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第1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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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水。他表现得并没有云缇亚想象的那么欣喜若狂,但交递的时候云缇亚发现他的手在颤抖。他感觉到面前的人在极力压制这种颤抖,犹如一个黑洞想将泄露出来的暗影吞回它体内。
“你脸色不太好。”
“担心瘟疫?”典狱长咳嗽几声,“要那样的话这儿的警卫一个个早倒下了,轮不到你。”
这次瘟疫的病征基本是发热和身体浮肿,确实不会长那些脓疮。说是天花,身边却不见人感染;麻风也不像。云缇亚放弃了猜测,不管什么病,在这人身上都令他有种无以言喻的幸灾乐祸之感。“既然合作愉快,可否给我换个地方呆着?”
“我还有一个问题。”
海因里希重新坐下。以一张矮凳为隔,他盯住云缇亚的双眼。
他已经显露出疲态了。之前说的话好像烧光了他大量的精力。然而他此刻的表情异常轻松,轻松得很容易让人跟着放下心,似乎接下去的那句只是和家常寒暄闲聊一般随意:
“——你去永昼宫下面的湖底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插图
、Ⅲ 蹈火(4)
云缇亚沉默。
除了沉默,他别无选择。
他不能走漏任何表示惊愕的神色,乃至动作,乃至眼里最微小的一丝光。这是非常危险的。他所受到的训练不允许他这样做。
“你干得挺利索,该灭口的都灭口了,不过你或许没想到,死人有时候也会说话。”
海因里希往前凑了半步,用蹲踞的姿态迫使低下头的云缇亚看着自己。
“今天清早,我的医师外出采集瘟疫样本,在靠近城墙的山崖下发现了一个收尸人的尸体。”
傻子。
“我猜凶手可能很匆忙,没时间烧掉或掩埋,索性从崖上扔了下去,造成他失足坠落的假象。但医师告诉我他身上有两处刀伤,前胸一处,而致命的在咽喉。当时我就想他必定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既然存心从这儿着手,后面的就好办了。你知道,那家伙长得滑稽,大脑袋细瘦身子外加罗圈腿,谁见了都不会忘。我派人去打听,最后是城外采石场的监工说那人和你同伴一起来过,弄走了好几头死骡子的内脏,更确切点,只有膀胱——明显得很,不是么?下过水的一眼就认得出它的用处吧?”
云缇亚漠无表情。
现在哪怕是稍微粗重的呼吸声都能出卖他。
“我亲自到山崖下看了,上面只有一个可以抛尸的位置。也许是巧合,从那儿牵根绳索,走水闸旁边的备用水道,不失为潜入内城的好方法。但那条水道泄洪时才用,平常是干的,即使它的出口是湖底,游上岸也决计不需要那么多气囊。”
海因里希蓦地一笑。他并未得到想要的回应,笑意却丝毫不减其盛烈,“我听说——”他拔高音调,“永昼宫底下,是以前诸寂团的——”
“——是以前诸寂团的根据地。对。可这跟你无关。”
云缇亚冷冷斜起眼,终于有一个机会让他无所保留地展现对此人的蔑视:“我为刺杀第六军统帅而来,早有被俘身死的觉悟。诸寂殿是往日我与众多战友共同起居、训练之处,纵然荒弃了,而诸寂团已经不存在,那儿仍是我这样的人唯一的归宿。我的确去过那地方,用得着奇怪吗?一个要去执行这辈子最后一件任务的暗杀者,临走前看一看故里,和十几年的回忆作个告别,就这么令你难以理解吗?是了……你怎么会理解自己完全不曾有过的感情?”
诡异的静谧充满整间囚室。
直到响起海因里希的击掌声。
“……说得真好。简直找不出漏洞。”
他一眨不眨。
“但我不相信。”
“本性虚伪,看周围一切便都是尔虞我诈。”云缇亚说,“可悲。”
“我吗?我从这里起家,时刻渴望着逃出这座黑牢,最后兜兜转转又回来了。就像诸寂团在时你是刺客,诸寂团灭亡你依旧是刺客一样。跑不掉的。命运硬塞给我们的路,踏上一步就限定了一生。”海因里希耸耸肩,用铁签轻剔灯芯。“干我这行的有句古训——人只在一种境况下才绝对值得信任。”
一只飞蛾绕着圈扑向油灯。当它下落的瞬间,铁签将它按进灼热的灯油里。灯焰只略略颤动了一下,接着是一阵让人齿龈发痛的微细声音。
云缇亚厌恶地扭开头。
“很无趣,”海因里希叹气,“这就是我的工作。”
“咱们刚才不挺默契的吗?彼此都仰赖对方的帮助。”他又凑近了些,“敌人过于强大,我们是在和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神作战,不齐心协力就等于找死。都到这地步了,还有什么责任不能分担?有什么不能以同伴、合作者的身份沟通,非要我……用自己擅长的方式来交涉?怕我侵吞你的功劳?唉,你既然不怕死,又何必担心这个?既然刚刚认可了我的诚意,这会儿又何必把我瞧得太轻?”
从狮子嘴里抢食的鬣狗。
不,它想夺取的也许不仅仅是食物,更是一种玩弄和欺骗强者的快感。
它享受着“背叛”本身。
云缇亚忽然发现自己几乎不了解这个人。尽管某种程度上他心知肚明,但他完全无法揣摩海因里希的思想,和欲望。猎豹永远不明白为什么鬣狗拥有尖牙利爪,却喜欢吃腐烂的尸体。
帕林没算错。永昼宫要等到反抗军能掌握局势的时候才炸毁,就因为这种人存在。帕林多少还想把时代翻修一新(不管它变成什么样),而海因里希绝不会。
他只满足于混乱、恐惧,以及毁灭。
“如果你坚持认为我在说谎,那么我们无话可谈。”
合作在之前放下笔那一刻就结束了。
云缇亚知道自己对海因里希还有用。但后者对于他,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
“……真遗憾哪。”
嘶哑的叹息。
典狱长挑出灯油里烫得半死的飞蛾,撮唇一吹,它擦过灯焰,霎时绽成火花四散滴落。
“有些事真的不想拿到我的工作场所……冷冰冰地解决。”他冲茹丹人笑,神情颇为无奈,“我很想信任你,也请相信,我是真心希望帮助你、救你脱离险境……”
“——你背着我原来是这套说辞吗,海因里希!”
冷不防一个声音,匕首般插到他们中间。云缇亚的心跳猛地趔趄了一下。海因里希反应更大,没等那声音呼叫他名字就立即起身,转向过道外侧——大概在他的认识里,那边只有一扇特意叮嘱关上的加固门,再无旁人。
他们都听出来了。
是阿玛刻的声音。
云缇亚没想过能这么快又重新见到阿玛刻。
那个止步于他遥远记忆中的女人全身扎满绷带,四个士兵替她抬着座椅。她肋间的穿刺伤已经止住了血,手臂齐肩削断的切口却还不住地有鲜红往下滴,而面孔异常苍白,看上去仿佛这两种极端的颜色在争夺她的身体。
眉间晦暗,她似乎刚从一场深渊似的昏迷中挣脱。
云缇亚心头有件悬着的东西终于安稳落定了。她还活着,却不再是他要与之拼命的敌人,尽管第六军统帅的图章戒指仍戴在她仅剩的那只手上。床弩毁掉了她的大腿韧带和膝盖骨。兴许经过漫长的治疗可以再站起来,后半生也只能与拐杖为邻。她永远无法跨上马,无法奔驰作战,无法对起义者的军队造成任何威胁。
唯独这样才能把他必须杀死的阿玛刻和他所记得的阿玛刻分割开。
“你承诺过,”重伤的女人对典狱长说,“要把他的脑袋……送给我。”
她瞧也不瞧云缇亚一眼。
“我借给你印信,允许你暂时调动我的一部分军队……就为你这句话。我没叫你派人帮忙,因为我想亲手宰了他……但你居然……居然打算将我的猎物据为己有,还跟他串通一气!不可饶恕!”
海因里希脸色阴沉。他们先前一直在用茹丹语交流,阿玛刻懂得不多,不过看这情形,至少她听懂了他末尾那一句。
“别动怒,将军,”他改回大陆通用语,“否则伤口容易开裂。”
“哟,看这样子……觉得用不着我了是吗?”她无法动弹,却仍有力气冷笑,“别冲我使眼色……鬼才买你的帐。没什么权宜可讲。今天不作个了结,我决不干休!”
海因里希转向她随身的士兵。“将军喝了止痛剂,有点恍惚了。送她回去换药吧。”
士兵们面面相觑。
“这些全是我的部下。”阿玛刻昂起满布汗珠的额头。虽然虚弱,她眼角光芒犀利,不折不摧。“你无权指挥他们,只有我才能这么做!我仍是一军之首,在宗座褫夺我的职位之前!——你,拿你的佩剑给典狱长,然后出去,四个人统统出去,就让他冲着空气搬弄唇舌……告诉外面的兄弟随时做好准备。这是命令!”
“你带了多少人来?”海因里希脸上愈发难看,而她显然得意于此。
“两百,重装弩手,不多。你放心……他们没理由轻举妄动……除非让你惹毛了。”
胡闹。
长剑下意识从鞘中移出半寸。现在监牢里已没有任何不相干的人,昏暗和死寂扩大着这丝微小的响声。
“听好,海因里希,”女人说,“你可以选择。”
她的目光掠过囚室内的两个男人,像掠过一堆腐烂的肉,和一头即将被脔割的牲口。
“用你手上的剑斩断他四肢,掏出他的心脏,立刻。如果做不到……就杀死我。”
剑没再继续往外拔,也没收回去。
“冷静点,阿玛刻。”
声音极力压低,轻柔得好像情人在枕头上相互吻着对方的鬓发。
“做不到吗?来,朝我喉咙来一剑。付出这样的代价,还是得不到渴盼的东西……我又何必作为一个废人活着?怎么……连杀我也不敢?你害怕好不容易捡回性命的统帅被你结果了,外面我的士兵会跟你没完?……孬种!”她往后一仰,哈哈大笑,“来呀!来踩过我的尸体,然后试试能不能走出那扇门!有胆子背叛我,竟没胆杀了我!”
“你不需要这么心急。”
云缇亚说。
他十分平静。以前从没有哪个时刻预想过,未来的自己能如此平静地与阿玛刻交谈。“我来找你,就没打算全身而退。这条命始终要赔给你的。不管是谁掌控我的生死,他都会还你公道——”
“——闭嘴!!”
阿玛刻一扬手,黑电霍闪,狠狠抽在他脸颊上。云缇亚这才看清她唯一完好的左手握着根长鞭。血伴随灼痛,流经他唇沿。因为这剧烈的动作,她勉强裹扎上的伤口又重新崩开,绷带很快由斑白转为大片赤红。
“你没资格说话!凶手!……别自作慷慨想要把命施舍给我一样!”
我只是……
没什么想说的了。云缇亚闭上眼睛。
“看着我!心虚了?这会儿还把自己装扮成圣人?……看着你在我身上、以及当年的珀萨身上做的事!不,我不会等那一天……我不要谁赏赐的正义,只要此时此地能实现我当年的誓言!你以为砍了我使用武器的手,我就不能亲自了断你吗?你以为我这个废物只能可怜巴巴望着……求谁替我主持公道吗!”
海因里希反应敏锐,迅速将剑藏到身后,阿玛刻伸手来抽却扑空,她双腿无力,猝然栽倒在座椅前。他作势搀扶,不料被她拽住前臂衣袖,猛地一拉——
累赘的麻质袍服连同里面的衬衫抵抗不了她的蛮勇,应声撕裂。
苦心遮掩的肌肤暴露于另外两人视线下。
“啊……”
时间仿佛让监牢里的幽影吞噬了一小截。在这之后,阿玛刻点点头,说。
她不再恼怒。尽管所见到的景象本应该最大限度地激怒她。
典狱长的手臂完全不像曾经是个战士的人的肢体。它瘦得可怕,肌肉大块萎缩塌陷,犹如一条撒了盐的蛞蝓。那惨白的底子上开着花。不曾凋谢、却停留在枝头慢慢腐败溃烂的花,或大或小,或黯或艳,或散布或攒集,贪婪地掠夺他的健康当做养分,从而把自己的宿主变成了一个畸形怪物。云缇亚瞬间明白他穿得如此厚实的原因。从阿玛刻挑满讥讽的嘴角,他看出,她也明白。
那既非天花,也非麻风。
比天花更痛苦,比麻风更屈辱。
“难怪你对我置之不理,原来……”
阿玛刻的眉尖因笑而剧颤,毫无顾忌地显露着最锐利的芒刺,“原来……你在外边……还有别的女人呀。”
“什么?”
失声的是云缇亚。
海因里希反倒很从容。他慢慢整理好撕破的宽袖,重新盖上胳膊,表情没多大变化,兴许还更加轻松些。总算有个时刻允许他捂住心口。此前的冗长对话和囚室内溷浊的空气让他胸腔漫衍成一片泥沼,几乎胶住了那颗东西的跳动。他一直怀疑它是否已经沦为死物,不过手掌贴上去,似乎又探知到它在泥潭深处微弱地呼救。
“这是让哪个妓女迷上了?不对……新圣廷没有妓女的活路……莫非是暗娼?或者路边随便找了条狗……脏成这样你也不在乎,真够饥不择食的。”阿玛刻双眼逼仄如丝,“要不要我提醒你至今还保留着宗座侍卫的头衔啊……大人?”
“——你刚刚说什么?”
铁链挣动,阻止了他缩短与她的距离。云缇亚发觉自己竟然在笑,准确地说,是被某个雷电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