着。”
“是吗,”他笑,这时他才感觉到证明他的意识和躯体仍未彼此离弃的剧痛,“真是太糟糕了。”
所有的声响都随这痛觉一点点清晰起来,又一点点在他的呼吸中远去。她的气息拂过他面庞,除此之外,他再也听不见其它。
“……爱丝璀德,”他侧过头,看着她,“你并不爱我。这只是怜悯。”
只是因孤寂而催生的怜悯,因百无聊赖而探求的些许乐趣。你从来都不认同我的所思所为,只是要将我改变成和你一样的人。我们相隔得这么遥远,拥抱着这样广袤深长的虚空,而你则从中获取满足和欢愉。或许我也只配得到这些——这不是爱,一开始就不是。
“不,”她将手指按在他唇上,“只有你是不同的。”
“只有你是不同的,云缇亚。这世上其他人的心脏,要么被一把熊熊大火烧成焦炭,要么冰冷沉寂得像座坟茔。我本以为我再也不会爱上谁了,不会再相信任何人,不会对任何人抱有希望,不会为任何人悲伤流泪,也不会因任何人而痛苦——可只有你是不同的。你执着得叫人担忧,倔强得叫人动容,你有一个活着的人全部的脆弱和坚忍,而我不过是一具从未入土的尸体——亡者会怜悯生者的鲜润吗?干枯的骨架会怜悯有血有肉、连疼痛都无比真实的存在吗?”
两人面对面侧卧着。轻轻地,她拥抱了他。
“不管你做了什么,不管你要做什么,我总是沉迷于你身上的温暖,妄想它有一天能将我从深寒与僵冷中唤醒……姑且把这称之为爱吧,”她说,“如果爱你能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那么我会用剩下的整个生命来爱你。”
我会用剩下的整个生命来爱你。
云缇亚望着她瞳仁深处的晶莹,微笑了。他轻轻托起她的脸颊,言语在这一刻是累赘的,他知道任何不曾说出口的回应她都能听见。风在头顶盘荡,尘土被鲜血凝在地上又有新的尘土飞旋,乌鸦像被撕碎了的夜幕一样纷纷扬扬,但它们都和他无关了。
漫长之生,顷刻之死,当这两者都被抛之脑后,还有什么可在意?
因爱而生的苦楚,又怎会值得畏惧?
他闭上眼,吻了她轻颤的唇,感到一颗露珠从黑暗里坠落,又像一只蜗牛,拖着细小而微亮的痕迹爬过他的心。
作者有话要说:难得比较甜的一章,祝大家新春快乐^_^
、Ⅹ 蚁冢(4)
萧恩往营火里添了几根柴枝。马嘶扬起,然后是一阵夹杂了沉重铿锵的步伐声,他明白是普兰达带着剩余的人马回来了。出乎他意料,云缇亚和那个女药师也和这群人一起,伤痕累累,灰土满面。茹丹人下马时没站稳,结实摔了一跤,但四周静得可怕,没有一丝一毫往常取笑调侃的声音。
“圣者呢?”云缇亚攀着爱丝璀德的肩挨过来,问。而普兰达只是在旁侧沉默不语地擦着剑锋。
“这边,”萧恩起身,“情况不是太好。”
在一片林中空地临时搭建的帐幕前,云缇亚看见了贝鲁恒,他躺在另一堆营火边,腿上中了一箭。两个勤杂兵此时担当起了随军医师的角色,用烧红的匕首和钳子将深嵌入骨的箭镞剜出来,看他们紧张的神情,这任务似乎进行得很不顺畅。爱丝璀德走过去,问他们是否需要提供帮助。
“……是你啊,”贝鲁恒抬眼瞥了瞥云缇亚,“可惜这里没什么用得着你的地方了。”
他身子忽然剧烈颤抖了一下。萧恩赶紧半跪下去握住他的手,示意云缇亚从那边拿湿毛巾过来。云缇亚用浸过冷水的毛巾拭去贝鲁恒脸上细密的汗珠,感觉到湿巾下的前额正在微微发烫。
“那么我能去哪里?”他反问道,“我属于诸寂团,也属于第六军,现在这两者的命运都紧握在您手上,我还能去哪里?”
贝鲁恒轻轻别开头,没有回答。“——普兰达,”他说,“你还有多少部下?”
普兰达将剑插在地上。“能战斗的不到一千。其中骑兵只剩三百,大部分带了伤。”他语声生硬。
“很好。”贝鲁恒极轻地笑了,握住萧恩的手猛地一紧,染血的箭头从他胫骨里钳了出来,叮地一声掉在盘子里。“加上我这边侥幸活下来的,勉强还能凑上两千五——敌人呢?伊叙拉那儿八千,宗座直属的第一军包括炽天羽骑总有两万,森林已经被三面包围了吧?真是难堪啊。”
的确是有史以来最大的惨败。云缇亚之前从未想过,战无不胜的第六军竟会落到如此境地。死在鹭谷的,死在攻城陷地中的,死在冬泉要塞前的,死在依森堡的,死在昨夜这场鏖战的,还有被策反的、叛逃的、士气崩溃放弃战斗的——走到今天,竟只余下了不到原始编制的十分之一。环顾四周,他从那些伤兵眼里看见的除了麻木,就只有反胃一般的厌倦。若是珀萨还活着,目睹这一切,不知会是什么感受?
“投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