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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

千里雪雨万里风-第4部分

小说: 千里雪雨万里风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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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那真好,快快帮我尝一下左边那锅汤的咸淡。”要忙乎的事太多,想赚的钱也太多。时间怎么都不够呢!
里芳的官话口音不重,比村里别的妇人们不知道什么腔调的方言官话强得太多。俞靖听她说话不需要再问一遍是不是某个意思。
所以,就正大光明偷吃了。
这是他长这么大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汤面。面条韧劲十足,汤头味道浓郁,碗里还有七八种料,甚至隐隐的有桂花香。贪婪地把最后几滴汤也倒进嘴里,连同酥烂的肉骨头鱼骨头都吞下肚——身上暖暖的,心里也暖暖的。
“难怪大家要来吃碗面再开工。”
“再熬两个时辰,这汤会更好吃。”
“这一碗要多少钱呢?”俞靖觉得凭这味道火候和配料,价钱可以比照繁华城市里大饭馆的价。
“不用钱,但是得拿东西来换。鱼啊,鸡蛋啊,丝线啊,布匹啊,都行。战乱年月里,银钱真是太稀罕了……呵呵,还有人不知道从哪弄来什么骆驼的毛,我不知道怎么处理就晒一晒塞在阿婆的被褥里,阿婆说很暖和。”这一批活弄完,里芳坐下来,在变冷了的茶头里加了热水。“喝口茶吗?”
“好。”茶香味完全没有被汤的味道盖住,真是勾引人。虽然他肚子里空余的地方不多,但几口茶水还是塞得下的。
碧绿的茶汤倒入瓷杯中。
里芳很节俭的,但有些地方又挺奢侈。比如除非干活时克难解渴用,其他时候喝茶都是要用颇漂亮的茶杯,而且杯子还不止一套。
这里的人不太喝酒,但不可一天无茶,哪怕是嚼几下泡得没了茶味的叶子也好。
俞靖双手接过,先闻了闻茶香,再慢慢呷饮。
“你以前喝的什么茶啊?”
“都是茶饼煮的,茶汤是醇红色的。以前还曾依古法在江面上行舟煮茶,结果风太大火都熄了,最后什么也没喝成。”
里芳哈哈大笑。“是用的炉子不对。”
俞靖摇头苦笑,浑然不觉地已将自己的家世泄露。
那些遥远的记忆啊……跟这茶香一般,袅袅婷婷随着热气上升、盘旋,四面散去,最后消失在夜里。闭上眼,将茶水一口饮尽。
“去年的炒青好虽好,但半个时辰之后就变黄绿色了。”里芳给自己倒了第二杯,又给俞靖满上。“趁刚泡好的时候喝比较好。你要记得哦,这茶不能煮,一煮就变味了。”
俞靖点头。俞家并不富裕,好的茶除了极少的自己尝鲜以外,其余都是卖钱过活的,平日里也就是拿剩下的粗叶泡来喝,但已比他家乡的很多贫苦人家好上太多。
“对了,白天你说霍光并非忠烈之辈,那你讲讲为什么呐?”
“这啊,”他注视着茶汤里小小的旋涡, “真得要从卫青、霍去病这两位旷古名将说起了……”
若是当代有卫霍与武帝这样的帝皇名将,那一切都会不一样吧?前代之帝王将相乃至他们的后裔,实在是令人绝望至极……
俞靖小心地不提自己过去几年的经历,女人们也只认为他从战乱的北方逃难而来,本想投靠亲戚却寻不到人以至流落到此地。
从俞母聊的家史就可以看出,岛上的俞姓男人们因为仗打完而从远地来岛上定居,又因为打仗从女人们身边消失,全然不顾女人们的死活。所以里芳对战争啊、朱氏皇朝啊没有半丝兴趣,与他们这样换人做皇帝跟失去父母一般绝望完全不同。她只是当故事来听,如果他多说半句汉人就应该尽忠大明,她大约只会冷冷提醒他:
朱氏从她三岁开始就征掉她这个女孩子十年的人丁税,因为征税的人“不信”她是女孩,硬说是俞家为了逃税把男孩说成女孩,甚至还将山头的竹林矮树全部算成一等良田征亩税,害这个岛上的女人们大半年的时间只能以湖边钓来的一点鱼虾甚至蛇虫为食,一名老妇因而在冬季溺死在湖中——从此岛上不立坟茔、一律水葬,以表世代愤懑。
也因此她一人挑起全岛的生计,尤其是肚皮大计……这汤好香啊……他能不能再来一大碗?
天还没亮的时候,岛上突然出现很多人。
大家跟赶集似的,一拨又一拨。有的自己带了小凳大碗,有的什么也不带,有一个人前来,有全家到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里芳家石屋附近坐满人。岛上女人们也是全部出来干活,下面、加菜、端碗、倒茶,一勺勺多余的面汤水就用来洗碗。
俞靖被分派了处理生面团,这个简单又要力气,所以他从半夜到上午,连吃两大碗自己捣鼓出来的汤面,然后足足捏揉出三百人份的面团——里芳娘学北方的师傅,用竹刀削出一条条细长薄透的面串来;里芳奶奶则坐在那收钱物,大小多寡死活什么都有,甚至还有一只大桶专门放活鱼;里芳则是大师傅,味道全部由她来掌管,她说好才能端出去给人吃。
直到太阳正当头顶时人潮才逐渐散去。储备的肉和菜消耗得差不多了,里芳家前屋的一间空房摆满了东西,放置活禽活鱼的地方也快没了。
俞靖已累得抬不起胳臂,里芳奶奶还跟人客套说只要多少多少就够了,里芳娘坐在凳上敲打肩背,里芳控制火候口味的精神头却丝毫不变——“盐不能再加了!好好,就这样,再煮!”
这时,三名扎了长辫、穿着褂子的官差到了。
里芳第一个看见,先是僵了下,立刻擦干净手,招呼所有女人们一起迎上去,那叽叽喳喳的场面着实壮观。
俞靖暗地扯了扯头发,披了短夹袄也跟在女人们后头。
官差是新面孔——大家好多年没看见官差登岛,所以即使以前来过其实也早忘记长相了——两个略年长些的相貌也颇端正,另一个是士兵打扮,那可算年轻高大俊朗健壮。年纪还不算特别大的女人们一拥而上,尤其是里芳慷慨地请他们吃碗初一祈福面,更是连抓带拖地将他们按在桌面凳上,也没让他们多说话,三大碗料实汤鲜的汤面就送到嘴边,就差没有喂食了。那年轻士兵似乎听不大明白如狼似虎的女人们在讲的方言,稍微的挣扎也抵不过长年劳作的女人的臂力,不过汤面很香,色彩诱人的汤料又看起来很不错。
于是官差先吃,后问身家,最后才被允许提及来意。
讲正事的时候就轮到里芳出场了。她先将兴奋的邻居们打发去收拾干活,随后笑眯眯坐下询问。
“对不住,我们这几里除了初一十五来吃面的邻岛的人,都看不大到新面孔,所以大家逮到一个就拼命问。呵呵,我做的汤面味道还行吗?”
“……啊啊,姑娘和大……呃,啊,姐姐们妹妹们都很良善。”大娘大婶这样的称呼被四周笑里含刀的眼神硬生生瞪回肚子,差人也怪委屈的。“面很好吃,很好!”
“那今天几位哥哥爷叔来,是量地、查看人口吗?”
“是是是,前朝腐朽不堪,湖里这些岛的土地人口记载不、不对。对!根本就不对!”另一位吞下大半浇头和一半面串条,肚皮很舒畅的差人抢过话头,愣没敢说前朝未将这些小岛载入册,但税赋照征不误。
“那些人都该杀千刀的,征了我十年的丁税!我是男人吗?!我们岛上本来只有老伯伯一个男人,而且他脚残废了,天天坐在床上不能下地,这个丁税也征!还有,他们还把山上,看,那边,那些山头全算成一等良田征税,我们就这么点点地方,哪来百亩一等田啊!”
女人们一听,群情激愤,齐声要把那些人活剐。
士兵听得懂杀千刀这个词,但杀的是别人、与他无关,所以继续埋头苦吃不发一词。
领头的官差把好料都吃光了,本来还想剩点面,但不知怎么边点头随口附和,边将碗里的食物吃得一干二净。好撑啊!
里芳早就让母亲去准备“礼品”,现在一一送上。“对不住,今年结霜太晚,好茶被打掉大半。这些是前段日子采的,各位尝着好就推荐给商人。”
每人一油纸包的新茶,说贵不贵,可也没有便宜得让几个低阶官差不屑,这要说贿赂也说不上,也恰恰好是岛上人们能够承受。
“好好好,多谢多谢!”领头的官差看向俞靖的方向,后者正好被里芳奶奶指点着如果刷洗碗筷又干净又快捷……实在很不像个大男人,于是又问,“那个是你家长工?”
“没有签卖身契,他被扔在码头上,饿极了,我就带回来供吃住,然后有活就让他干。”
官差点头,开始办正事。
里芳扫过簿子,上头写的是二等茶田一十五亩,一男丁老年残疾。不过她装成目不识丁的村人,只咪咪笑地问要不要再喝口浓茶漱漱口。
等送走官差三人,里芳打发热切的邻居们去送行,自己则回到灶边——水滚了很长时间,面串都糊掉了,不过值得。十五亩二等茶田的税再多也多不到哪去,她完全承受得了。
处理完糊面,再为蒸锅添火。隐隐的花香丝丝缕缕渗进鼻间,她突然决定把这一锅香露全部留给自己享用。虽然太过奢侈,但是……心里快活啊!
俞靖进石屋舀热水时,看见里芳一个人乐呵呵发呆,心下有种说不出的怀疑。
“怎么了?一个人笑得那么开心?”
“哈哈哈哈,我省下了你的丁税!还省了十亩零散茶田,你说我能不高兴吗!”
俞靖松口气,他差点以为她跟其他女人一样,看上了官差中的某个。“……有了功名就能免税吗?”
“不知道。”里芳干脆道,“我们岛上从来没有人得到什么功名,自然不知道怎么个免法。何况改朝换代了,我看这一朝的官吏稍微好些,就是头发衣服有些怪。”
“……只是有些怪?”
“很有趣,以前没见过。反正男人本来就没有女人好看,头发衣服弄成什么样的也无所谓,能干活养家、照顾老小就好。”
“……”这就是老百姓的想法?俞靖垂眸,掩饰所有的心情。
这就是老百姓啊!
***
这岛名叫山上岛。本地方言与俞靖原本要去的地方念起来差不多,难怪先前的船东把他扔在此。也幸好先到这岛上,否则自己有什么脸面去找前任妻子和她的家人?!
俞靖现在很少去回忆,只是努力干活,榨干最后一丝体力然后沉沉入睡,每天起来一睁眼就在猜测里芳今天要卖什么东西赚钱、或是做什么吃食填饱大家的肚子。就像今天,花了一个多时辰,终于知道如何在湖边放置捕鱼篓子,而香饵仍旧是里芳做的。岛上没有渔人,但总不能身在湖中不吃鱼虾,事实上大家几乎每天都吃湖里产的鱼虾螺蛳贝壳水草水菜。螺蛳这玩意他一开始不会吃,后来才学会如何品咋这种肉的好吃之处,而各色大小鱼类也是大开眼界,只是被鱼刺卡进喉咙、拼命用酸醋和米饭吞咽的滋味非常不好受——这个时候他特别羡慕隔壁老妇人养的猫,虽然那猫毫不客气地挠破了他的衣服。
十五前一天,里芳照例要午后睡觉,半夜干活到第二天天亮。那日上午,俞靖自己来收鱼、洗菜、扛货,却叫她将自己的名字足足写了一百多遍,写到小姑娘差点哭了,终于把三个字写得稍稍能看了。
里芳也小小报复了回去,她让俞靖把草草清理的十几条鱼重新返工、再去骨剁肉,而自己去睡觉!当然在她临睡之前,还是好心地为俞靖的肚子单独炒了一份又香又满是好料的午饭,让后者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家的厨子曾做过些什么好吃的东西。
第二天天色尚黑的时候,俞靖已经舒舒服服用俞家的石澡池泡了个热水澡、换上身干爽暖和的冬衣、吃饱鱼肉粥配烤红心薯、喝足花露莲叶炒青绿茶、穿戴好粗布外袍蓝头巾……等候大厨里芳的吩咐。
第二天的人似乎比初一时更多,因为俞靖觉得自己至少多洗了四五十只碗,只是收获不并见比上次多多少。
每月初一十五,这个小岛为周围的水上民众做汤面,不少日子较艰难的人家也许一年才来吃一两回,拖家带口来吃上两斤面食、但只出得起半蓝野菜和一小捆干柴。里芳奶奶笃信佛,但不去也没时间到各个寺庙烧头香捐银钱念佛经,只笑眯眯坐着半天,不论面钱的多寡一律收下。而里芳,则为每个贫苦或颇富足的人送上一模一样的一大碗味香料实的汤面,但如果要吃大块的肉得另外付钱,二十文半个子儿也不能少——她是小小商人,没财力做大善人,只能每月两回为所有人奉上一碗汤一勺菜三两面,这已是她能做的极限。
也所以俞靖这时候干活总是很卖力,虽然经常事倍功半。而来吃东西的人们都认为他是俞家找来的长工——绝不是招女婿,不然哪家有吃有穿的姑娘会嫁给抢着洗碗而不是种地做买卖的男人。
里芳终于听完了汉武帝的生平,并且能够在纸上用墨把自己的名字写得勉强可以看的时候,新的一批茶树芽苞长出来了。
照例还是女人们去摘、几名经验丰富的妇人炒制。这次的茶也是昂贵的、容不得半点马虎,因此俞靖依然只做送饭、提筐和打下手的活。
可,从结霜到现在,有一个多月没有下雨了。
“再不浇水,炒青会少。”里芳娘望着万里晴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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