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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部分

髑髅之花-第135部分

小说: 髑髅之花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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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缇亚咬紧牙。他的两只腕铐之间连着一尺长的铁链,允许他勉强把班珂抱在怀中。太轻了。他怀疑刚才余烬似的温热只是幻觉。一副轻而破损的外壳怎么能容纳如此沉重的生命呢?
他看见班珂溃烂的双唇一张一合。词句喑哑地落入黑暗。
幽灵们围拢来,想要拉开他。
“他有话告诉我,”云缇亚声音冰冷,“你不想听听吗?”
海因里希示意他们退后。
黑暗更大了,但也更充实。凡物的耳朵无法盛载它。
云缇亚看见一个蜜色肌肤、眼睛狭长深邃的女人。她的银发盘桓如花枝,散逸出茉莉的微淡香气。
她在用他的手臂拥抱班珂。
我的族人,我的兄弟,我最勇敢的战士,我同血同根的伴侣,请你安眠吧。在黑夜的瀚海中与我相见吧。
血肉在用力收紧的臂弯间塌陷下去。折断的肋骨刺进心脏,那一瞬有着漫长的静谧,甚至不存在震动与钝声。云缇亚感觉自己所拥抱的并不是泥沼般的身体,而是一团坚硬、饱满、无限扩大的黑暗。静谧伴随它出生,最终,与那女子的名字一同消泯。
“可怜。”
海因里希说。
云缇亚抬头盯着他。假使目光具有锋刃,海因里希已成了一地骸骨。
“我说的是你。替别人干这种事的总是你。有没有想过等你落到这境地,还剩谁来同情你,谁会伸出援手替你解除痛苦?可怜……真可怜啊!”
“你得意不了多久了,”云缇亚厉声说,“你们所有人都一样。到那一天你们统统都得死,哥珊很快将变成废墟,这里的所有人都要和永昼宫一起殉葬!”

海因里希的眉梢斜飞起来。
一个夸张的神情不加掩饰地挑在上面。宁静,却凶险,像终于等到羚羊来喝水的鳄鱼。
“你果然沉不住气了。”
他细细端详云缇亚,无异于检视即将入口的食物。
“我听见了什么?永昼宫,哥珊,废墟……你早清楚它们要毁掉。或许我该把这当做狗急跳墙而抛下的一句狠话?可我派去湖底的人发现你留下的照明设备。抽空怀个旧,有必要专门准备这个吗?又为什么煞有介事地绑上石头消灭证据?”
斩钉截铁的笑容。“你在,心虚。”
云缇亚神色的变幻只是一刹那的事。
他迅速恢复了坦然。一旦挑破,反而比之前还要轻松。海因里希并不知道诸寂殿的内情,但教皇了若指掌。如果让后者得知他去过那儿,务必有所警觉,不需审讯只消启封诸寂殿里外排查,计划将立刻化为泡影。所幸是面前这人抢先一步掌握了信息,并嗅出它的至关紧要。多亏了他,这个秘密有望保住了。乐于制造毁灭的狂徒哪怕不能如愿控制哥珊的命运,也绝不会把控制权拱手送人。
唯一的战场展开在自己和海因里希之间。
当博弈仅仅与双方的意志挂钩,就变得十分简单。
“你想撬开我的嘴,就凭实力来试试吧。”
典狱长摊手。
幽灵们抓住俘虏的双腕,反剪到背后,将他仰面按倒在一张平放的木制刑台上,颈部套紧铁环。他们力气之大,像载着一座山的马车来回碾压云缇亚的身躯。他听到门咔嗒一响,是狱卒待命。“把这个茹丹人的尸体装扮一下,交给宗座,说刺客受不了拷问死在狱中。一切责任由我担负。”
又有一个矮胖秃顶、戴旧铜丝眼镜的男人进来,提一副急救药箱。
“含住它,”他仍然那么和善,正如上次替云缇亚包扎的时候,“会很疼。比上次疼得多。”
云缇亚不理睬,直到幽灵捏着他脸颊,把牙垫硬塞进他嘴里。那是个既避免他咬舌,又不妨碍清晰说话的东西。他暗想这纯属多此一举。
一套铁棺材模样的长方形夹具箍在他并拢的小腿上,从膝盖夹到踝骨。它全部由粗铁条组装成,螺栓拧紧,铁条便和肌肉贴得难解难分。海因里希提起云缇亚的头发,让他目睹那些幽灵取出的长柄锤,以及硬木楔子。
“我最后一次恳求你,信任我。”他凑近云缇亚耳边,“我知道那件事对你重逾生命,但我恳求你把它分享给我。只要你松口,我们还是朋友,阿玛刻那边我会替你周转。别让这玩意儿毁掉你的腿,普通人撑不了多久。最迟打到第十根,你下半辈子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只能跪着走路。对于一个有尊严的战士,那太可惜。”
云缇亚无动于衷。
第一根楔子插在了铁条的缝隙间,大锤举起,然后敲下去。他身体猛地一颤,却没发出声音。回答他和海因里希的仅是胫骨的崩裂声。
典狱长吸着气。
第二根至第五根是个连贯的过程,精准流畅,绝不拖沓。云缇亚的指甲深深陷进背后的木板里。他摸到那儿有许多凹痕,板材的接缝中呵出陈旧的血腥味。会是谁的血?班珂?还是曾经的某一刻同样在这上面辗转的某个陌生人?
铁锤再次举起,下落。又下落。
那些僵冷、惨白、永远像披了层灰的行刑人确切地说也是刑具的一部分。他们自己的躯壳显然无法感知痛苦。但他们何以这样擅长制造和掌控痛苦呢?
“叫出来吧。”海因里希说。
一声不吭。
“没什么可耻的。他们都是聋子。在这干活的人必须熏聋耳朵、毒哑喉咙,为了不泄露受刑者吐露的机密。他们受过特别的训练,不会在施刑当中产生任何情绪,无论厌恶或快感:这是防止失度而导致受刑者死亡。他们是厨师,看你如一块迟早要煎熟的肉。他们当然不可能笑话你。”
海因里希扶住额头。“我也不会。”他流露倦容,“我见过太多像你这种人。每个进这间屋子的囚犯都和妓女进窑子一样,起初满脸的不屈不屑,末了还不是服服帖帖。难受就喊吧。我不会耻笑你,也不会敬佩你。”
“滚开!”云缇亚喊道,“滚!”
第八根。
“你令我想起十几年前两个棘手的家伙。一个挨了两千多下,全身的皮几乎让鞭子一条条撕光了,死活不肯说,但当我们开始用相同的办法对付他女儿,他总算没能挺住。另一个,双脚被烧红的铁鞋烙成焦炭,还死撑到底,他的同伴却没这么硬气,吓唬吓唬就把情报一五一十招了出去。早知是这结果,何必逼自己吃毫无意义的苦?人各有其弱点,哪怕你不崩溃,别人也会出卖你。你的牺牲白白浪费,你的坚强和英勇一钱不值。那一天,云缇亚,会轮到你耻笑你自己。”
我没有同伴了。我至此孤身一人。别以为我会胆怯。
铁锤又与楔子沉重地撞击了一下,汗水顺应这节奏洒落,给木板上残留的血污气息增添了新鲜的咸味。
“……这个做工真不错。”
云缇亚强撑着眼睑。海因里希掌心正是那只朱红色的篦子,中间有道他用鱼鳔胶补上的断纹。
“那年……第六军的女医师……是叫爱丝璀德吧?我记得她有一头漂亮的黑卷发。”
喉管蓦地抽紧。他用了半次喘息的时间来假想当她出现在这儿该如何应对。马上他把所有的可能都抛开。爱丝璀德仍然留在鹭谷,那座临河的小木屋里。她将永远不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不知他此刻正在洇血的呼吸中想起她,不知他去向何方、死于何地。
再也没有比这更幸福的结局。
“继续。光靠几句废话赢不了我。”他冲不断迫近眼帘的混沌大喊,“……来!来呀!继续!”
海因里希打出手势。
“照他说的做。”
这是特意说给云缇亚听的。
第十根木楔钉了下去。它并不意味着结束。再往后,每一个瞬间都像钟乳岩上悬空的水珠,以近乎无限的耐心来完成一次滴落。云缇亚没法再计数,但他能肯定自己在喊叫,而且不止一声。也许只是要掩盖巨锤通过楔子敲打自己骨骼的声音。
当医师第四次用嗅盐唤醒他时,他的腿失去了知觉。他谛听不到它们的存在。那儿又空又沉,像一片吞到他膝盖的沼泽。
幽灵们卸下夹具,从扭曲的铁条之间取出鲜血淋漓的楔子。一共十九根。
他已经没有双腿了。现在那地方是两滩泥浆,裹着尖利细碎的沙石。
海因里希撕开云缇亚湿得能拧出水的衬衣,拿手帕替他擦汗。
“告诉我。”
无比轻柔,俨如上个时代给信徒做临终告解的牧师。
“把那一直束缚着你的秘密告诉我,然后你就自由了。扔掉那包袱吧。它拖累你,叫你活不成,也不能干脆地死。”
“你的……日子……还剩下几天呢……”
茹丹人唇角微动。他眼睛蒙在水雾后,看起来目光涣散无神,却难以磨灭其深处挑衅的意味。
海因里希脸色变了。
“你的身体……会比我坚持得更久吗?……这少得可怜的时间……还要……接着浪费在……我身上吗……”
关节嘎吱作响,像空心的柴禾投进火中。他发现自己的肺部急遽地张缩,那是一只逃不过冬天的蝴蝶,正拼命扑簌翅膀。所有的感官群起应和,被一语道破,它们受了提醒,又争相向他提醒它们的歹毒。开遍他肌肤的花——那恶魔的植物——伸出钩爪似的根须,攀爬蔓生,渗入血髓,缠勒、切割、绞杀着他的肉体。
“给我闭嘴!”
“我不畏惧……死之黑暗,也不在乎……生之艰辛……生死两难对于我……又有什么可怕?有种你就留下……我的眼睛,让我看见你的末日……留下我的耳朵,让我听见……你的哀号……留下我……的鼻子,让我闻见……你尸体腐烂的气息!……你渴求的一切……都将破灭,而我……早已……一无所有!”
海因里希站起身。
竭力维持的温文尔雅被打碎了,终于现出怒色。
只有这时,来自极度虚弱之人的傲视才真正穿透盔甲狠狠击中了他。
他快速比划一连串手语。三个缄默的幽灵解开扣环,把仍反绑着手的云缇亚拖下来,强行架住胳膊,令茹丹人全身重量都支在那双不成形的腿上。
“带他在这儿走,来回地走,”他复述手语的涵义,让每个字清楚落入云缇亚耳朵,“到他求饶、或哀求我杀了他为止。我要听见他的惨叫,一刻都不能间断。我要他知道自己充不了硬汉,再怎么傲慢,过会儿还不是一条伏尾乞怜的狗。”
晕眩感再次上涌,血的气味使他窒息。他趁现在还能支撑,掉头走出房间,没听清云缇亚冲他背后嘶吼什么。
整个过程中海因里希一直坐在门口,面朝走廊上光暗交织的火炬影子,像灌药那样大口呼吸着只比房间内稍微清澈一丁点的空气。他听见里面的声音,一刻都没间断:那个茹丹人在用自己懂得的所有语言中最肮脏、最恶毒的词汇谩骂他,反反复复地诅咒他。
走廊转角处,阿玛刻陷在一张带狮皮靠垫的座椅里,双唇紧抿。她的血已止住,但面孔仍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继续苍白下去。
海因里希对她笑笑。
“满足了吗?……这是你指明要我送给你的礼物……可你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
她眼神比脸颊的颜色更冷。
“你们两个,都叫我恶心。”
士兵抬着座椅离开,只剩海因里希的笑一下一下干瘪地抽动,最后变成空洞的吞咽声。
医师推门出来,见到他,摇了摇头。
“到极限了。您如果不想弄死他,就得尝试别的方法。”
海因里希将手指插入发丛。“……给他配点药。”
医师立即会意。“是镇痛,还是提升对痛苦的敏感度?”
“随便。能让他松开牙关就行。”眼前渐渐模糊,仿佛有根无形而炙热的针从眼窝凿到颅脑深处,不停翻搅。据说这种病到末期,全身的器官会逐一衰竭、坏死,无可幸免。哪一处先开始呢?“……给我也配一点。”
“您还需要汞剂么?”
“罂粟。”海因里希说。
他捂住脸,凭借指缝过滤着自己的吐息,直到它细下来,像一条孤零零伸向火苗的草捻。门另一侧,已经什么也听不到。
倘若那秘密真的不存在—— 
陡然警醒,他努力地想把念头驱赶出去。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自己在虚耗几乎是以天数计算的余生,被那个看似愚蠢的茹丹人牢牢玩弄于股掌中。但理智告诉他,这完全有可能发生。他必须做出抉择,并随时准备支付足够分量的代价。
他和云缇亚是平等的。

这是两个尚余一息的垂死者之间的战斗。


作者有话要说:长出一口气,躺平,来砍我吧
但是能不能别一次砍死,否则到后面就只能砍空气了T_T


、Ⅲ 蹈火(6)
他看得见爱丝璀德,却听不见她。
他明白这是一个梦。它像水面上睡莲的叶片一般摇晃着,涌起丰盈的光。所有景象仿佛直接从他记忆里虹吸出来,再安置回去。他拥抱她,鼻子埋在她浓密的黑发间,让水风信子的芳香填满胸臆;等到他们开始奔跑,大口喘息,香气仍完好封存在里面。这个梦柔软而喧闹,声音和色彩同样斑斓却又有条不紊,他可以清晰分辨其中任何一种:瀑布声、河床上卵石的摩擦声、绣眼鸟求偶的歌声、蜜蜂翅膀扇起的风声、松脂滴落声、榛果在松鼠牙齿下开裂声,还有那充满香味的狭小空间里,心脏的振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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