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杯乐-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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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床上的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只穿了土布的中衣,而且看上去不怎么合身,在他身体抽动的时候就露出右肋间半染了血迹的绷带。似乎为了防止他挣扎得过于厉害,双手和双脚都被绳子捆在床铺两头,胸前和腿上也捆了两道,跟床板固定在一起。在他显然是因为疼痛而极力在这样的束缚下扭动身体时,整个板床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由于唇齿之间塞了一块手绢的缘故,青年的呻。吟和哭泣声都被堵在喉咙深处,听上去更加微弱无力。
赵半山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俯下身去轻轻抚摸着青年的脸颊——这样的动作在之前的十几年相处中从来就不曾想到过,而他之后那种哄慰幼儿的口吻,也是。
“秋山,忍一忍,忍一忍好吗?不会很久的……马上,马上就过去了……”
青年的神情表示他根本没有听懂赵半山的话语,只是因为听到有人声才把目光转了过来。那是一种单纯到茫然的目光,既不包含怀疑也不包含依赖。在发觉赵半山不再继续说话的时候,青年就转而重新沉浸在他自己的痛苦当中,重复着无助的挣扎和哭闹。
“秋山,秋山,乖哦,不哭了……”女子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开口,语气温和柔婉,像一股清泉汩汩流淌着,“听姐姐讲个故事好吗?……话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山里住着神仙……”
陆菲青望着渐渐平静下来睡去的青年摇了摇头:“这也不是办法。就算将来伤好了,这个样子……”
“能拣一条命回来,已经是上苍眷顾了。”赵半山向自己这位一辈子的老搭档投去深深的一瞥,“你不这么觉得?”
“可是他——”陆菲青的语声在半途就中断下来。不需要任何言辞的形容,他也能回想起当年那个温和地叫着“陆老伯”、将西域三十六国的故事娓娓道来的青年,那个和自己一起杀出库车城外、在茫茫大漠上信马驰骋的青年,那个……把生命、自尊、爱情等等的一切都交托给了大家共同的事业的青年……
似乎看透了他想法的赵半山伸手拍在他肩膀上:“他已经……太累了,现在这样,也好。”
陆菲青露出一丝理解的欣慰,但叹息声却沉重得宛如落入深潭的一块石头。
※※※
“秋山,”赵半山看着自己的女儿用温柔的声音发问,“今天觉得怎么样?”
躺在床上的陈家洛凝神望着她,认真地想了一下:“疼。”
赵宜君甜甜地笑了起来:“可是秋山没有哭呢,真是好孩子!想不想喝口水?”在看到陈家洛露出不解的神情时就换了个说法,“渴不渴?”
陈家洛很肯定地点头:“渴。”
于是赵半山递过杯子去,看着赵宜君喂过水之后,就拿起床头的绳子。
陈家洛看了他一眼,乖乖地抬起手来,手腕上有青紫的印迹。
“阿爸!”赵宜君猛地叫了一声,“不要捆了!”
“捆上好,别让他伤了自己。”赵半山狠着心把绳子绕在陈家洛手腕上,尽量避开了瘀伤的地方,随即摆出轻松的笑容,“秋山,怕不怕?”
“不怕。”陈家洛毫不反抗地躺着,任由赵半山把他整个和床板绑缚在一起,目光却落在赵宜君身上,“姐姐,不怕。”
只有那么短暂的一刻,但赵半山却从青年的微笑中看到,昔日红花会那个谦和刚毅的年轻总舵主,还在。
“阿爸,”赵宜君说,“我和秋山成亲吧。”
赵半山惊诧地看着女儿:“他这个样子……”
“他需要有人照顾。”
“你现在不是也能照顾他?”
赵宜君笑了:“我现在和他的妻子有什么两样?”
“你……”赵半山摇头,“如果他还是原来那个秋山,就算他的伤好不了,你一定要嫁,我也不反对。可是现在……宜儿,你会很苦。”
“我比他年纪大,又是个寡妇,”赵宜君笑得更加明媚,“如果他还是原来那个秋山,他又怎么会看得上我?”
※※※
“秋山,认得我么?”
陈家洛靠在床头,看着故弄玄虚的陆菲青微笑:“陆老伯好。”
“好。”陆菲青对赵半山点了点头,“你说得对,记不得从前的事也好,他现在倒有个小娃儿的样子了。”
陈家洛继续道:“武当派‘绵里针’陆菲青……”
“秋山!”陆菲青瞪眼看着他,“你什么时候——”
“三哥告诉我的,”陈家洛和赵半山相视而笑,“说一定能吓陆老伯一跳。”
陆菲青抒了一口气,喃喃道:“管你岳父叫三哥……”
“三哥一定要我这么叫,说别的称呼他不习惯。”
陆菲青看了一眼赵半山:“那他管你的老婆叫什么?”
“三嫂。”赵半山的回答理所当然。
“宜君呢?”
“姐姐。”这一次是陈家洛绽开天真的笑容。
“你们这一家子人……”陆菲青无奈地揉了揉额头,却在陈家洛那纯净明亮的笑容中也渐渐扬起了嘴角。
真的,现在这样,也好。
如果——陆菲青的目光在青年那副苍白憔悴的面容上扫过——他还能恢复健康的话。
※※※
台湾是个终年无冬的地方,即便在腊月里也是霪雨霏霏,要看雪就只有到中部的玉山、合欢山一带。
水沙连正在山里。
因此每年冬天,都是陈家洛缠绵病榻的季节。
赵宜君常常希望他能回到那段还没有恢复心智的日子,因为只有那个时候,他才能在痛苦之下毫无顾忌地哭喊、求助,并接受着她的抚慰而安静下来。但是现在,赵宜君就只能看着他疼得嘴唇发白,却还向自己露出虚弱的微笑,说着“没事,姐姐,我没事”。
在他因为刺骨的寒冷而克制不住地颤抖、但仍然沉默着不发一言时,赵宜君就把自己身上的棉袍脱下来,盖在他单薄的被子上。这个举动遭到了陈家洛的反对,而在他试图撑起上身的时候,右肋间剧烈的疼痛就夺去了他所有的力气,令他重重地倒了回去,几乎失去了知觉。
赵宜君惊慌地爬上床去抱住了他,却听到他仍然用极低的声音说:“姐姐,你拿回去,我不冷。”
“秋山……”赵宜君以不触动他伤处的方式紧紧抱着他的身体,试图多带给他一些热量,“别多想、别管别人了,你自己要好好的……”
“你……”陈家洛瞥了一眼那张近在咫尺的温柔的面宠,不知为什么微微红了脸,“宜君,你躺进来。”
被第一次这样叫了名字的赵宜君有些惊讶,想了想才躺进被子下面,重新塞好被角之后再次抱紧了陈家洛。青年隔着中衣仍然坚硬鲜明的骨节硌得她心里一阵疼痛。
“秋山,你别担心,阿爸说近来风声没那么紧了,等开春以后我们就搬到山下去住。那里暖和,你身子能好得快。”
陈家洛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随即叹了口气:“宜君,我连累你们了。”
“傻孩子,说什么呢!”赵宜君强行笑了起来,“小心阿爸听见了骂你。”
“可是你……我这个样子,不应该和你成亲,耽误了你。”
“秋山,”赵宜君突然问,“你今年几岁了?”
陈家洛奇怪地看了看她,然后自己算了一下:“二十……九吧。”
“那我三十一了,”赵宜君笑着,“我比你大两岁。十七岁那年我和阿妈阿哥一起来台湾,转年嫁了个山里人,可是他后来得痨病去了。我……二十二岁就守寡,二十九岁再醮,你说你有没有耽误我?”
“可是……你跟我这样的人绑在一起……”
“你会好的。”赵宜君这样肯定地说完,就在陈家洛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等你好了,想做什么尽管去做,我一定不拖着你。”
“我还能……做什么呢……”陈家洛茫然地仰面望着木色陈旧的屋顶,“我……中了那两枪之后……就应该死了……”
赵宜君发觉怀里那个瘦弱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连忙更加用力地收紧了双臂:“秋山,秋山,你疼吗?”
“疼,好疼,”陈家洛难得地没有讳言,却露出悲伤的笑容,“心里……好疼……”
☆、番外 宜君(下)
跟随陈家洛的过往记忆一起回来的还有他的沉静。尽管转年的春天赵半山果然举家迁到彰化,令众人不论是赚钱养家还是求医问药都方便了许多,但那一颗深入右边肺叶的子弹却仍永无止歇地折磨着陈家洛。每一次他都一声不吭地坦然承受这种残酷的痛苦,以至于习惯了他毫无血色的面容的赵半山和陆菲青都无法第一时间察觉他是否旧伤复发。他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单纯地欢笑,虽然微笑还是常常露出在他唇边,但那笑容中总是浸满了忧郁和自嘲的意味。
他开始下床练习走路,而且对自己的要求比任何人都要严酷,令赵半山等人看得心惊不已,几乎觉得他是想用这种方法将自己虐待至死。其实旁人都能够察觉到,如果有什么机会能让他被迫放弃自己的生命,他一定乐见其成。但既然那么凶狠的两枪都没能让他如愿,他就不允许自己主动走向死亡。
本以为陈家洛在想起往事时会痛苦自责、在面对自己不能自如行动的身体时会自暴自弃的赵半山和陆菲青发现,这个人根本不需要他们来劝慰他振作。他像是一个一直为责任活着的人,而现在,活着就是他的责任。
此外,还有赵宜君,他的妻子。
陈家洛始终不知道她为什么执意要嫁给自己,因为她从来没索取过任何东西,他的关心,他的亲切,他一点点待她与众不同的态度。仿佛就只为了能名正言顺地给他处理伤口、擦洗身体、换衣服、梳头发、剪指甲……像照顾一个初生的婴儿那样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他却对她……无以为报。
所以他只能好好活着。
在他的身体终于能够支撑着出门的时候,他就在彰化城里摆了个代写书信的摊子。
“陈解元的一笔字,”陆菲青故意轻松地笑着说,“现在给人写什么‘我在城里一切都好,阿爸阿妈勿要挂念’。”
“解元又不是状元,”陈家洛回答,“状元三年就出一个,也没什么值钱的。”
“总要比陆伯伯去教地主家的少爷念三字经自在一些。”赵宜君补充道。
这一次陆菲青真正笑了起来。陈家洛则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
当天晚上,陈家洛拿了一张纸递给赵宜君。她看出那上面是三个字,就问:“这写的是什么?”
“赵、宜、君。”陈家洛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着念给她。
“那不就是我吗?”赵宜君的眼睛亮了起来,举着那张纸反复端详。
“想不想学?”
赵宜君眨了眨眼,有些忧虑:“秋山,你是不是嫌弃我不识字……”
“当然不是。”陈家洛想了想,轻轻搂住她肩膀,“识字有识字的好处,比方说——你要是看见官府又出了缉拿我的告示,就赶紧回来告诉我快跑。”
“哎呀!你这个人……”赵宜君气得按住他嘴唇,脸却突然红了起来。
※※※
“陈总舵主这胆子也忒大了些,”走到陈家洛摊子前头的人这么说,声音自然很低,但能听出带着笑意,“明打明地坐在彰化县衙对面开张,真不把官府放在眼里么?”
陈家洛把笔放到权充笔洗的瓷碗里涮了涮,似乎连眼帘也没抬一下:“可着整个台湾岛,能认识我的人除了赵三哥一家,也只有林总舵主了吧?”
林爽文毫不见外地在桌边坐了下来:“其实我是先见过赵当家的,要不然——”语声顿住的同时,目光停留在陈家洛鬓边星星点点的霜色上。
“嗯,别说是林兄,就是皇……”陈家洛硬生生咬断了后面的话,喘了口气才继续,“就是我自己,那天在镜子里看到,也琢磨了半天。”
“我记得你今年还不到三十?”
“三十一,”陈家洛一笑,“不年轻了,所以怎样都无妨。”
林爽文也煦然点头:“原来我只比你大三岁。——论年纪,你我都还没到退休的时候呢!”
“林兄有什么打算?”陈家洛眼光闪了闪,只这一瞬眉宇间的沧桑尽数被精悍和睿智取代,随即又不动声色地淡下去,“还说我胆子大,你这是想在县衙对面就拉我入伙?”
两人相对笑得没有半点顾忌,任谁见了,也只道是老友久别重逢。
“我知道你和我志向不同,”稍晚些时候,林爽文坐在陈家洛那间低矮的板房——他的家——中说道,“你是个不喜欢见血的人,但是我要走的路,必然以鲜血铺成。”
“王者之路。”陈家洛点了点头,“从前也有人……告诉过我。我是承担不起。我的懦弱,想必令很多人失望。”
“你有你的想法。我只是至今都不明白,以你的出身,你的学识,你和乾隆的私交……为什么你不走最正常的那条路?”
“我——是个不自量力的人。”陈家洛笑着在灯下伸出手来,反复端详,“我以为局限在那样一个圈子里,并不能帮到更多人,但是出来以后又发现,我的力量实在微不足道。”
“也是妄自菲薄,”林爽文翘起嘴角,“现在彰化城里谁不知道秋山先生!”
“一个教孩子们识字的落第秀才罢了,哪有你说的那么响亮。”
“穷人的孩子。”林爽文强调,“我以为你颇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