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巴格达-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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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战争引起的混乱并没有因为军事行动的结束而平息,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在无政府状态下,武器炸药流散民间,随处可见持枪的当地人;劫匪更是横行霸道,公然抢劫公共设施和私人财产。
巴格达分社虽然没有遭到洗劫和破坏,但也是一片狼藉,仿佛几十年没人住过似的。虽然说供电在慢慢恢复,用电还是可以称之为享受,几个街区不得不轮流供电,幸好分社有两台发电机可以应急,但这两台老爷机噪音大过拖拉机,而且随时有崩溃的可能。
吃饭亦是一大问题,巴格达战前已是污染严重,如今一场浩劫,基础设施更是所剩无几。分社的自来水几乎不能饮用,其他食物也不能让人放心,于是不得不从安曼千里采购,无论如何四位记者都不希望在回国后发现自己基因变异了。
身处在战乱中心,没有任何安全感可言,不到天黑商店就纷纷打烊,不能在晚上出门有一部分原因是美军实行了宵禁,但更多的原因是因为那永不停息的枪声,零零星星,或轻或响,不时地还会有爆炸声。这一切绷紧了每一个人的神经。
当汽车炸弹已经不再成为新闻时,这里的环境已经不止是恶劣。经历过巴以地区和伊拉克两大动乱区的路修远,只能用“无序”二字来形容,比如乘个公车,去趟菜场,就有可能命丧黄泉。如果说身在巴格达是件危险的事,那么最大的危险就是不知道危险在哪里。
但这并不会减退小路的工作热情,一返回巴格达,他们便投入到新闻采访中去。医院、黑市、示威集会地都是他们经常出入的地方,因为很多新闻都是在晚上发生的,所以工作到午夜是常事。
即使没有被冷枪流弹射杀,但危险仍然存在。
那天路修远去加油站了解燃油行情,也不知道是哪句言语冒犯了当地人,或许只是因为长了一张外国人的脸,结果遭到了暴力袭击。先是被一个青年重拳击中左脸,随后被人围攻,照相机险些被人抢走,要不是他逃得快,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哎呀,好痛!你轻点!”路修远龇牙咧嘴,眉毛拧成了一股。小*在为他按摩拉伤的胳膊,又是药膏又是捶打,以防万一把绷带都拿了出来。
“忍着点,我祖上世代学医,我这一手金刚指已经有了七成功力,能让我给你按摩是你的荣幸。”
“上次你不是说你书香世家,祖上世代翰林,连皇帝都要叫你祖宗老师的嘛?你这个封建主义的毒瘤还来毒害我!”
小王忍俊不止,可一看到小路被打伤的脸,面色就灰沉下来,毕竟他是分社负责人,除了新闻报道之外他还对同事的人身安全负有责任。虽然小路回来之后仍然是有说有笑的,但那张青紫肿胀的脸就很能说明问题。他晃了晃手里的药膏和创可贴道:“快点把这个涂上去,这几天你就不要出门,好好在分社休息几天。”
路修远点了点头,虽说是受伤,可呆在分社并不意味着能真正休息,必须承担驻守的工作,随时和在外的同事保持联络。
眼见小韩伸手就要接药,他连忙先一步夺下:“我自己来就好了,韩大侠饶过我吧。”
“我不跟你说笑哦,你脸上的伤不轻,最好能去医院看看。”小韩一说完就发现自己说了句废话,现今巴格达的大小医院里面躺满了垂死挣扎的人,而医疗设备的匮乏远远不能满足需求,即使在医院里,那些伤病员也只是慢慢等死而已,说不定分社的条件还好一点,至少基本的药品还是齐全的。
“我没事的,真的,打架而已嘛,过几天就好了。”看到同事为自己担心,小路过意不去,用最轻松的口气安慰大家。
众人也别无他法,只能彼此嘱咐小心些,临走时,小王又添了句:“给家里人报个平安吧。”
待众人走后,路修远捧着镜子开始抹药。镜中的脸真是惨不忍睹,左脸因为淤血明显比右脸肿出一块,淤青像黑云似得罩在脸上,眼角还有点碎裂,眼皮也微微耷拉着。
本来还感觉不到,现在一照着镜子,疼痛就开始加剧。当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现在想想还真是莫名,好像是正在记录着什么,不知不觉就被人围住了,等他回过神来,就看到周围一双双气势汹汹的眼睛,这个受尽创伤的民族把对一切外国人的仇视投到了小路身上。脚下微微挪动了一步,一个硕大的拳头就砸到了脸上,自从少年起就没有跟人干过架了,被围攻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快逃,差点就以为自己真的会被打死。
他抹了药膏,又贴了创可贴,至少几天内他是不想再照镜子了,他试着动了一下胳膊,这才发现连衣服都被扯破了。
想起小王的话,路修远拎起了电话。把自己挨打的事情告诉父母和陈唯林是绝对不可能的,远在家乡的人不能帮上任何忙,只是徒添担忧罢了,但是危机过后,能听一下那头的声音,就是最大的温馨了。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深沉的男声显得疲倦而沙哑,只是一声喂,把路修远的心都揪起。
“唯林?你在睡觉吗?”现在应该是北京时间傍晚六点多,为什么他的声音像是刚睡醒?
“刚刚小睡了一会。”一听到是小路,陈唯林一个振奋,但很快又低沉了下去,他咳嗽了几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这两天过得怎么样?”
对路修远来说,小陈的一个呼吸,他都再熟悉不过了:“你声音怎么这样啊?是不是生病了?我吵到你睡觉了?那你快点再去睡吧,身体要紧!”
“不要不要!”陈唯林生怕小路挂电话,连忙阻止,“咳咳,有点感冒而已,没事的。我已经睡了一下午了,能跟你说说话会让我恢复得快些。”
“去过医院了吗?”
“上午吊过盐水了。我现在……”陈唯林的声音充满了无限依恋,“我现在只想跟你说话。”
路修远轻叹了口气,已经忘记了为什么要打电话,满脑子都是陈唯林的身体状况。彼此相隔千万里的两个人,只能用一根纤细的电话线来连接。
“要是你现在能陪在我身边就好了。”陈唯林的语气中带着撒娇的意味。
“肯定是你前阵子太累了,把身体都搞垮了,既然生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呢,要不是打电话过来我还不知道呢。”
“告诉你有什么用?难道你会飞回来照顾我啊?”
陈唯林完全是说着玩笑话,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路修远闻言顿时语塞,心里万般不是滋味,喉中泛着苦涩。
记忆回到七年前的一个雨夜,路修远站在自修教室的门口,抬头仰望深邃的天空,大雨像珠帘般笼罩大地,他正盘算着是不是应该百米冲刺回宿舍时,重重雨雾中一个人影冲出来,明朗的笑容在身边绽放,一把伞在他头顶撑开。
那晚之后,他们握起了双手,这一握便握了七年,只记得当时,两人的发际沾满了晶莹的雨珠,笑得傻傻的。
挂上电话,路修远伏在桌上,慢慢调整着情绪。这么多年来,陈唯林对自己的好几乎没话说,从一开始就觉得凭他的条件,能找到比自己更好的恋人,可他却像中了情毒般,宠着惯着。难道自己是被养刁了的鸟儿,越来越不知道满足,越来越不懂得替人着想?
左颊又开始隐隐作痛,看到镜子里的猪头就懊恼,后悔自己应该在国内学好散打再跑出来的。他一手捂着脸,另一只手又拨通了电话。
十七
时钟敲过了一点半,北京时间下午六点半,喜欢偷闲的季文正很少在这个点还呆在公司里。迷糊的小路哪里记得那么多,电话铃响了一声又一声,始终都没有人接。
无奈,只知道他办公室的电话,淡淡的失落拢上心头,想找个人疏通心情都不能如愿。这段日子来,季文正时不时会发些游历世界的照片给他,从粗旷简约的北欧风情到热辣激|情的夏威夷,从古老神秘的埃及到冰天雪地的阿尔卑斯山,一张张照片精致地像画一样,美得让人窒息。
酷爱旅游的路修远也曾走过许多地方,但因为客观条件,能去的地方很有限,如今看着这些照片,神游一下他憧憬已久的地方,也获得不少精神上的满足。
季文正给他的东西也不仅限于风景照,还有些民俗的小玩意,异域的音乐,甚至有次还发了一段他在美国西部的某个酒吧里,搂着一个奔放的牛仔女郎热舞的视频,看得路修远笑得前俯后仰。
重温过后,路修远把挨打的不快、小陈生病的不快、没找到季文正的不快统统扔到了一边,振作起精神投入到了工作中。
第二天一早季文正回到办公室,看到电话上的来电显示,知道昨晚小路打过电话了。他顺手拨了回去,可在按了两个数字后却改变了主意,把助理叫进了办公室。
很多不熟悉季文正的人会把他塑造成一个精英的形象,有头脑,有城府,既奸诈,又狡猾,擅长用迷人外表来欺骗大众。当然啦,某些时候他的确需要在众人面前维持这样的形象,但只要是跟他走得近的人,都会知道他其实是个懒散随性的人。
比如他的助理就很清楚这一点。
“你看我工作了这么多年了,多辛苦啊,所以我决定去度假,好好喘口气。”季文正笑眯眯道。
助理无奈地皱起眉头:“可是季总,去年你不是刚刚去马尔代夫度假了大半年吗?”助理着重强调了“半年”两个字。
“是啊!你看时光飞逝我又工作了一年,真是憔悴啊!你看平时我也很照顾你的不是?所以……”季文正脸不变色,依旧笑容可掬,“我这次休假的事情你就不要告诉我大哥了!”
最后一句话才是季文正真正想说的。季家连他共四个兄弟,季文正排行老二。老大以作风严谨,行事果断著称,已然是季家支柱,若论商界名气,非他莫数。老三以画家自称,整天喜欢骑着辆很破很破的自行车采风,从来不管家里的生意。老四还在大学读书,沉迷于赛车,梦想有一天能冲上F1跑道,预计也不是个能帮得上忙的人。
所以季文正一直声称自己是被抓壮丁,比起坐在超大号的办公室里发号施令,他更愿意背着厚重的行囊,驾驶着悍马,在丛林或戈壁中穿行。他一度想一边享受阳光美酒,一边遥控指挥公司,结果在一个月后的某一天,在电脑屏幕上看到了老大严肃的特写,电脑里面的人一句话都还没说,他就乖乖回到了办公室。
于是老三说:“他有一个商人的头脑却生了颗冒险者的心。”,老四说:“二哥,我们一起为了梦想而奋斗吧!”,老大则说:“用心做好该做的事,否则我把你那座清朝的红木屏风烧掉!”
本来季文正也的确想安安心心做几年,但在认识路修远之后,不安分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那人的眼中爆发出来的神采,绚丽到近乎夺目,像夜空中的烟火,却又那么地永恒。看尽人情冷暖的记者,怎么还会有这样炽热的心?
于是,他为自己找了个很好的借口——休假。
要知道他也是个天性大胆、向往未知、渴望神秘的人,一旦没有人管束,一旦前方有诱惑,就像只脱了缰的野马。
在一个烈日当空的中午,路修远打开分社大门,惊喜地见到了远道而来的季文正。
“我不是做梦吧?”路修远喃语,下一刻便质问道,“你疯了!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你以为这里还是你观光旅游的风景胜地吗?”
“我想来,所以就来了。”季文正满不在乎地大笑,比那艳阳还灿烂,“你能生活在这里,为什么我不能来?”
“这里是我的工作!”
季文正笑着摇头:“这里是你的梦想!”他顿了顿道,“也是我的!”
此刻,距机场一别,已是半年。久别重逢,尤其在这死亡与炮火相随的战乱地区,两人萌生了一种惺惺相惜之感。
在众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时候,跑向一个危机四伏的地方,而且还此激动到不能自已,要么是疯子,要么是傻瓜。但至少在新华社巴格达分社的大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是路修远,一个是季文正。
“有一种鸟儿是永远也关不住的,因为它的每片羽翼上都沾满了自由的光辉。”
其实季文正早就想来了,自从上次没有接到小路电话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行动派的他用了两个星期就准备好了向巴格达出发,可没想到正巧遇到“非典”爆发,被限制在了境内。好不容易又过了一个月等到解禁,第一时间就踏上了飞机。
“你真行啊,现在局势这么乱,怎么给你摸到巴格达来的?”
“本来要张伊拉克签证还不是件容易的事,现在可好,无政府状态,连签证都不需要了,想办都没人给你办。我以集团下一家子公司赴约旦考察的名义,弄了张约旦的签证,在安曼打听出你们的地址,然后就从那里租车过来了。”
路修远仔细看了眼季文正,他的头发上沾满了灰尘,混合了汗水,显然一路风尘仆仆,还来不及喘口气,完美的脸上沾了污渍,却更显出他男性魅力。他穿得有点土,看上去是故意的,因为印象中的季文正虽然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