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镜-第1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远远看去,真像是端阳挂着的一串粽子,随着城头秋风晃荡过来又晃荡过去。
好吧,他承认,想象着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样子的时候,他觉得……很想笑。可他也知道,真的忍不住笑出来,除了让伤口痛得更加铭心刻骨黯然销魂绵绵无绝期之外,就是让师父多骂几声“厚颜无耻”罢了。不过,师父现在,大概也没心情来骂他了罢……
“五神将——”惊惧的呼喊从城楼内传来,然后就是一声倒地的巨响。
那是偃月刀和铠甲一起摔落的声响。很多年前,他听过一次,因为只那一回,所以记得格外清楚。
“本将无碍,”五神将硬气地独力撑起身,看向城墙下的战场,终于吐出一口长气,“穷寇莫追,收兵。”
他早已鲜血透甲,玄色战袍还在不断滴落血液,苍髯白发血色浸染,古铜色的刚强面容一眼看去恍若上古战神般威严无匹,虎目余怒犹存,虽是伤得极重,仍让人不敢轻易上前。四周早围了一圈将士,万分焦急盼着他息怒赶紧去疗伤。
“五神将,这儿有咱们,您快些去……”焦急的主簿话音未落便被抬起的一掌截断。
“众将听令!”
哗啦啦一声响,四周立刻跪下了一圈将领。
“将那小子吊个三日威慑叛军,三日后若他未死,立刻押解进宫,交由陛下处置!”
最后的命令下达完毕,五神将双眼一闭,狠狠咳出一滩鲜血,终于无力地倒下。
十月三十,叛军兵临王城下,五神将力敌一日,克敌二千,叛将被俘;然,五神将亦重伤,情势极凶险……
十一月初三,叛将被押入宫受审,王怒其弑师之举、叛逆之行、桀骜不悔之罪,废其修为,打入重牢,曰:平乱后,当众处斩。
十一月初四,叛军夜袭施毒,四神将率军急救城民,外城陷。四神将自缚王前……
重牢
师父当年教导过他:既然生在世上,与其一天到晚想些有的没的,不如趁早在世间狠狠搅和一通,把那些真真实实的生活滋味一一尝试一遍。
所以,他谨遵师命地干了很多事情——打架、求婚、叛乱,直到弑师。
现在么,重牢的滋味……正在品尝中。
也许是看在他已被废了修为的份上,狱卒只是给他上了精钢打造的手铐脚镣,没再严刑苛待。但他清楚,那些狱卒看他的目光,分明带着鄙夷和愤怒;他也不去多看,被推进牢房便老老实实往角落里一靠,低头乖乖沉默去。
花岗岩打造的石牢浑然一体,附着历代修罗王亲结的封印法咒,就是关上几个神将也绝无逃狱的可能,所以这里的狱卒的任务与其说是看守,不如说只是负责送饭和清扫。
石牢冰冷,幸好并不潮湿,他可不喜欢一觉醒来后得花去半晌时间用红莲之火拔罐驱凉。乐观地低头观察了一阵自身境况:坐着的地方是床,很符合大牢气氛的石床铺着条薄被单;头顶上二十丈左右高处开着扇窗(可能是个洞),一线天光细细地漏下来,奇异地匀匀洒满整个空间,让这里不那么黑暗阴森。
啊啊,比他想象的牢狱好得多。早已准备好接受著名的拷问酷刑,现在看来没那必要了。
两日后
“长老!您这是……”狱卒的声音吵醒了他。慢吞吞从床上坐起,揉揉眼睛打个哈欠,耳中依稀听得几句对谈,就见一名灰袍老人出现在眼前石牢外。须发雪白,却也看得出年轻时的儒雅潇洒,双目几乎掩在半尺来长的白眉之下,身板挺直,显得颇为硬朗。他眨眨眼,就感觉一双利目从那白眉之下气狠狠瞪着他,锐利若刀。看清楚些,这老者怀里抱着一卷帛书,右手还持着毛笔。他顿时明白,是例行听取重犯说辞的史官长老来记事了。
修罗族史书记载很讲究后世殷鉴。四千二百年前,在活捉了一名重犯之时,那一代史官在那重犯临刑前夜孤身入牢,与他彻夜相谈,终于让那桀骜凶狠的犯修罗一悔前罪,吐露心声;史官便听取了他犯案的缘由,记载下来;据说那重犯翌日临刑面无戾气,似已超脱重生。从那之后每有重犯入牢,修罗王都会派遣史官前来,以求犯修罗能得到最后的安宁。
不过,看长老的模样,不太可能是来跟他彻夜谈心替他“超度”的,倒像是来审讯的。他搔搔脸颊,懒懒往墙上靠去,自认为很乖巧地等待着。
史官长老看清的,就是他一副比海棠春睡还春眠不觉晓的模样。本就长的黑发没了束带,流泉似的顺着他身子披泄在床,明玉般的脸在微光中透着一层奇异的琉璃之色,纤细的身子上套着宽宽松松的灰布囚衣,倒让他像是个走错了地方的娇弱公子;微微抬起的颈雅如鸿鹄,戴着手铐脚镣的□手足并没被磨出血痕,依旧宛如玉雕。
仿佛暗夜里盛放的一株雪昙,一瞬间就夺去了观者心魂。那些手铐脚镣加诸他身上,只是平添一分诡异的魅,失去修为也并没让他容貌改变多少,只是少了些杀气和锋锐而已。
史官长老倒抽一口凉气,倒退一步才勉强稳住心神。修罗族男子中极少这般天生精雕玉琢的美貌,更别提那比妖精还要离谱的魅惑,这小子到底……到底什么投胎的?!他身上那感觉,就好像……好像是……
就在史官长老那颗心好容易跳得正常些时,石床上的那个修罗却眨巴眨巴眼睛,满眼看去皆是水光潋滟晴方好的风姿绰约,菲薄的唇一掀,缓缓开口,竟是无限妩媚:
“长老,您要再这么看下去,我、我就喊非礼了……”
喀啦一声,史官长老听见自己石化的声音,然后,非常彻底地崩坏了。
“陛下——那小子罪不容恕十恶不赦死不悔改啊啊啊啊——”
忍住捂上耳朵逃避的冲动,修罗王好脾气地冲着身边直翻白眼的神将们笑笑,那意思是大伙包涵包涵,让史官长老宣泄完怒气大家再走不迟,别让他单独在这儿忍受就好。
等到长老的怒气终于告一段落,转而奋笔疾书去时,修罗王松了口气,示意一直等在一旁的三神将禀告军情。
“我军虽几战告捷,但叛军主力及首领所在仍不得而知,还需多方查探。”摩罗萨的前锋军都是些战败而降的军将,显然都成了他疑心之下先推出来试刀的炮灰。要找到乱源,仍显困难;每一次稍有消息,赶到时都已迟了一步,甚至差点成了敌军包围中的待宰羔羊。摩罗萨的消息灵通,超出了神将们的预料。
这些日子,这样的消息已听了很多回。修罗王并未不耐,仍是好脾气地安慰了神将们一阵,继续听取各方战报,与将领们一同制订起新的计划来。
抬起手,微微挡住眼睛,愉悦地欣赏了一阵光亮中的五指,躺在石床上的他懒懒笑了。一弯唇瓣,新月初升净潭的清丽无匹,衬着他一双黄金融化的眼眸,忽然就多了一分微妙的锐利。
“原来……如此。”
深夜
一条黑影飞速从修罗皇宫几座大殿顶端掠过,足下踏风,疾若流星,几个起落便到达目的地——皇宫最高塔楼顶。
楼中守卫已瘫倒在地,只剩一盏明黄灯火随着夜风摇摆不定,白纱团罩中烛焰闪烁不休,却依旧灿灿明亮着不见熄灭,可是,照不到塔顶。
黑色身影站在塔顶,脚踏琉璃瓦却稳如泰山。黑色面罩和头巾裹住了整张面孔,之余一双黄金眼瞳在外,目光锐利如刀,四下搜寻着今夜的目标。
身侧一寒!
黑袍修罗猛然转身!
一痕水银月光反射在他眼中,锐目更添一分冰冷。
月光从天上来,他眼中的光芒,却是从剑上来。
一柄不偏不倚指着他脖颈的长剑。薄如烟罗轻纱,好似透明琉璃打造,剑身较一般剑纤细些,月光下微微闪动光华,比少女的眼波还潋滟三分,却是更显锋刃之利,是不折不扣只有剑刃的凶器。
尽管它看起来像把女子用的剑,但黑袍修罗面前的持剑者,却并非女子。
深灰色的囚衣依旧松垮垮套在纤细如少年的身子上,已长到膝盖的黑发也依旧没有束起,□的手足仍然白皙若玉雕,满脸依旧是赛过朝起慵整装的懒洋洋。只是他手足上的手铐脚镣,全都已是断开的废铁了。
被剑指着的黑袍修罗一震,颈上立即掠出了一道血丝。
“请您莫动呵——”他打了个不算文雅的呵欠,眼角甚至挤出一滴睡眠不足的眼泪,“我守了快半宿也不容易,要是这会儿您一动我没注意伤着您了,那可不值当对吧?”
黑袍修罗浑身一个激灵,僵住了。片刻后缓缓出声:“看来我不应该来这。”手中渐渐使劲,攥紧了一张纸条。
“现在后悔也晚了。”他懒懒回道。
“说个理由行吗?”
“不行,要说……你先说。”顿了一顿,“我好歹也是从重牢逃出来的重犯,你叫我说我就说,那我的面子往哪摆?”
“……”忍耐的咬牙,“你想知道什么?”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这种时间这种地点这种气氛……”他一扬首,几绺掠在脸庞前的发丝随风飘起,风情万端,“当然是……不会问你喜不喜欢我啦!”
大事为重大事为重大事为重……现在杀了他就丢失线索掉进陷阱了……黑袍修罗默念修罗史十遍,硬着声音再次开口:“你到底想干什么?”
“那,你跟摩罗萨里应外合传递消息,又所为何来呢?”月下的少年收了嬉笑面色,月光淡淡洒落他扬起的黄金眼瞳里,银辉犀利,玉似面容顿时笼上三分冰冷,清冽如琉璃;唇角微勾,胭脂也似的浓艳却分明透出饮血的魔魅来。他略一歪头,薄唇轻吐,“史、官、长、老。”
杀气瞬间陡长,然后,渐渐平息。史官长老的眼缓缓露出一丝冷冷笑意:“你何时发现是我的?”
修罗王派出的卧底都没能发现这个秘密,这小子才跟了摩罗萨几月,就能分析出是他?
“修罗王身边能听战报的,除了神将就是史官。”他淡淡笑着,满身风华绝代,“再说,您是我所知的史官里,最藏不住情绪,也最好恶分明的。”所以,最可疑。
修史记事的史官,若无一颗清明冷静的心,便无法平静记下发生的所有事情,无法公平地写史立传。尽管史官长老几千年来修史无数,誉满修罗族,他那好恶分明的急脾气也同样让修罗王和神将们大叹无奈。
一边是堪比文死谏的刚烈正义,另一边却是冷静犀利的史笔如刀不下偏颇,简而言之,两种完全不同的心境转换得……太好,也太明显了。
他是天生多疑罢,所以怀疑了这样的长老;而牢房里那一面之会,更让他确信自己没错。
他只知,史书里记载有史官在忍受了重犯的污言秽语、戏谑捉弄或是沉默以对之后,即使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仍旧没丢下重犯转身就走;即使那重犯至死未留一言,郁闷至极的史官也会当场记下所见所感,而非拂袖而去。
徐徐说了自己的看法,他的手纹丝不动,“那,可以说你的理由了么?”
史官长老的目光却是缓缓沉淀下来,冰冷渐渐被一种莫名的狂热代替,沉默片刻,低低笑了,“你问我理由?你终是要投向修罗王那边吗?”
“谁知道呢?”他扬了下眉梢,“若我真选好了,您觉得,现下能如此平安地与我谈心么?”呼,难道过去有什么事迹让修罗觉得他心慈手软?
史官长老几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看了他一会,金色的眼终于微微眯起,愉悦的笑意泄露出来:“你要一个选边的理由?看来,摩罗萨还是没感动你。”
他轻轻摇首:“我挺喜欢他的。不过,我向来喜欢跟头头交涉。”被感动和□纵着当兵刃,那是两回事,即使那兵刃他当得挺乐在其中也会不爽。
史官长老话中笑意更深:“你可读过史?”
他颔首。史书是每个北疆军将的必读本,不单这位长老所修的当世史,还包括上几代史官的作品。
“你可读出,我所修之史与过往历史有何不同?”
他淡淡回想片刻,“近三千二百年,修罗族无大战。”那些不用出动军队的内讧,最多只是“扰乱治安”;而那些其他众生的入侵,在边疆就能解决,也就不算大战。
史官长老一直压低的嗓音突然扬起,“没错!三千二百年……我当上史官三千年了,三千年!连一场大战也没能记载的历史,枉称修罗族史!如此安逸的历史,如何警策后世居安思危?修罗族,本就该以战为史!”
怪不得……他能煽动摩罗萨。原来灵魂里燃烧着灭世之血的修罗,比自己想象的要多些。
“如何?你不也是如此希望的……”
他手中琉璃剑微偏,却没离开史官长老的颈项几寸。月色稍稍偏移,在他脸上投下莫测的阴影,金泉似的眼突地化成寒江,剔透却诡谲。
“长老啊——”他尾音稍稍拉长,一丝丝的慵懒缠绵,华丽如长醉一夜后,轻抚十三弦筝的红酥手,“我很感动,也很心动;可坐牢的时候,我忽然就想做个好修罗了。”
史官长老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