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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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瀑泉一样、从浮空诸桥与城垣的兽首挂下来的水柱变成了红色。整个哥珊变成了红色。最终这色彩渲染到海中,扩散蔓延,晕开一幅盛大华灿的虚像。圣城如一个最虔诚的神职者,披着鲜丽祭服巍然降临于海面,在它脚下,是同样宏阔而静寂的暗红倒影。
“夫人。”
爱丝璀德用药镰撷下一朵翠雀花,放到鼻下轻嗅,听见熟悉的声音唤道。
她直起身,刚要回头,手腕却被攥住,那样薄且坚硬的力道切在骨上,有种锋利的鲠痛。她无从抵抗,被半牵领半拖曳地带到一边,裙底传来潮湿的冷意,细浪低喃着扑上绢鞋。
“看那儿。”云缇亚轻轻扭过她的头,让她面对那座暗红的城市。
爱丝璀德深杳的瞳中淌出一丝轻笑,但她并没有将云缇亚的举动当做刻意讥讽。“我看不见,大人。”她说。
这本是不需要再强调的事。
云缇亚哈哈笑了两声。“你看不见。”喉咙干涩,他笑得像黑夜中的鸟鸣。“阳光下发生的事,你都看不见。”不知道血与火的颜色,不知道尸体腐烂的情状,不知道头颅在被砍下的一瞬会有什么表情,这对一个女人来说到底是该痛苦,还是该庆幸。“告诉我,你能看见什么?”
手臂忽然收紧,将她揽住,指甲深陷入薄衫下的血肉。
“有人曾对我说,你的眼睛能洞穿黑暗。深埋在人心里的秘密,常人肉眼永无法看穿,但它们藏得越深,你越是了如指掌。告诉我,爱丝璀德,”低沉地,直呼她的名字,竟更像喘息,“那一夜的真相究竟是什么?那一夜,你究竟看见了什么?”
苍白秀丽的眉心因疼痛而微蹙了起来。
“我看不见,大人。”她只是说。
云缇亚笑得愈加厉害,全身都在颤抖,到了最后,它们变成了一声声抽咽似的呼吸。
“你做出什么样的证词,我都无法责难你,只因你是弱者。”痛楚拉锯着他的骨骼,“但我必须知道真相。”喑哑的气息从他胸腔抽离出来,听似悲泣,但他知道自己在多年以前就永远干涸了眼泪。“如果需要代价,我愿将我所有的秘密献予你为食;如果真实只能在黑暗中找寻,如果你就是黑暗本身,那么请指给我一条回归黑暗的道路。”
盲眼的女子静默片刻,伸手抱住了茹丹人。长袖内,她的双臂冰凉,如同亡灵泅水而来抱住一个溺死的孩童。“即便你能回到黑暗之中……”
“……也什么都不能改变。”背后有人续道。
云缇亚一震,猛然将手松开。“您可以改变,”他说,“只是您不想这么做而已。”
贝鲁恒唇角轻勾。那流血的城市在他面前发出宛转呻吟。
“信众在怨怒。因为主父离弃人间已久,牧师丧失神赐,唯有靠惯性的供奉与虚无的许诺来勉强支撑。神殿基柱已经损毁,这座圣城摇摇欲坠,可是你以为光凭剑和军队能够扶起她,像将龛柜安放在祭坛那样,安放到光辉的正途上,那便大错特错。过来,云缇亚,若你真想改变这一切,我告诉你唯一的方法。代价很微小,只需付出你一个人的名誉和生命。”
云缇亚没有犹疑,走了过去。圣徒贴近他耳侧,吐出几个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字。
他的双瞳霎时张大。膝盖不由自主屈下,跪倒在贝鲁恒脚边。
贝鲁恒低下头。“很好,”他缓缓说,“我知道你绝不会做这件事,宁死不会。——那么收起你那点自行其是的正义吧。你没资格再谈论它。”
“……我不会放过那些伤害、侮辱、践踏达姬雅娜的人。我不会放过那些将我同族当棋子一般玩弄,而后恣意抛弃的人。”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悉听尊便。你可以走了,离开这儿,回哥珊,去完成你的复仇。但我要告诉你,若那样,你和第六军再没有任何关系。我将不再庇护你,你会和路尼一样,受尽折磨,在极度痛苦和屈辱中死去,不比一条曝尸阴沟的野狗更加体面。你会成为茹丹人的羞耻,终被同族淡忘。最重要的是,你的死将毫无意义。”
云缇亚抬起头。圣徒恬淡的脸逆着光。影子很短,绵延不到他身上。
他朝贝鲁恒身后走去。在擦肩的一瞬,他感到自己仿佛下一刹那就会化成灰烬崩碎,散布沙岸,融入海水。
而那场只在少年梦中出现的大火却彻底遗弃了他。
“只要达姬雅娜愿意,她可以用笔写出她所遭遇的一切。但她选择了沉默。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命运,这些因何而生,她的苦痛为何而来。沉默看上去很悲哀,只有无力者才会采取的举措,然而有时它是对抗这世界的唯一方法。时代的巨轮碾压大地,‘真实’就像等待被它碾进土里的一朵花,虽然洁净纯粹,可那又有什么用……”
爱丝璀德合上眼睛,“而你我,”她轻声说,“仅仅都是车辙里扬起的尘埃……”
云缇亚用一只手盖住了脸。眼眶焦灼欲裂,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回忆着泪水的滋润。早在那场火饮毕母亲的血,烈烈烧起来的一刻,他就再也无泪可流。那时他不过是个八岁的男孩,从未想过自己日后会在趟过血海游到对岸后干渴而死。光炙烤着肌肤,黑夜不再对他敞开怀抱,微尘流离飞舞,随即如冬日呵出的雾气般静然散去。
作者有话要说:
、Ⅵ 寂火(4)
贝鲁恒穿过拱顶走道、侧廊和耳堂,走进修院最深处的一间礼室。
那里几乎没有任何陈列。除了火。
火在缠着朱红色线的皂荚木燔祭坛里旋舞,将室内的黑暗分割为狭长阴影。祭坛前摆放的不是供祷告用的跪几,更不是丝帕或天鹅绒垫子,而是一束荆棘。
贝鲁恒徒手从火中取了一把灰,洒在头上。他除了一件苎麻与荨麻混织的薄袍,什么也没穿,当他跪上那荆棘时,袍下顿时有大片鲜红浸染开来。
“古代的苦行者认为,对肉体的摧残能带给他们极大的力量。他们自我鞭笞,自毁肢体,持守各种非常人能想的禁戒,用这种痛苦作为祭品献给神,以寻求愿望的实现。这就是祈誓。”一个仿佛雷电闪动的声音说。“他们绝大部分人发狂死去,神祇并未接受他们的供奉。区区一己之身的痛苦,对于被无数人膜拜仰望的存在而言,或许太不值一提。”
贝鲁恒回头微笑。火光令他的头发即使蒙了一层灰,也呈现出明丽的金红色,但他面容却如影子一般,黯淡惨败。
“我在想,一个人的能力究竟能不能改变这个世界。若真的不能,像诸寂团这样的刺客是为什么而生?不是为了扼杀要阻拦时代的人,他们缘何听从一声狂热的召唤,背负血腥,跋涉于尸骨与剑刃之间?”
棕灰斗篷裹身的僧侣走过来,把手伸到祭坛上。火焰吞吐着他的手指,裸露在兜帽外的轮廓鲜明有力,如刀深镌。
“你很虚伪,贝鲁恒。”他回答说。
“有人跟您说过一样的话,”贝鲁恒说,“他是我的哥哥。”
他没再接下去了。咳嗽打断了他。即便捂住嘴,胸腔的剧烈震动仍然试图寻找一个出口,直到它们终于沉寂,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修谟安静地看着他,火在僧侣的手心里躁乱跃动,像一头渴求安抚的小兽。
“宗座不会答应让你发兵舍阑的。”
“……他如您一样,与我有师徒之谊。”贝鲁恒将手放下,掌心乃至指缝早已为殷红浸透。“我曾将三重冠、以及整个哥珊双手献到他面前。如果我以那种理由请求,他无法回绝。”
“你将失去一切。”
“除了这个额印,我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
修谟不再说话。火光忽然裂开,他的影子律动着,发出一道沉默的惊叫。
“这算是祭献吗?”过了很久,他问。
“神会接受吗?”贝鲁恒笑起来,血不住地从唇边淌下,但他并未去揩拭,“主父离去了,或者一开始从未出现过。人们的呼告像火堆上空气扭曲,全然指向虚妄的所在。那么老师,为何还要膜拜,为何还要仰望,如果明知那只是一个荣名的幻影。身为凡人的贝鲁恒已经死亡,我没什么可供奉,也没什么可被剥夺,就连这已不属于我的身躯,也很快会陨灭陷落,归于尘土。然而,至少在那之前……”
语声渐低渐哑,最终被深锢于洇血的胸腔中,杳不可闻。“在那之前,”他对自己一个人说,“我有必须要做的事。”
云缇亚回到哥珊的那一夜,雷声阴沉,潮湿的天幕压得很低,从褐红色泥浆里渗出的死气无法消散,像风中枯草般贴近地面徘徊。
枢机团毁灭了。
这是他在踏进圣城后得到的第一个消息。
包括七十六岁的枢机大教长奥图,在新圣廷建立后重新推举起来的十三名成员,都因这次事件而遭受了不同程度的重击。流放是最轻的刑罚。对于牧师长久以来的不作为,人们终于爆发,并将这种愤怒迅速扩散到一切学院派出身的神职者身上。狂信徒、军队和不断投身于这两者之中的人群控制了城市。证据令大釜内的热油沸滚到顶点,然而当它们终于燃烧起来,化为杀戮时,证据的本身反而变得越来越不重要。
云缇亚没有去城区。那里的景象令他胃部痉挛。
他攀上一座小山丘,山顶密栽着毛白杨和冷杉,往下可以俯瞰大半个外城乃至逝海。因为是慰灵地,平日鲜有人至。
几个至少是大司铎以上的高阶牧师被穿在山头竖立的木桩上。这是种古老的死刑,削尖的桩头从下体顶入,刺破胃肠,最终从肩头或嘴里穿出来,在此之前,人往往要痛苦地活上好几天。激愤的平民把他们扔在这里,任由他们向那早已远去的神力哀求拯救。云缇亚走过来的时候,有些已经断气了,剩下的还在抽搐。其中一个相貌清秀,还非常年轻,看见有人靠近,张了张口,但桩尖已堵到喉咙,阻绝了他的任何言语。
云缇亚明白他的意思。
他逐一结果了他们,做得很干净,刀上的血在拔出来的一刻就被雨水洗去。饿慌了的老鼠甚至不躲避雨和生人,爬上木桩飞快地撕咬尸体。云缇亚解开发绳,银发一直垂落到地,沾上泥污。他一件件地,脱下所有的衣服,一丝不挂地站在雨中。大雨抚摩着他深古铜色的肌肤,似乎要将他与夜相融为一。自古以来,暗血茹丹就有这样的习俗,男子若想试炼自己,必须在雷雨之夜赤裸全身,跪在一棵孤独的大树下,翌日,如果他存活下来,那便表示他拥有一个洁净无瑕的灵魂。他将有资格成为妃主的丈夫,统御茹丹大小部族,如头雁带领雁群;他将有资格在死后升上天空,以风为马,以星河为缰,代替夜神巡视大地。
但云缇亚此时想起的并非这些。
他只是想起,十五年前,一个孩子,同样裸着身躯,将自己浸在水中,徒劳地想要熄灭身上刚开始点燃的那场火焰。
树下有一个小小的坟茔。往上两码,树皮被削去了一块,写着墓中人的名字。
“母亲。”轻轻触摸那名字,他唤道。
雨水流进发际,流过眉骨,流经眼眶,再从两颊流下。他知道,自己没有哭泣。
“你母亲让你从小蓄发不剃,以期得到神明无上的加赐和恩宠。事隔多年,那早已证明不过是个幻梦,而她怀抱着那幻梦死去。你却一直把胎发留了下来。”背后,剑脊一般刚硬的声音。
云缇亚转过身。长电在此时划过天空。那是个身材十分高大的男人,穿着并不华丽但严整得体的便服,像一座山峰拦截在雨和大地之间。他仿佛已经站了很久,可就在前一刻,云缇亚清楚,那儿还没有人在。
雨下得更大起来了。
他走过去,双膝跪地,上身伏倒,亲吻那男人脚边的泥土。“我主。”他说。
语气是极意匍匐的谦卑,这并非出自恭敬,而是习惯。
男人垂目俯视着他。“很巧,云缇,”他用那剑似的声音温柔地道,“不是吗?今天不是你母亲的生日,也不是她的奠日。今天不是她怀上你的日子,不是她把你生下来的日子,不是她为你命名的日子。今天也不是我第一次与她相遇,或者最后一次与她分别的日子。今天什么日子也不是。然而你,和我,只不过恰好在这里,同一时刻,想起了同一个人。”
云缇亚双眼盯着地面,雨将他的长发粘在脊背上。“这座城在颤动,在流血,气息奄奄,而她无法尖叫,也不能感受到疼痛。我主,”他低声说,“这是您送给我母亲的礼物么?”
男人抿紧嘴唇。电光照亮了他的脸。
“我早应该明白。为什么圣贝鲁恒明知一切,却始终置身事外,哪怕连救我也不是由他亲自出面。狂信者和平民生活在哥珊的最下层,却能轻易摧毁圣廷一手组建起来的枢机议会,他们背后,必有着令武圣徒、教皇国最强军队的统帅也不得不屈从的力量。我主,这是您想要的哥珊么?这是当年用诸寂团所有人的鲜血换回的教皇国和诫日圣廷么?”
幽冷地,风把雨珠卷刮起来,又像深长叹息。
“……听说你找到了那个女人,却没处置她,反而留在了贝鲁恒身边。云缇,几年没沾血,你变软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