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第1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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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和他毫不相干的梦,充满着火。寂静地在燔祭坛里跃动的、被驯服的火,以黑暗为牢笼,以阴影为锁链。他恍惚察觉这是一座修院内部,不过修院还是监牢都没区别。寂静主宰此间的一切。
两个人站在祭坛前。一个是僧侣,斗篷式僧袍从头罩到脚;另一个则背对他,只让他看清披散的金发——虽然在火的冶炼下已经熔成了金红色。
他们的交谈也属于寂静的一部分。
“你真异想天开。”
“我了解那年轻人。我知道他的斗志和决意。”金发男子说话很轻,像火焰吞下柴禾吐出来的灰烬。他认定自己曾听过这声音。“但他终究只是血肉之躯。”
“你也是凡物,圣者。凡物没有资格牺牲凡物。”
“任何生命都无权伤害彼此。如果人人都意识到这点,世界早就永无战端了,而事实上,人为的惨剧日复一日上演。非得要另一场战事来弭平它们的话,就由我来做吧。这不是棋局,是不仅仅属于我自己的战争的延续。我仍然是统帅,拥有驱使某些生命的权力。历史会公允地评价每个人,以及他们各自的责任:有人负责手染鲜血,被唾骂,被钉上耻辱柱;有人负责死。”
僧侣沉默了。火代替他深藏于兜帽后的那双眼睛灼热发光。
“……可我希望他活着。”男子用轻得几乎也等同于沉默的声音续道。这一刻他转过身,面朝祭坛,金发掩映的前额另有一道羽翼形状的火焰烈烈燃烧。“已死的人必须死得其所。可那些有机会活着的……我希望他们都活下去。”
伊叙拉·法尔德丽叶蓦然醒来。
当他下意识要唤出一个能把梦联结到现实的名字时,他的梦消散了。犹如一窜而逝的光与烟。
但火的热度还在。
风送夜色飘进帷帐,他全身大汗淋漓。
“初次见面,将军。”
有人说。
白舍阑人坐直身体。他本可以在两次呼吸之间拔出椅子扶手下面的弯刀,却没有这样做。那人没给他呼吸的机会。他被钉在座椅上,对着逐渐走近的影子,感觉自己的心被碾成极薄的纸片,像书页那样被来人的目光一张张翻开。
奇怪的是这个过程并不包含敌意。
他也全未想过抗拒。
门帘两侧的火柱映着来人身形。毫不起眼的棕灰长袍,兜帽遮去上半张脸,下颔尖削刚硬。伊叙拉不认识他。但他发觉,这就是刚才梦中和贝鲁恒说话的僧侣。
他曾听说一个古老教派的名字。也许是唯一曾获得教皇默许在哥珊存活的分支教派,他们以火为道标,安静温驯,不分尊卑,医治生者,收殓死者。除此他一无所知。
甚至对方是如何潜入茹丹亲卫重重把守的第四军主营帐、站在熟睡的统帅跟前,也不必知道。
心被翻阅得更快了。
拥有这样一种力量的人,做什么都无需惊诧,理所应当。
“找我有事?”伊叙拉问。
现在他才呼出醒后的第一口气息。
僧侣向他微微欠身。“我叫修谟。”这个声音在黑暗中宛如雷霆震荡,“来给您带上一份赠礼。”
后编Ⅲ: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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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是哥珊的雨季。对于死人,雨水只是一场上主赐予的安葬;对于活人,尤其是住在运河下游的,意义就大得多。雨连绵不绝,直到召唤来了死亡的仆从。它是一个会尖声惊叫的鬼魂,将所有打过照面的生灵都拖入最深长的沉默。在这里,它被称为瘟疫。
莫勒从肩头卸下柴捆。火在细雨中升起来,吞噬被褥和里面卷裹的尸体。
当这座信仰之城已经不存在什么牧师、寂火信徒和葵花,收尸人就成了火唯一的祭司。他们不属于生死两界。尽管瘟疫有时会难以避免地光顾他们,这个团体的人数却从不减少。不断有新的收尸人产生,飘荡于哥珊上下各层城区,戴着多少能起到一点防护作用的面具,于是谁也无法凭借容貌把他们区分开。脸和声音之于他们都无足轻重,当然,还有名字。
但莫勒听见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
确定并非错觉后,他取下了面具。焚尸地空旷冷清,除了灰烬只有灰烬。雨的涓流携带尸灰,冲刷出大幅狰狞的图案,越过它,他看到一个熟悉身影。
曾经是酒保的大汉面无表情。
在这个城市,微笑是一种近乎奇迹的能力。
“到处在传播叛乱的消息,有说他们兵临城下了,有说离坎伯兰森林还早得很,今天说叛军头目被乱箭射死,明天又说死的是他的掌旗官。每天都有人想要离开哥珊,但宗座再三下令,严禁任何人出入。是啊,城墙还算坚固,外面兵荒马乱的也没处呆,可城里这么一天接一天,说不定叛军还没到,哥珊人就死光了。”
葵花一手酿成的恶果。大半个哥珊几乎沦为废墟,疫病也可想而知。云缇亚夜间从入海口撬开船闸的铁网泅渡进城时,就闻到尸体腐臭和火烟、香料混合的味道,经久不散。“烧掉死人,是宗座的指示?”
“不然怎样?”莫勒说,“连运出城都不准了——埋着,然后被狗扒拉出来,继续害人?谁愿意家人被烧,那是异端和魔鬼的待遇。没办法。乱葬岗给烧得精光。我们烧死人的衣服和被子,把尸体也卷在里面,可气味骗不过活人。老实说这还算有用,至少疫情没再扩大,不过闲话总免不了的。”
他们穿得严严实实,各戴一张收尸人专备的面具,拖着板车沿城墙从哥珊外城最底层的街区向上攀爬。卫兵负责将有感染迹象的居民扭送隔离区,收尸人负责料理后事。那面具十分滑稽,有个尖长鸟喙似的鼻子(用来填充过滤空气的木炭、没药和各种干花),但它传达给人们的仅仅是恐惧。一个疯了的女人把她这个月分得的全部食物劈头盖脸砸到他们身上。另一个不到五岁的男孩,被发现时肚腔让家里的猫吃空了,里面全是苍蝇,但当云缇亚把他抬上车时,感觉他偏向一边的脸颊似乎还在颤动,会随时从熟睡中醒来一样。
这是灾难。然而考虑到它给反抗军带来的优势,云缇亚心里升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
“其他人还好吗?”
莫勒沉默了很长时间。“往前走。”他说。
他们面前,一片焦土。
“达姬雅娜刚跟我进城就不告而别。我跑回酒馆,只看到这副模样。邻舍说那天晚上起了好大的火,第二天抬出十来具不成形的残骸,拉蒂法,我老婆,大概都没能跑脱。我再也没见着谁……包括班珂。听说新调入审判局当典狱长的海因里希,后来被一个茹丹人暗杀,可惜没成功……就没什么再后来了。落到那家伙手上,死状应该会很惨烈吧。”
“我一直瞧不起班珂那小子……”半晌,莫勒低声说,“谁想他是真的有种。”
沉默延续了下去。唯一的声音来自车扶手,在云缇亚紧攥之下裂开。
运尸车爬到外城中环就折返了。瘟疫并未往运河上游波及,护卫着永昼宫的内城仍固若金汤。经过教会医院门口,恰好撞见分发物资和药品,原本由牧师和狂信徒包揽的活现在被绝对听命于教皇的第一军接手,有专门的官吏负责公秤,然后在士兵眼皮底下,各个街区身体健康的代表将这些珍贵补给一车车运往他们来的地方。
一个红发的年轻人跟着上来,他赤手空拳,没有推车。
“请给我一点外伤药。”
谁都瞧见了他脚上的铁镣。
“苦力。”公秤官眯起眼,“回你的水库去。”
“求您听我说。闸门的绞盘出了故障,监管长和好几个劳工用身体卡住机械不让溃堤,都受了重伤。我们人手很紧,干活的少一个是一个。瘟疫的事情我懂,我不会跟大家抢救命的东西,只需要一点止血和接骨……”
“谁管你们死活?你们葵花把大家折腾得还不够?现在折腾到自己身上,这叫报应!”公秤官被这话引燃了,唾沫像噼啪的火星子一般乱飞,“伊叙拉将军也染上了病你知道吗?宗座亲赐权剑的那位大人物躺在床上,多少医师围着他转,全城的人都管不过来呢——谁管你们!”
云缇亚心中一动。医院院长,那自从七日暴乱后就有些疯癫的老嬷嬷及时闪出来,拼命捂住公秤官的嘴,后者还在含糊叫嚷,估计只有离他最近的年轻人能听清几个字。一旁监视装货的士兵开始走向这边。年轻人却不肯走,直到士兵把他踢倒在地,长枪杆劈脸乱打,他也只挣扎不挪动。在一头色泽如火的短发下,云缇亚瞥见熟悉的翡翠色眼睛。
“……普兰达?”他轻声道。
“什么?”莫勒问。
幻觉。五官并不像。这个不超过二十岁的男子几乎让繁重劳役磨光了少年的稚气,眼里更多几分干练,唯有一种倔强与他死去的战友相同。
“叫他过来,”云缇亚说,“我这儿有药。”
莫勒照做了。两个戴面具的幽灵将鼻青脸肿的年轻人领进一条僻巷,才递给他包裹。“有些湿,晾干省点用。你的名字是?”
“色诺芬。实在感激不尽。”
“道谢就不必了。刚才那公秤官说的话,你听见多少,请原原本本告诉我。”云缇亚声音细成一线,“放心,这关乎我们的职责,于你则不存在任何危险。”
年轻人抬起头,眼角滑过机敏的光。
“……关于第四军统帅伊叙拉的现况。”
云缇亚挪开面具,长长吸了口新鲜空气,用舀来的泉水洗干净手。这座能远眺到逝海的小山丘水源暂未受到污染。毛白杨和冷杉的枝叶窸窣摇动,还没沦为死尸身下的柴薪,是它们的幸运。
“我找兵营附近开旅店的朋友打听了一下,”莫勒走过来,“和那叫色诺芬的小伙知道的差不多。伊叙拉病得很厉害,据说面目全非,身子肿得像灌了一个冬天的风。宗座的御医跑过好几次,都没用。消息是封锁了,谁都说不准,也有可能他已经从床上下来,躺进了坟墓。”
那个牡牛般健壮的舍阑人的儿子竟然被疫病击倒,有点令人意外。如果是教皇为迷惑反抗军的细作而演的一出戏,如此编排遮掩未免太造作。难道帕林还有别的内应?云缇亚思忖着——下毒,却不立刻致死,是要牵制教皇和第四军的军心,叫这支部队没法及时出战?不管怎么说,他的暗杀名单上原来有两个目标,现在只剩一个了。也好,省了选择的工夫。
可以的话,他宁愿与自己了断的人是阿玛刻,而不是伊叙拉。
“我得想办法进内城一趟。”
“很难。除了宗座偶尔还会到外面城区去巡视疫情,内城已经禁止了一切觐见,只是里面的审判局监狱需要运尸体出来,允许收尸人进去,一次只能一个,还都是守卫画像备案的。我倒是有这个资格……但进出城门时查得非常严,必须脱光全身仔细冲洗,不能带任何东西,连推车都是他们配发,你混过去可要伤透脑筋。”
“只在城门查吗?里面没那么麻烦?”
莫勒点头。“内城街道上的巡守我感觉比平常还少一些,”他补充,“大概是忙于瘟疫的缘故。”
“这就好。”云缇亚又思索片刻。“你帮我个忙,尽量多弄点新鲜的牲畜膀胱来。我准备了气囊,可惜潜水进城的时候让撬开的铁网勾破了。”
“我尽力。你知道城里牲畜本来就不多,加上这场病,生猪活羊什么的在平民区几乎见不着。啊,说到这……”莫勒一拍脑门,“我倒是想起……有个地方……”
云缇亚突然用面具掩上脸。
一双细瘦伶仃的手臂搭上莫勒的腰,“大马!大马快跑!”后面那人嚷道,“啊驾!驾!驾!”莫勒像拎小鸡似地把他挟过来,摘掉同样的收尸人面具,露出一张眉毛眼鼻都被大大咧开的嘴挤到一团去的脸孔。“别理这家伙,”他没好气地告诉云缇亚,“就是个傻子,天生人来疯。”
“傻子!傻子!”傻子流着涎水说。
云缇亚笑笑,当然谁也看不见。“你的同伴?”
“有这么个同伴还真遭罪,谁叫我们搬尸体都是三人一组。算了,你瞧他头大身子细背又驼,还一双罗圈腿,干起活来倒也卖力。”傻子吵吵闹闹要骑大马,莫勒只好让他跨到自己肩上。“放心,同组的另一个今天去了内城,你撞不到他。那是我见过的手脚最麻利的人……唉,不,不能这么说。他没有胳膊。两条都没有。”
云缇亚胸腔的某个角落颤动了一下。
“他长什么模样?”
“你问对了。每个收尸人为了避免染病都戴面具,唯独他不戴。事实上他经常一个人行动,极少同我们说话,也从不打招呼,脸像块用斧头削下来的板岩。他的个子可高,印象里有那么高大的人就只有宗座了,但你要真问他五官如何……除了眼睛的颜色比较特别,我也说不清楚。”
“……我理解。”
死亡每一天都在这个城市上演。人们的思想被它吸过去,无暇再注意生者的容貌。
他只是听爱丝璀德提过,当时他头部受伤坠入湖中,是一个收尸人碰巧打捞到他,拖上岸,才救了他一命。那个无名的收尸人后来把他交还给她,什么也没多说。那时候爱丝璀德的视觉是暗昧的,仅仅听到走在前面的收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