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馐传-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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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很想他们罢?”
招娣在外间,轻轻一笑,“有什么想不想的。”
她娘头胎生了个女儿,取名来娣。因是第一个闺女,总算还宝贝着。等到生了她又是个女儿,她爹虽然不说什么,家里的阿娘却见天嘀嘀咕咕,整天指桑骂槐的。等怀了第三胎,全家人都指望能是个儿子,谁知到最后还是不带把儿的。
阿娘已经连掩饰都懒得掩饰,直接摔门而出,在自家门前拍腿嚎啕,哭诉娶了个不会生儿子,只会生赔钱货的儿媳妇。阿爷和爹爹齐齐在院子里,埋头抽烟。
家里一片愁云惨雾。
姐姐来娣已经大了,能给家里干农活,又到了说亲的年纪,妹妹带娣还小,什么也不懂,只得她,上不上下不下的尴尬年纪,人生得不好看,嘴巴又不甜,显得十分多余。阿娘稍不如意,就对她又打又骂,娘亲自顾不暇,根本不关心她。
后来阿娘张罗着,想给爹爹纳妾,不为别的,就为给老许家开枝散叶。可是家里到底还是穷啊,稍微齐整点的人家,也不愿把女儿给他家做妾。正好村里来了人牙子,阿娘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她以二两银子卖给了牙婆子。
当阿娘怀揣二两银子,把她留给人牙子,头也不回地离开时,她和那个家,大抵就彻底没有关系了罢?
亦珍听了招娣不痛不痒的回话,却从中咂出哀莫大于心死的味道来。再一想自
己,家中环境总算还宽绰,母亲慈爱,下人忠心。素日里母亲连对她高声都不舍得,除了在厨里忙碌,余下的时间,多数都用在她的身上。教她识字,教她绣花,陪她玩抓子儿……虽然只是后宅的小小一方天地,但母亲尽了她的全力,使她平安享乐。
相比起卖身为婢的招娣来,她幸运不知凡几。
然则亦珍并不以此为喜,她想得更深更远。
倘使母亲一病不起,甚而……这个家就散了,她一个孤女,家中两个老仆,有一处两进的宅院,一些积蓄,无异于外人眼中的一块肥肉。若不想教人强取豪夺了去,能走的,无非一条路而已。
可是,那是最坏最坏的打算。
亦珍想叫母亲好好儿地休息,将垮下去的身子,将养回来。她想让母亲心无所虑,人无所忧,安心地由她照顾侍奉,颐养天年。
可是这话,亦珍知道,她如今说出来,只会徒惹母亲忧心罢了。
她又想起英姐儿来。
看似活泼开朗直率的英姐儿,原来深心里,始终是怨的。怨父亲为了功名利禄,抛妻弃女,在京城里风光快活,却留得顾娘子一人,带着女儿在老家,苦苦支撑。所以要在佛前许愿,将来将绣坊风风光光开到京城里去,让抛弃她的人看看,没有他,她们一样过得很好。
若顾娘子不是个能干的,被那孙秀才这样折辱,又被娘家继母鄙薄,恐怕当年就要带了幼女投河,如今坟上青草都不知长了几尺高了。
说不定孙秀才心里,原打的也是这个主意。
偏偏顾娘子是个好强的。
孙秀才攀附权贵,负心薄幸,该遭世人唾骂的是孙秀才,凭什么要她顾娘子一根绳子吊死,全了所谓名声?徒叫亲者痛仇者快而已。
所以咬着牙也要活下来。不但活下来,且要活得比任何时候都好。
亦珍轻轻翻个身,合上眼睛。
她没有英姐儿那般的壮志,她所求的,只是母亲身体康健。她会为了这个愿望,努力撑起这个家里,再苦,再累,也不怕。
一夜无话。
次日亦珍早早起了,见外头天色晴明,便做了酸梅汤晾着。
陪母亲吃过早饭后,亦珍带了招娣,同汤伯一道,照旧到谷阳桥头支茶摊卖酸梅汤。
亦珍今日细细观察,来往商旅,下了课的书生,总角黄髫的小儿,买菜经过的大婶子、小娘子,各爱吃些什么茶果,一一用细细的黛石记在她那本仿薛涛笺的纸簿子上:
行商小贩爱吃盐津桃脯,苔条花生等咸口的;安闲的书生们有爱吃甘草话
梅的,有爱吃拷扁橄榄的,偏好比较广泛;黄髫小儿则多喜食姜汁酥糖,水晶杏脯这类甜酸口的;大婶子小娘子们更多的是喜欢实惠的,吃不完可以拿绢子或者油纸一包带回去的瓜子酥豆。
如是三日后,亦珍趁落雨,不必出门去支茶摊,便在母亲曹氏跟前,先说了会儿话,这才提起自己打算学做点心的事来。
“女儿看那些个行商脚夫,一路过来,既渴又饿,有些实在渴乏,便在茶摊前停一停,吃一碗茶,接着上路。倘使家里的茶摊上,再多几色糕点,他们岂不是免去了再去他处买吃食的功夫,可以多歇一歇?”
曹氏一边欣慰,一边伤感。
欣慰的是女儿能想得如此仔细周到,伤感的是她小小年纪,却已要为家计烦恼。
“珍儿的主意自是好的。只不过你也晓得,这天气炎热,糕点须得当日卖,当日做,每天起早贪黑,十分辛苦。”她自己的身体垮下来,与这不无关系,“娘不想让你也吃这个苦。”
亦珍伏在母亲身边,“女儿不怕苦。”
我不怕苦,我只怕失去你,母亲。
曹氏摸一摸她柔软的额发,“既然你意已决,娘也不拦着你。只是这学做糕点,原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急不得。你若是真心要学,茶摊的事,便分一半予招娣罢。我看招娣是个老实能干的,话又少。让她跟着去摆茶摊,想是再妥当不过。”
“母亲,那我……”
曹氏轻轻压住亦珍的手,“听娘把话说完。你不放心茶摊,便隔几日过去看一看。如此又不耽误茶摊生意,也不妨碍你跟着娘学做糕点,你说可好?”
亦珍一想,母亲曹氏竟是安排得滴水不漏,遂乖巧地点头,“女儿听母亲的。”
、16
第十五章 一张秘方(2)
两母女如此约定了,次日亦珍随着汤伯到闲云亭,趁汤伯将茶摊支起来的功夫,将招娣叫到跟前,低声将自己的打算说了。
“你跟着我一道来茶摊,也颇有几日了,可都看懂了?”
招娣点点头,“回小姐的话,婢子看懂了。”
亦珍微笑,“可觉得难?”
招娣摇摇头,端茶送水抹桌子,于她实是小菜一碟。她在家里要喂猪洗菜带孩子,每天第一个起,最后一个睡,还吃不上一顿饱饭,动辄被阿娘打骂。相比起那时候来,如今在小姐跟前的生活,无异于人间天堂一般。
亦珍放下心来。
“那今日,这些活计便都交给你来做罢。”
“小姐?!”招娣有些震惊地抬眼望向亦珍,黑白分明的大眼里,带着一丝不安同一些错愕。
亦珍鼓励地朝招娣一笑,“去罢。”
招娣矮身一福,“是,小姐。”
汤伯已得了夫人的交代,遂并不多说什么,只在需要的时候,略指点招娣一二。
到了烈日高悬,一天之中最火辣干热的正午时分,小小的茶摊便忙碌起来。喝凉茶的,吃酸梅汤的,坐下来歇脚吃茶果的客人来来去去。
亦珍只管埋头坐在茶摊后的小杌子上,清洗客人吃过的茶碗果盆,其他一概不理。
招娣初时有些束手束脚,声若蚊讷,可是后头忙起来,吃茶的客人接二连三,她恨不能生出三只手来,那一点畏缩就统统抛在脑后。
等到两罐酸梅汤与一大罐凉茶统统售罄,茶客渐次散去,也只不过刚过了午正,未初不到的时辰。
汤伯一边收拾茶摊,一边嘴里不住夸赞招娣老实勤快,手脚麻利,记性又好,帐算得清楚。“可算是得着济了。”
招娣半垂着头,双手捏在一处,脚尖碰着脚尖,被夸得很有些手足无措。她以前在家里,家里家外的活忙得她团团转,却从未听到过一句赞扬。
亦珍从一旁的漆盒里取出一碗酸梅汤来,递与招娣,“忙了一中午了,快喝罢。”
招娣怔怔接过碗去,那碗沿还带着一丝未散的阴凉,她垂睫望着深色的梅汤,一滴眼泪啪嗒落进碗里。
亦珍别过脸去。她想象不出,招娣原来在家里的日子,过得到底有多苦。
汤伯一愣,随后嘴里念叨着:“招娣,赶紧把酸梅汤喝了,好收拾东西家去。”
“哎。”招娣应了一声,坐在条凳上,先小小喝了一口,洇了洇喉咙,待那酸爽甘甜直沁到心里头去似的,才大口喝起来。
亦珍看了,眯眼一笑。
这时忽然一个中年消瘦,做夫子打扮,留着两撇鼠须,生就一双倒三角眼,摇着一把折扇,来在了茶摊跟前,身后还跟着两个家丁打扮的壮汉。
招娣本能地放下茶碗,站到亦珍身旁。
汤伯虽则不认识为首做夫子打扮的,却是认得他身后那两个壮汉,不由得上前一步,挡在了亦珍身前。
这两个壮汉乃是县衙里的巡检衙役,素日挨家挨户征粮收税的主。虽则还不至于盘剥克扣得狠,然而若是一时孝敬得少了,也是没有好日子过的。
这眼下,他们做家丁打扮,跟在后头,想必前头这位,也是很有来头的。只不知这一行人,到他们这卖茶糊口的小茶摊,所为何来?
那中年夫子收了折扇,握在手心里,双手抱拳,朝汤伯一拱手,客客气气地问:
“不知这位老丈贵姓?如何称呼?”
汤伯忙作了个揖,“不敢,不敢!小老儿免贵姓汤,人称老汤头。”
那中年夫子却并不托大,一副商量的口吻,“原来是是汤老伯。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亦珍被汤伯掩在身后,听他这样一问,忍不住腹诽:既是不情之请,明知会为难人家,还问什么问?索性烂在肚肠里。
连老实木讷的小丫鬟招娣都忍不住抿了抿嘴唇。
汤伯忙摆了摆手,“先生尽管说,小老儿一定知无不言。”
中年夫子当空拱了拱手,“我家老爷前两日路过汤老伯的茶摊,喝了一碗酸梅汤,觉得味道甚佳。这几日梅雨连连,天气潮热不堪,我家老爷不思茶饭,只想喝一碗清凉解暑的酸梅汤。所以在下此来,是想向汤老伯请教,如何才能做得出您家酸梅汤的味道来?”
汤伯闻言,不免有些迟疑。
自家茶摊生意一向不差,靠的就是这招牌酸梅汤,若是这方子传了出去……可是这位夫子身后跟着两位巡检衙役,嘴上说是请教,实际却是不容拒绝的意思。
亦珍在汤伯身后,轻轻拉一拉汤伯的袖笼。
汤伯心领神会,“请先生稍等,容小老儿寻了纸笔来,将这酸梅汤的方子抄与先生。”
夫子一捻鼠须,满意地一笑,“有劳汤老伯了。”
“汤伯,我们去借纸笔。”亦珍拉着招娣,到对面巷子里的胭脂水粉店,问掌柜的借了纸笔回来。
汤伯抖着手,颤颤巍巍地写下酸梅汤的方子,亦珍在一侧低低声提示。
待汤伯写好以后,微微吹一吹上头的墨迹,这才双手递给鼠须夫子。
夫子接过方子,对着上头歪歪扭扭的字迹皱了皱眉,并不离去,反是细细询问:“这山楂一十五枚,可需去核?何以要加枸杞?倒是闻所未闻。玫瑰果儿又是何物?为何桂花蜜不趁热放,不是更易调得开么?反倒要待乌梅汤晾凉以后再放。”
“这个……小老儿口拙,一时倒也讲不清楚。”汤伯不是不为难的。这方子他也只大体晓得一二,还是小姐在一旁提点,他才能写得出来,但其中究竟,却只有祖传下这方子的夫人才说得分明。
鼠须夫子一拧眉,他身旁的两个巡检衙役一见,顿时横眉立目,“兀那老儿!休得推搪!还不快快道来?!”
鼠须夫子装模作样地横扇拦在两人跟前,“哎,怎可如此对老丈?莫吓坏老丈。”
亦珍一见这情势,心知对方有备而来,不问仔细了,是不肯放他们过门的。悄悄在袖笼了捏了捏手指,上前一步,敛衽道:“先生有所不知,这酸梅汤乃是小女子母亲家中祖传,素日皆由家母熬制。近日家母卧病在床,是以暂由小女子代劳,汤伯并不知晓其中详细。”
“哦,原来如此……”鼠须夫子拖长了声音,上下看了亦珍两眼,见是个面目生得十分寻常,衣饰简约,豆蔻年华的丱发小娘子,遂放缓了声音,“那小娘子可晓得其中道理?”
亦珍浅浅一福,“小女子可以解答先生的疑问。若要酸梅汤涩味轻些,山楂便须去核。枸杞乃有补益肝肾、清热明目之功效,于消除濡热,大有裨益。而这玫瑰果儿,原是山野里极常见的刺玫果儿,味道酸甜,醒神开胃。采来以后,搁水洗净,包在干净细葛布里,拧出里头的汁子,兑在酸梅汤里,味浓而酽,尤其爽口。”
亦珍见鼠须夫子听得仔细,并未插嘴挑剔其中道理,这才继续细细解释道:“至于这桂花蜜,因这蜜虽对人大有裨益,却耐不得高热。新熬得的乌梅汤这么一冲,其中与人有益的,便悉数化为乌有。是以要待乌梅汁晾凉以后,再加入桂花蜜。”
鼠须夫子点点头,觉得已得着了满意的答案,这才一拱手,“打扰老丈了。”
随后带着两个巡检衙役告辞而去。
亦珍目睹三人去得远了,这才包了一包甘草桃脯,交予招娣,使她去胭脂水粉店还笔墨。
汤伯一跌脚,“小姐,这下回去,我如何向夫人交代?”
这酸梅汤的方子,本是各家有各家的不同,夫人家祖上传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