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第1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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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终都是这么一个无可宽宥的罪人?”
不,不对,不是这样——
他想辩白,愤怒却令他的大声吼叫变成无人能听清其含义的音节。
安努孚,求求你——少女哭着喊——求你停下来啊——
“一己之性命与整个鹭谷的安危,究竟哪一边更有分量?我父亲平日待人都有目共睹,可当他牵系到全镇的生死存亡,请告诉我,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如果当时没人顶罪,叛教者贝鲁恒首先就会杀光连你在内的城镇守卫,然后是普通平民,这儿每个人都在劫难逃!为什么当时你不谴责我?当屠刀放过了你完好无缺的脖子,为什么你不站出来,怒斥我的罪恶?”帕林挺直身躯,似乎浑然忘了喉咙口还拦着一截利刃,鹭谷的人们从未听他使用过如此激烈的声调,“我已经做出了选择,而你呢,安努孚?若你换到我的位置,面临只有与血肉至亲为敌才能拯救你的家乡,你会怎么做!”
“他绝不会——”安努孚吼道,“绝不会背叛鹭谷!”
一张纸递到他面前,他下意识摔开镇长的手,倏然又夺过来,展开匆匆地看。纸张颤抖得厉害。字句是黑色的火焰,而在它们身上飞快扫动的目光则被引燃了,灼烧他的眼睛。他认识这火焰,它勾勒出他无比熟悉的面孔。众人影影绰绰的脸叠上来,一张张竟都全然陌生,包括帕林的脸,包括早已被泪水湿透的少女的脸。
唯一盘桓在他认知中的,是那张化成火舌舔舐他、戳刺他,要将他的血髓连同记忆一道吸吮干净的脸。
安努孚猛然将纸一撕为二,待他正要进一步撕个粉碎时,伺机靠近的两名守卫按倒了他。守备长夺过那扯断的纸,拼在一起,大声念出来,但才念了几句,灰土般的面色就扼杀了他的声音。
人们蜂拥上前,伸头踮脚地争着看。他们都眼熟这公告板上亘古不变的笔迹、格式、签字、钤印。有懂拼写的代替守备长念后面的内容。
碎喳喳的议论收拢了。这个瞬间漫长地顺延下去,因而格外可怕。
然后诞生了飓风。
“天哪!这该诅咒的玩意儿!”
“早说要好好盯住那秃鬼!呸!还真有胆!也不知道这些年是谁养活他!”
“上主啊,饶恕我们吧……如果想吃饱饭活下去也是罪过……”
“这算什么!要毁掉鹭谷的话,两年前何不就毁个干脆呢!上界的神明和诸圣这么喜欢玩弄人心吗!”
“谁来救救我……”
咒骂、咆哮和哭叫扭挤在一团。多久未曾出现过这样的情形了?即使是两年前,当时还隶属武圣徒的第六军无故折返的那一夜,人们也只被惨厉的恐惧紧紧包裹,甚至不敢漏出一丝战栗。而现在,恐惧有了属于它自己的语言,并迅速膨胀起来。原先视线集中的地方此刻浑被忽视,安努孚挣开队友,捡起之前掉落的剑。以为他要拼命,队友也不再保留地亮出武器。
那柄剑没有向任何一个目标刺去。
它孤立无援地擎着。给愤怒重新找到了焦点的人们看见,这个青年坚硬的轮廓线条已完全崩溃了,扭曲、脆弱且苍白,像难以再承受一次击打的剑锷。
“抓住他!”不知谁喊道,“那茹丹人先前就是他放跑的!”
安努孚最后望了一眼人群里某个身影。他掉头奔入丛林,树荫转瞬替他抹去踪迹。莉蓓卡叫着追过去,让树根绊倒,尖利的石头划破她的围裙和膝盖。守备长也正要令部下追赶,“等等。”帕林说。
“也许他会成为另一个魏尔儒。”
“也许他会成为另一个我。”吵嚷中,两人的对话唯有彼此才能听见。“给他点时间冷静一下吧。现在这些乡亲最需要您和您的弟兄抚慰。”
气氛在守卫长久的介入后终于缓和了些许。其间帕林一直坐着,用手巾捂住鼻子止血,对任何人的问题都只是简要回答一两句。守备长好容易把大家暂且劝回原来的工作地,又叫人搀走那哽咽不止的少女,帕林仍未起身,只轻微扬了扬眼角。“我的审判什么时候举行?”他问。
守备长盯着他。
“弑父之罪。”
老战士笔挺的眉毛耸立起来。“别开玩笑!”
帕林忍俊不禁。“是我错了。您先替我稳住秩序,让各位都安下心。我这儿洗干净就过来。”
草叶在湍急的涡旋中随波逐流。水潭上倒映的身影最终只剩下了一个。
帕林依旧坐在他几乎从一开始就没离开过的地方。他在思索。那同时也是等待。
“您还满意么?”他说。
高处树枝上传来细微的衣裾拂动声。有人轻盈落地,穿过林荫走到他跟前,一把将面幕掀开。
“我后悔了。”云缇亚说。
帕林笑得就像个稚童。
“你说如果不按你的计划做,鹭谷将会大难临头。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相信了你。是的,不干点什么,他们会死。但听了你的鬼话,他们马上就会死!死在你为他们精心设计的棋盘上!”
“真要悔悟,刚才不就该现身,拆破我的骗局吗?那可是您亲笔写给我的呀。该说您也没有自己所理想的那般正直?或者其实您明白……”血已经凝固,淤塞鼻腔,帕林的语声格外低沉,“事情做下了就必然有其后果,白纸黑字写下了就再难抹灭。”
教训么?还是那人在试探对手的底线?“你究竟要愚弄人心到什么时候!”
“……加入我。”
云缇亚的指关节咯咯作响。
“我知道这对您有点为难,不想贸然逼迫您。”帕林站起,两人的视线彼此无一退让,“我需要的也不仅仅是您的情报和知识,否则在依森堡便可以开口,以您的亲友相要挟。即使这很天真,也仍然希望多留点时间给您认清……并接纳站在您对面的那个人。”
“出谷的那条山道并非毁于雷雨,而是你派人干的吧?”
帕林的话似乎包含了对这个问题的默认。“我不要单纯的工具,不要锋利的剑与匕,因为我自知无力驾驭它们。”他继续说下去,“我要的是一只手替我持剑,这只手臂必须和我的头脑、心脏里流着相通的血。我需要一名战士,以及他背后的旗帜;我需要一位曾和最强大的敌人作战过的向导;我需要一个与我意念一致的伙伴,如机械般精密,却又拥有血肉之躯,能放心地将生命交给我,这样我也可以把自己的生命安然托付。”
他是影子。
在寻找他的身体。
“我需要诸寂团。”
“不可能!”云缇亚喝断道。
与他年纪相仿佛的男人坦荡地笑了。“您出现在这里,并听完到刚刚为止我说的每个字,就证明,它是可能的。”
云缇亚往前踏了一步。风绷紧了,草叶悚然颤动。
“想杀我吗?不,您不会那么做。我一死,真相永远无法揭开,即使众人知道,死无对证,他们也不会相信。他们会在虚幻的恐惧之中互相猜疑,互相毁灭。一些人将逃走另一些人将被同伴杀害,鹭谷将彻底荒芜,沦为废墟。现在已是最紧要的关头,如果不吼叫,他们将喑哑着死去;而我将引领他们发声。”
“这难道不是你一手造就?方才我所见的人们,生活充实,自食其力,欢笑都发自真心,是谁唯恐这世道还不够乱,要把他们推进风暴之中?是谁在破坏这个时代绝无仅有的安宁!”
“看来您对这样的‘安宁’……很满足。”
帕林随手一掷,指间把玩着的石子沉入泉池,水花只绽开了一刹那。
“可我并不。”他说,“鹭谷仅仅存在于时间的断层中,靠狭隘的封锢才得以使自己活下去。这幻觉一般虚浮、泡沫一般脆弱的安宁,能够维系到什么时候?撕碎这张面具,换来一个能见容于时代阳光之下的鹭谷,主事大人,您竟不会衡量这价值取舍?您在哥珊豁出一众部属、甚至您本人的性命,不也是为换来一个真实的、拥有恒久幸福的国家——”
“——够了!!”
空气中的尘埃微微震荡。短暂的寂静后,帕林耸了耸肩。
“……我只想问一句,”云缇亚说。他有些喘息,但已经冷静下来。“安努孚真是圣秩官的私生子?”
回复他的是心照不宣的笑容。
没错。在“背叛”这个事实面前,圣秩官的私德已变得不那么重要,也少有人会去追究当年的通奸证据——除了安努孚。所谓的血缘,纯粹是将他与那个消失了的人捆绑起来的绳索。“他离开,并非出于幻灭,光那封信还不足以令他所尊崇的彻底崩塌。真正的原因,是他发现,一直保护着的家乡也容不下自己。他站在‘父亲’的影子里,与镇上的人们拔剑相对,而整个鹭谷都与他为敌。击垮一个人,往往不需要夺走他的原则和勇气,立场有时就是一切。”
“至于我,”帕林接着说,“很庆幸我的立场与鹭谷、这个国家大部分人,以及您一致。”
他转过身去,毫不忌惮地将后背暴露给方才还展露出杀意的人。“您有两天时间考虑我的提议。今晚和明晚,我会在依森堡恭候。弩箭既已装填上弦,就该全力发射,不容迟疑。我的亲信会守在您之前进入城堡的那条密道口,只需告知他您真实的身份和名字。云缇亚已经死在了火刑柱上,诸寂团主事萤火才是我衷心信赖的盟友。”
他没有提到拒绝的后果。
彼此清楚,因此不需强调。
“数以万计的命运,置于您一念之间。”
“帕林,”云缇亚对那远去的身影呢喃,尽管声音传不到对方耳中,“你知道么?十几年前,武圣徒曼特裘向旧圣廷举兵时,也是站在这个国家大部分人一边。民众以他的号角为喉舌,以他的信念为希望……”低语变成高喊,他对包围着他的虚空大笑,“可后来呢?”
可后来呢?
可后来呢?……
云缇亚抱住自己的身躯。日光熔金,抚遍肌肤竟只觉得森冷。那是在哥珊,在永昼宫露台,在坠入湖下深水的一瞬间也未能感受到的冷意。
夏季的暴雨总是算准了时刻应约而至。暮色临近,乌云也一并沉下,天空低垂在不远处小屋的一角,低得能叫人听见它背面的鼓点。
云缇亚原本迅捷的脚步忽然放缓。雨前空气闷重,愈发掩不住野狼的腥膻味。
地上有零星血迹延伸。
他心中一凛,沿着血迹匆匆寻找,只发现一处低浅的地穴。洞口用杂草和泥土胡乱掩盖,似乎不久前才被弃置。拨开土,他看到洞里掩埋的东西。
刚出生的小狼。
可想而知,在这个地穴变成墓穴之前,它们的生命迹象就消失了,此刻不过是僵硬地蜷成一堆的几块肉而已;最羸瘦的那只甚至有些畸形。深色的血块散落在尸体周围,但一路蜿蜒的血点并未到此为止。
云缇亚朝小屋跑去。爱丝璀德和两个孩子都在他视野内,还好,没出什么事;凡塔紧紧揪着夏依胳膊,少年则发现了他,没有招呼,仅用眼神指了个方向。茹丹人蹑足靠近,这景象虽不出意料,也令他吃了一惊。
萤火耸着颈毛,身边躺倒的是它的伴侣,那头白色母狼。
她不再是纯白的了,泥泞。血渍和之前随死胎产出的羊水玷污了她。黑眼睛睁着,偶尔短暂地闭合一下,那是她以仅存的力气露出的最痛苦的表情,萤火用舌头努力湿润着她的嘴唇和鼻尖,依然不能使之纾解。最后那只幼崽正艰难地从她产道中分娩,过程漫长得可怕,像一口扼在咽喉里、久久不肯吐出去的气息。
怀孕的母狼通常都会在自己窝里产仔,由配偶全程守护,显然这次是遇上了突发状况,即使找到一处地洞生下前几只,仍面临难产,而母狼的体力已不足以支撑它赶回巢穴。云缇亚见爱丝璀德撩起裙裾,极小心地靠过去,夏依想叫她又怕刺激到公狼。或许萤火认为这是个值得信任的地方,或许它另有打算,但不论如何,这个时候野狼肯让人类接近自己,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
他按住腰间锈迹斑驳的佩刀。
公狼猛地抬头,对已进入它威胁范围的女人呲出獠牙。猎狗的记忆这一霎被它的本能逼退了。物种的分歧从未在它与她之间如此明显过,一者是野兽,一者是人。他们曾是主从、黑夜长河中无可分离的友伴,但现在它的唯一已不再是她,而是身边临盆的母狼。
云缇亚欲提步上前,就在这个念头刚转动时爱丝璀德阻止了他。
她弯下腰,膝盖着地,令自己深邃的黑瞳与公狼的碧青眼睛位于同一水平线上。“萤火。”她唤。以一个不太雅致的姿势,她缓慢挪近,人与兽在肢体的匍匐中开始消泯区别。被呼叫名字的狼笔直注视她,渐渐后退。它的尾巴扬了起来。
天幕愈加黑暗。风刮得猛烈,空气却沉重如铁。
女人将手放在母狼急剧起伏的小腹上,后者只是象征性地动了动脖颈。幼崽露出了头,分娩似乎顺利些了。爱丝璀德倒出一点油膏,涂抹在产道附近,小心牵引胎儿;萤火则竭力以舔舐的方式安抚母狼,舌头不时伸进她微张的嘴里。她咬它。这疼痛之于它反而是种慰藉。
小狼终于脱离了母亲温软的身体。从体型上,它比云缇亚之前看到的那几只都要大,但随着它的降生,并没有任何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