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 作者:毕飞宇-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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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晚饭的饭碗,端方出门了。刚刚来到天井的门口,却发现四五个小兄弟已经黑黢黢的站在他们家的外头了。在等他。端方走过去,腆起肚子,打了三四个饱嗝,这会儿他哪里有心思和他们一起鬼混。想了想,说:“这样吧,今天晚上你们自由活动吧。”红旗说:“你今晚干什么?”端方把他的话题撇开了,说:“自由活动吧。”把四五个黑影子打发走了,端方想到吴蔓玲的那边再走一遭。无论如何要再走一遭的。体检都通过了,端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死在半路上。
走了一半,端方改主意了,突然想起了大队会计王有高。作为王家庄的大队会计,王有高怎么说也是王家庄的二号人物。请他出个面,再帮着撮合撮合,也许是管用的。王有高和吴蔓玲的关系一直都不错,他要是说什么,吴蔓玲一般都要给他一点面子。这里头是有历史渊源的。水很深。要是认真地推敲起来,吴蔓玲能够做支书,还有王有高的一份特别的功劳。撇开王有高是吴蔓玲的人党介绍人不说,老支书王连方倒台的时候,王有高也曾动过顶上去的念头,等他真的“活动”的时候,王有高发现,想当村支书的并不只有他一个。这就要较量了。较量来,较量去,一个半斤,一个八两;而在公社书记的眼里呢,一个手心,一个手背,“可都是肉哇!”王有高眨巴眼睛了。他的两只眼睛可以说是两把上好的算盘,可以左右开弓。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三下五除二,四去六进一,五去五进一,六去四进一,七上三去五进一。王有高的眼珠子经过一番激烈的拨弄,结果有了。王有高退出来了。他想到了另外的一个人,吴蔓玲。“吴蔓玲有条件把这副担子挑。”他用《智取威虎山》里少剑波同志的唱词向上级组织举荐厂吴蔓玲。吴蔓玲,女,初中毕业,有文化,不怕苦,觉悟高,党性强,作风正派,谦虚好学,做人踏实,群众基础好。王有高的舌头刹那之间就变成了一把大刷子,它用鲜红鲜红的油漆一眨眼就把吴蔓玲刷成了一朵大红花,而他自己呢,变了,成了一张小小的绿叶,客观地、谨慎地,心安理得地,衬托在了吴蔓玲的身边。这个姿态高了。很好。大度,公允,负责任,是一心为公,一切为了事业的姿态。王有高自己也被自己的谈话打动了,眼圈红了。他的谈话带上了抒情的色彩。“上级组织”洪大炮的眼眶也红了。在感情上,他们共鸣了。王有高的姿态给了洪大炮极好的印象。印象就是结论。洪大炮雷厉风行,伸出了两只胳膊,紧紧握住了王有高的手,大声说:“我们尊重你的意见!他奶奶的,就这么的了!”吴蔓玲就这样当上了王家庄的村支书。吴蔓玲当然是知情的。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吴支书在王家庄党内的、党外的大小会议上都格外地给“王会计”脸面,“我完全赞同王会计的讲话,”吴支书说。“王会计,你的意见呢?”吴支书说。“王会计的讲话精神就是我的精神,我就不重复了。”吴支书说。“王会计,你还想补充一点什么?”吴支书说。王会计在党内和党外的威望就在吴支书一次又一次的询问当中建立起来了。很厚。很霸实。威望不是别的,其实就是发言权。就是说话管用。就是你刚刚说完了话,别人总要把两只手举起来鼓掌。不仅掌声脆亮,还要让你看见——我在为你鼓掌呢。而没有威望则是怎样的一种情形呢?好玩了。你说完了,别人就咳嗽,就吐痰,就调整坐的姿势,就抖动他的小腿。本来不用咳嗽的,嗓子里也要弄出一些声音,听上去极度地不安。然后,有人站出来了,说话了,他想“谈一谈个人的意见”。七扯八扯,最后就把你的意见撂倒了。你的意见就如同放屁,臭味未了,而音讯已无。
王有高不在家。端方笑眯眯的,弄出一副不在家也不要紧的样子,客客气气地和大辫子扯上淡了。这还是端方第一次来到大辫子的家,大辫子格外地热情了。大辫子再也没有料到端方这么晚了还会来串门,心里头正在纳闷,可还是高高兴兴地说:“是端方伙啊!”端方到底是求情来的,有点难为情。虚应了几句,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一双眼睛就在四下里张望。大辫子说:“找有高哇?”端方笑笑,说:“没有。不找王会计。”大辫子有些不踏实了,“那你想找谁呀?”端方稳当过来了,定神了,嘴巴上抹上了蜜,说:“我就不能来看看大辫子阿姨?”大辫子的脸在油灯底下顿时就笑成了一朵花,咯咯咯的。心里头看见底了。个小杂种,个小油瓶,个遭枪子儿的!你妈都没敢动我女儿的心思,你倒敢了。还跑上门来了。三丫都死在你的手上了,你还想让我的女儿也死在你的手上不成?你做你的榔头梦吧——你喂猪还没把自己喂饱呢!大辫子和和气气地望着端方,说:“端方孝顺了,还知道来看看大辫子阿姨。坐噻。”端方说:“不坐了。最近还忙吧?”大辫子说:“忙什么?还不就是一天三顿饭。”端方说:“那也辛苦。我以前不知道,现在喂了猪,才知道一天三顿也不容易。”这话说的,不着调了。大辫子笑了,说:“喂猪不容易,喂人容易。”话说到这儿味道似乎有点不对了。端方赔上笑,不知道说什么了,有点收不起来的意思。人也越来越紧张了。可是,也不好拔脚就走。端方只好让开了大辫子的目光,东张张,西望望。端方的举动在大辫子的这一头越发鬼祟了,是心术不正的样子。大辫子也不和端方扯皮了,说:“端方,你妈一直让我给你说一个对象,这种事可不能着急。”端方“嗨”了一声,说:“你别理她。”这么说着话,端方的眼睛已经钉在了墙上,那里有一个大镜框,里头有一张大辫子的女儿放大了的照片。大辫子瞅了端方一眼,更加相信了自己的断定,这小子不安好心了。他的花花肠子已经花到自己的家里来了。大辫子伸出手,拍了一拍端方的肩,说:“端方哪,性急吃不得热豆腐,听阿姨的,性急了要烫着的。”其实是威胁了。端方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里,哪里能听得懂大辫子话里的话。端方说:“我什么时候急过,我不急。”你听他的口气,你听听端方说话的口气!都笃笃定定的了,她大辫子的女儿都已经是他端方的人了。大辫子动了气,不想再和他哕嗦,说:“端方哪,我还要去看看兔子,阿姨就不陪你说话了。”等于是逐客了。端方求之不得,说:“那我就以后再来看阿姨。”匆匆告退了。大辫子静了一会儿,气不打一处来,她来到天井的外面,对着黑乎乎的巷子厉声喊道:“文方——,文方——,文——方——咪——”端方正在向远处去,就听见大辫子在声嘶力竭地喊女儿的名字。文方终于在很远的地方回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端方在很远的地方就听见大辫子的呵斥声了:“死哪里去了?啊?死哪里去了?”文方似乎顶了一句嘴,中间隔了一段小小的间隔,大辫子的骂声到底从远方传过来了:“你的爹娘老子死光啦?啊?有娘生、没爹教的东西!天一黑就乱串,不要脸的东西!下作的东西!再跑!再跑我打断你的猪腿!”端方在远处听得清清楚楚的,没想到大辫子是这样一个厉害的角色。平日里看不出来的。女儿出去串串门,何至于用这样恶毒的话去骂自己的女儿呢。
端方一个人在黑夜里往回走。虽说是晚饭后不久,但王家庄到底安静下来了,有了深夜的迹象。天冷了,不少的人家已经熄灯上床,只有极少的人家还有一些零星的光。那些光从门缝里劈了出来,扁扁的,是用了吃奶的力气才挤出来的,随后也熄灭了。到处都是死一般的寂静。人像是在井底了。偶尔有一两声婴儿的啼哭声,一两声狗叫。都很远,别的就再也没有什么了。满世界都黑洞洞的,端方却还要为自己的前程奔波,其实也是垂死的挣扎了。这么一想端方突然就感受到一丝凄凉,私底下有了酸楚和悲怆的气息。被它们包围子。无力回天的。王家庄就是他的世界了。世界就是这样的。如此这般了。一点亮没有,一点热没有,一点动静没有,一点生气没有。有的只是看不见的天,看不见的地,看不见的风,看不见的寒冷。还有,看不见的远方与明天。端方就行走在黑暗中,一霎那都有点恍惚了。由于看不见自己,端方都有点怀疑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自己了,或者,自己被放大了,被黑夜消融了进去。端方立住脚,咬了咬自己的舌头,疼的。端方确信了,自己并没有被黑夜消融,还是存在的。这就是说,凄凉是真的,酸楚是真的,悲怆也是真的。?昆不过去。端方反过来希望这是一个梦。可惜,不是的。
没有找到王有高,找谁呢?端方在黑暗中犹豫了。直接去找吴蔓玲肯定不是办法,事实上,希望也不大。还是请一个人在中间迂回一下比较好。请谁呢?实在也想不出什么人来了。端方就觉得自己是一只在黑夜里飞翔的鸟,说不准在什么时候就被什么东西撞上了。不飞还不行,不飞就只能掉下来,最终撞在了大地上。一样的。端方只好抬起头,在漆黑的夜里四下里看。他看见了兴隆家的大瓦房了。虽然大瓦房和夜色一样,都是黑色的,但大瓦房到底黑得不一样,它黑得更结实,更实在,更死。瞩目了。为什么不去请兴隆呢?再怎么说,吴支书也是人哪,是人就会生病。兴隆是赤脚医生,他们的关系怎么说也要比一般的人牢靠些。
端方黑乎乎的,站在兴隆家的门口,突然了。双方都从黑暗当中认出了对方,都愣了一下,不期而然的。端方也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莽撞了,怎么想起来来找兴隆呢。想得起来的。自从三丫断气的那一天起,两个人其实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一次都没有。双方都回避着。都怕看对方的眼睛。尤其是兴隆,刻意地躲着。端方突然出现在家门口,兴隆失措了,也有点百感交集。兴隆没有把端方请到正屋里去,而是把端方叫进了厨房。兴隆多多少少还是要防着一手的。兴隆不知道端方究竟要说什么,万一说起了三丫的事,厨房里没有外人,到底方便一些。兴隆的心里毕竟有鬼,关上门,掏出纸烟,放了一支在灶台上,又拿出来一支,自己点上了。两个人都在抽烟,光吸,不说话。眼睛也不看对方。端方的眼睛只是盯着兴隆家的锅灶,上上下下地看。却意外地在灶台上发现了一只酒瓶,还有一大半的样子。端方的嘴巴歪了,笑起来,拎过酒瓶,扒开塞子,放到了鼻子的下面。是酒。端方仰起脖子就是一大口。这一口酒看起来是恰到了好处,具有激活的力量,燃烧起来了,端方满脸的皮都归拢了,集中在鼻梁的上头。眼睛也紧紧地闭上了,是痛苦不堪的模样。但突然,端方的表情一下子松开了,像爆竹那样,“啪”地一下,开了,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端方把酒瓶放下了,说:“来一口吧?”两个人的目光就都集中在酒瓶上了。兴隆没有说话,他认准了端方还在为三丫痛心。这么长的时间都过去了,他还是不能释怀。看起来他这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了。兴隆的鼻子一酸,眼睛就红了。兴隆低下了脑袋,伤心和自责涌上了心头。兴隆说:“端方,我们是好兄弟了,你也不要不好意思。要打,要剐,你随便。只要你能痛快,怎么样都行。我这一辈子对不起你。”
端方没有料到兴隆说出这样的话来,没有听明白。好在端方是个聪明的人,立即就懂了兴隆的意思。端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仰起头,闭上了眼睛,一边叹息,一边用巴掌在空中摁了几摁,随后拍在兴隆的肩膀上,拍了三四下。“不说这个,”端方说,“她没那个命。你救不了她,我也救不了她。早都过去了。我们不说这个。永远都不要说这个。”端方把玩着酒瓶,脸上的表情有些迟疑,对着酒瓶说:“兴隆,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吧,你一次又一次地劝导我,让我当兵去。”兴隆的眼睛抬起来了,望着端方,紧紧地盯着端方。端方也看了一眼兴隆,随即又挪开了。他依然盯着酒瓶,说话的口气一下子急切起来,说:“——兴隆,你帮我一把。你帮帮我。你帮我求个情,请吴支书放我一码。”兴隆侧过脑袋,也就是眨眼睛的工夫,弄懂端方的意思了,同时也就彻底地松了一口气。兴隆说:“走!”端方说:“到哪里去?”兴隆说:“找吴支书去哇。”端方忸怩了,主要还是心里头虚。他重新抓起酒瓶,含含糊糊地说:“我还是在这边等你吧。”兴隆没有再说什么,一个人出去了。
二十分钟,也许是二十五分钟过后,兴隆回来了,直接走进了厨房。对于兴隆这样一个懒散惯了的人来说,他的动作可以说雷厉风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