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 作者:毕飞宇-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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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样子,它咬人都不看主人了,哪里还能再看它的主人。人们操起了家伙,扁担还有锄头,全面出动了。在夜幕降临的时候,一场群众运动终于开展起来了,王家庄撒开了天罗地网。天黑之后,无量到底给逼进了一条死巷子,广礼用他的鱼网把无量罩住了。广礼把鱼网提起来,用力摔了几下,无量当即就晕了过去,近乎死亡了。当然,王家庄的人都是知道的,狗是土性子,只要一碰到土,它就会起死回生。广礼还是接受了王瞎子的建议,把无量吊了起来。就吊在大队部门前的槐树上。一群人围着无量,人们用扁担和锄头砸它的脑袋。都砸烂了。砸到后来无量的脑袋差不多都消失了,变成了碎末和液体。王家庄的人们这才放心了。一只失去了脑袋的狗无论如何也不会借尸还魂的。
天早就黑了,空气里还留有一些硝烟的气味。然而,越来越稀薄了。这一个夜晚的王家庄和平日里到底不一样,有一点不像夜晚。为什么呢?吴蔓玲的伤口太疼了,忘记打开她的高音喇叭了。什么是夜晚?这在王家庄是有说法的,它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东方红》为起始,同样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国际歌》为终结。《国际歌》一响,一天就算是正式地结束了,这才可以吹灯上床。中央这样安排极其的科学,它可以提醒王家庄的每一个社员都应当胸怀祖国,都应当放眼世界。它还是一个象征,王家庄其实和祖国与世界联系在一起。你要是忘了,听一听《东方红》和《国际歌》,那就什么都好了。
因为没有《东方红》和《国际歌》,端方躺在床上就失去了参照。他被时间忘了,他被世界忘了,他也被祖国忘了。然而,王家庄却没有忘记他。夜里九点,也许是十点,也可能是十一点,红旗突然踢开了小茅棚的门。“轰”的一声,端方和老骆驼都吓得不轻,从睡梦中惊醒了。红旗的脸是看不见的,但是,他的嗓音说明了他的慌乱。王家庄出事了。红旗几乎是叫喊着说:“端方,吴支书叫你!”
“什么事?”端方瞎头闭眼地说。
“不知道。她就是在叫你!”
“多晚了,都什么时候了?”
红旗没有让端方在被窝里久留,他大胆了,居然把端方从被窝里拉了起来。端方套上衣裤,都没有来得及拉上鞋子的脚后跟,就被红旗拖出茅草棚的大门了。冬日的星光无比的昏暗,反而像夏天里的鬼火了。端方跟着红旗一路飞奔,一路跑,一路说:“你急什么?”红旗说:“快!端方你快一点!”端方跟上去,厉声问:“究竟是什么事?”红旗说:“你快点!我也不知道,吴支书就是喊你!”
端方和红旗还没有来到大队部,远远的,就听见吴蔓玲尖锐的叫声了。红旗说得没错,吴支书是在喊“端方”。她的嗓音特别的凄厉,又模糊,又清晰。从声音上听过去,吴支书似乎是和什么人打起来了。端方加快了脚步,冲刺过去,大队部的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的人。都这么晚了,还有这么多的人,看起来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了。吴蔓玲的屋子里乱糟糟的,罩子灯的灯光直晃。端方拨开人,挤进屋内。广礼和金龙他们居然把吴蔓玲摁在了地上。吴蔓玲披头散发,她在地上剧烈地挣扎,狂野得很,泼辣得很。端方只看了一眼就愤怒了。他伸出两只手,一把揪住广礼,一把揪住金龙,把他们拎开了。吴蔓玲还在喊:“端方……!”端方蹲下来,轻声说:“蔓玲,是我。”吴蔓玲似乎没有听见,又尖叫了一声:“端方……”端方把吴蔓玲额头上的乱发拨开去,说:“蔓玲,是我。”吴蔓玲望着端方,突然安静了。她的目光直挺挺地逼视过来,像两根透明的棍子。吴蔓玲说:“端方?”端方说:“我是端方。”吴蔓玲的目光极度的柔和,她的眼睛开始笑了,笑得含情脉脉的,又笑得凶相毕露的。她的脸也笑了起来,却和平日里有所不同,没有内容。由于没有内容,就可以说很纯明,也可以说很凶险,还收不住了。端方感到了不好,回过头,气急败坏地喊:“准备船!叫兴隆!送医院!”端方刚刚说完,还没有回过头来,吴蔓玲突然就颤抖了,抖得浑身的关节都表现出来了,而头发像是泡在了水里,有了漂浮的甚至是飞扬的迹象。端方见过人发抖,却没见过这么个抖法的,想摁,却怎么也摁不住。都听到她的牙齿的撞击声了。吴蔓玲一把就把端方拽住了,搂住了端方的脖子,箍紧了,一口咬住了端方的脖子。她的牙齿全部塞到端方的肉里去了。“我逮住你了!”吴蔓玲的嘴巴紧紧地捂在了端方的皮肤上,含糊不清地说:“端方,我终于逮住你了!”
2005年7月26日定稿于南京龙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