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 作者:毕飞宇-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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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可爱了。人应当有这样的追问,尤其在年轻的时候。一个人渴望变成“他”,是好事。说到底,这个世界不是别的,就是由“我”而“他”的进程。这个世界其实并没有“我”,“我”只是一个假托,一个虚拟,一个借口。“我”不是本质,不是世界的属性,从来都不是。这个世界最真性的状态是什么呢?是“他”。只能是“他”。“他”才是人类的终极,是不二的归宿。信仰、宗教和政治都只是做了一个简单的工作,让“我”怀疑“我”,让“我”警惕“我”,让“我”防范“我”,最终,有效地改造并进化了“我”。这才是达尔文主义在人类社会最尖端的体现。端方小小的年纪就有了这样的思想萌芽,很可贵了。顾先生在端方的身上看到了希望。顾先生站起身,来到了门口,想把端方追回来,好好聊一聊。可端方早已经杳无踪影。顾先生站在黑暗当中,对着黑暗微笑了。顾先生对自己说:
“‘我’走了,可‘他’还在。”
顾先生对自己的这句话非常的满意。当天夜里顾先生就做了一个美梦,内容是关于“它”的。他梦见自己下了许多蛋,简直是拉出来的。拉完了,都不用擦屁股,痛快极了。
端方怒气冲天,一直把他的怒气带到了混世魔王的面前。混世魔王因为夜里的风寒,病了,软在床上,正在剧烈地咳嗽。一见到混世魔王的这副熊样端方立即冷静下来了,好歹自己并不是最糟糕的,不还有混世魔王陪着自己嘛。这么一想端方就好多了。端方想宽慰混世魔王几句,话到了嘴边,却笑起来了,说:“想不想吃狗肉?”文不对题了。
混世魔王没听懂端方的意思。望着端方。因为高烧,他的瞳孔特别的亮。端方说:“她弄来了一条狗,很大。”
“谁弄来了一条狗?”
“吴蔓玲。”
这一回混世魔王听懂了,突然坐起了身于。吴蔓玲“弄来了一条狗”,这句话是由端方说出来的,可是,话里头复杂的意思,端方却永远也不会懂的,相反,混世魔王明白。这样的对话格局有意思了,有了特别的趣味。混世魔王喜欢。混世魔王笑了。笑得很鬼魅,很含混,接近了狰狞。端方因为不明就里,他的兴奋点依然在狗肉上,便压低了嗓门,说:“我们干吗不把它吃了?”混世魔王还在笑。端方有些疑惑,不解地望着混世魔王,说:“笑什么?”
混世魔王说:“我今天想笑。”
端方说:“想不想吃狗肉?”
混世魔王拍了端方一把掌,说出了一句意义非凡的话来:“狗肉没意思。还是人肉好吃。”
可端方就是想吃狗肉。这个晚上他贪婪了,馋得厉害,嘴巴里分泌出无限磅礴的唾液,没东西能刹得住它们的车。特别地想喝一口。要是能有一口烧酒,从嘴巴,到嗓子眼,再到肚子,像一条线那样火辣辣地烧下去,那就痛快了。越是没有,越是馋得慌,想得慌。端方再也没有想到一个人的嘴巴会如此这般地骚。端方叹了一口气,说:“难怪李逵说,嘴里淡出鸟来,真的是这样。我满嘴巴都是鸟,扑棱扑棱的。真想喝一口。”混世魔王知道端方想喝。可哪里有酒呢。他回过头,看了一眼灶台,那里只有一些盐巴和酱油,连醋都没有,更不用说别的了。混世魔王说:“酱油倒是有,你就将就一下吧。”也只有这样了。端方把酱油拿过来,咕咚咕咚倒了半碗,尝了尝,有点意思了,点点头说:“有滋味在嘴里就好。”舌头上还是有点寡,就又放了一把盐。端方一不做,二不休,又放了一把。这一来酱油的滋味已经再也不像酱油了,咸得厉害。接近于苦了。端方端着酱油,慢慢地喝。他喝得有滋有味了,还滋呀咂的。喝到后来,他终于像李玉和那样,端起了碗。混世魔王说:“你可悠着一点。”端方一口干了,脸上痛快的样子,放下碗,抹了抹嘴,说:
“没事的。我醉不了。”
第二十章
每年的征兵工作大约要经历这样的一个程序:一,动员,动员大会之后当然就是报名。二,目测,淘汰一批。三,初步政审,淘汰一批。经过两轮淘汰之后,四,送公社体检。这里就要淘汰一大批。主要的问题有沙眼、中耳炎和肝肿大。乡下的孩子除了病得起不了床,一般来说是不去医院的,眼睛上有点小毛病,耳朵上有点小毛病,忍一忍就过去了,这就留下了后患。还有一个比较集中的问题就是肝。乡下长大的孩子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营养严重不良,最关键的是,营养严重不良的身体从小还要承担超负荷的体力劳动,时间一长,肝就肿大起来。体检的时候医生的手指沿着你的肋缘摁下去,肝脏超出肋缘零点五公分就不合格了。就是这个“零点五”,撂倒了多少热血青年。体检合格者,五,政治审查,并递交严格的、正式的政审材料,再淘汰一批。最后能够留下来的,那真是天之骄子了。想想也是,当兵是多大的事?祖国和人民要交给你,靠你保卫呢,一点点也不能马虎。
每一年的征兵都是一次群众运动。既然是群众运动,村子里照例都要贴出彩色标语,写上“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响应祖国号召,服从祖国挑选”,“祖国的需要就是我的需要”,“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兵民是胜利之本”以及“备战、备荒、为人民”这样的口号。口号一旦到了墙上,它就再也不同于口号了,它不是振臂一呼,不是脱口而出。它是书面的,肃穆的,深思熟虑的,带有放之四海的效力,还带有真理和法律的功能。
动员大会一开完,端方就来到混世魔王的大仓库,两个人面面相觑了。是报名呢,还是不报名呢?拿不定主意了。其实,报不报都是一样的。对王家庄来说,任何与组织相关的事情,“结果”往往都在事前,不可能在后头。这是组织办事的一个特点。换句话说,端方和混世魔王当兵的事,结果其实已经出来了。即使体检合了格,也只能说明你的身体还不错』U的你就不要指望了。然而,两个人无声地商量了一遍,还是要报。完全是意气用事了。年轻人就是爱意气用事。可是话也要反过来说,不意气用事那还叫年轻人么。
端方和混世魔王在这里热热闹闹地报名,体检,有一件事情他们其实是不知道的。今年的征兵不同于以往,情况特殊了。往年的人数一直比较多,一般说来,全公社都有七十到八十个不等,每个村都能摊派到两三个。今年不同了,征的是特种兵,全公社统共也只有五十二个名额,最终分配到王家庄的也才一个。还是吴蔓玲争取过来的,只是没有对外宣布罢了。早在接到通知的时候吴蔓玲在心里头就“内定”了,给端方。她一直想找一个机会和端方单独地谈一次,把支部的决定告诉他。这样正规一些。只不过还没有来得及。
初步政审的时候吴蔓玲就想把混世魔王掐死。转一想,不能。刚刚被他强奸过,风声有没有漏出去,现在还不好说。万一村子里有什么风声,她一捏,等于从反面证实了这个事情。不能够。她翘上了她的腿,若无其事,附带还开了几句玩笑,帮着混世魔王说了几句好话。吴蔓玲有吴蔓玲的算盘,指不定他的体检还过不了关呢。就算是过关了,还有最后的政审这一道门槛。到那时就用不着她这个支书来说话了。谁想到混世魔王的体检就是过了。他怎么就不瞎、不聋、嘴里不长疮、背上不淌脓、身上不生癌的呢?吴蔓玲对混世魔王有彻骨的恨,但恨归恨,最主要的还是怕。作为一个村支书,作为一个姑娘家,她是有顾忌的。相反,混世魔王肆无忌惮。吴蔓玲真正惧怕的其实正是这一点,怕他的肆无忌惮。这个人已经疯了,他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就算是把他送过去坐牢,进一步说,就算是把他枪毙了,吴蔓玲的脸面还要不要了?她这个村支书还当不当了?不能玉石俱焚哪。
吴蔓玲想把唯一的名额留给端方,其实也是有私心的。她想在端方临走之前和端方“好”上那么一些日子。是的,她想和端方“好”。这个“好”是什么意思,很难说得清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好”特别地迷人,想起来就叫人缠绵,一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它就悬在那儿,缭绕在那儿。当然,这个“好”肯定不是恋爱,不是谈婚论嫁。要是真的让吴蔓玲和端方谈恋爱,最终嫁给他,吴蔓玲不情愿。说到底端方还是配不上的。可是,配得上自己的小伙子又在哪里呢?没有。比较下来,还是端方了。端方有文化,模样也好,牙齿白,主要是身子骨硬朗,有一种可以靠上去、可以让人放心的身架子。这些都是吴蔓玲所喜欢的。还有一点是最为重要的,端方是毕竟要走的人,就是“好”也“好”不长久。他一走,其实什么也就没有了,从此就天各一方,再怎么“好”,也扯不到谈婚论嫁上去。吴蔓玲在这件事情上用心深了,都有些痴迷了。就想着能和端方早一点“好”起来。“好”起来是怎样的呢?实在也没有想好。吴蔓玲为这件事情都专门哭过三四回了,心里头也知道,她这样做其实是不好的。可是,想“好”的心思就是这样,一旦动了头,再收就难了。拉不回来的。吴蔓玲对自己说,即使是错,她也要错一回。就错这一回。不错这一回她终究是不能够甘心的。
要是细说起来的话,吴蔓玲最大的愿望还是在端方的怀抱里睡上一觉。这个念头不着边际了。想起来一次吴蔓玲就要慌乱一次。说到底吴蔓玲还是太累了。这么多年了,其实一直在累,一直在逞能罢了,身体其实是吃不消的。要是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踏踏实实的,安安稳稳的,瞎头闭眼的,睡上一个又深又长的觉,那就好了。端方要是能够抱着自己,守护着自己,想必也是好的。谁也不会打搅她了。有端方搂着,安全了,谁有胆量去得罪端方呢。她就可以把脑袋依偎在端方的胸脯上,把端方的扣子解开来,一头钻进去,埋进去,他的胸膛是那样的结实,那样的宽广,温暖是一定的了。就是不睡,无缘无故地哭上一回也是好的。她要把什么都告诉他,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说,把心窝子里头想说的话一股脑儿说给他。混世魔王的事情就不说了,不能的,要是说了,端方会杀了他。要出人命的。那还是不说了吧。就当被狗咬了一口。这么一想吴蔓玲的眼泪下来了,她端坐在床沿上,两只眼睛对着罩子灯,愣神。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了。必须让端方当兵去,让他走。他不走,他们是“好”不成的。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她和端方的事一旦传出去,总归是不好的。
吴蔓玲在那里愣神,流泪,端方却也没有闲着。吃过饭,端方把筷子架在了碗的边沿,推开了,一张脸绷得铁青。沈翠珍看了端方一眼,一声不响地把筷子拿了下来,放在了桌面上。端方的这个习惯坏了,只有叫化子才会把筷子架到碗上去,会越吃越穷的。沈翠珍为这件事不知道说过端方多少次,他就是改不了。自从去了养猪场,除了三顿饭,端方就再也不着家了,一天到晚也不知道他在忙活什么。吃饭的时候也没有话,就好像他的舌头被人借走了,有人借,还没人还呢。你要是问他话,比方说,床上要不要添一床被褥,床单要不要带回来洗一洗,他也不开口,喉咙里“嗯”一声,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就知道“嗯”一下,急死个人了。问多了他的脸色就不好看了。都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的,他就成了这个家里的太上皇了。人人都要看他的脸色。到了吃饭的时候,他回来了,一到家里就没有了动静。简直就是吃豆腐饭了。王存粮呢,也不说话。自从红粉出嫁的那一天起,王存粮和端方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当着那么多的人,端方可是没有给他这个做继父的一点脸面。这还罢了,你端方在王家庄交往的都是些什么人哪?啊?都是些什么人?小混混、小痞子,小流氓。赶上乱世,绝对是一群亡命徒。这些人王存粮不想招惹,也招惹不起。早知道是今天的这副模样,当初还让他读高中干什么?做一个小流氓是不用读高中的。现在倒好,端方还当上亡命之徒的总司令了。人家都升官了,恭喜你了。王存粮点上旱烟锅,总结了一下自己的经验和教训,当初死活不该再婚的。后妈不好当,后爸也不好当。尤其是男孩子,含辛茹苦地把他喂大了,到头来你不知道喂出来的会是怎样的一个祖宗。
推开晚饭的饭碗,端方出门了。刚刚来到天井的门口,却发现四五个小兄弟已经黑黢黢的站在他们家的外头了。在等他。端方走过去,腆起肚子,打了三四个饱嗝,这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