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沁旗草原-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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摔错了骨环。父亲跨在马上,竭全力把身子贴平在马背上,下了岗子便跑。一个军
官,端起了枪,对着他的背影,拍的就是一枪。后面马七全身一震,便从鞍子上滚
下来,一匹马,从他身上踏过,追上前边的马,便转入了丛林里不见了。
到了淘鹿,座下的马,也中了瘟疫死了。父亲一个人,打听得外祖父寄身的地
方,便匆匆地赶到那里去了。
院里,已经跑得空空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父亲转身出来,忽然,其实是老早,就有一种尖锐的激烈的呼号声,冲入他的
耳鼓,声音从那儿来的呢。
他跳过了一道断垣,他想,这一定又是大鼻子了。
果然。
三个俄国的酒鬼,在守候着一个门框边狂笑,喉咙里呼呼地抽送着异国的骂署。
声音经不起酒精和色欲的燃烧,沸散着一种浓烈的腐烂的气味,“嗬啰嗦,嗬啰嗦!”
门里,平行着门的四边形的,是银色的刀光的挥舞。
一个女人,歇斯底里地在呼救。
女人有趣的自卫的方法,煽惑起他们一切的无耻的想念。装在肚子里的酒精,
便更冲动地从喉管里向上喷涌。涌到口腔里,混合著腥臭的唾液,再咽到喉咙里去。
于是这里便有三个抽脏水的卿筒了。污秽,靡汰,膻厉,脓溃,圣彼得教堂底下㱮
烂了的猛妈的大肠呵。可耻辱的丑恶呵,被饥饿和战役所酿造的疯狂,便想把所有
的报复,都倾泄在这小屋的门前了。
从腿上提起了腿叉子,一个饿虎扑食就扑过去了。把矫健的臂膊,接连地挥动
了三下,门前立刻冷落下去。只有一派痛楚的血液的汩汩声,间断了,又继续着。
但是门槛的刀锋,却还机械地挥舞,并不因为对象消失而稍停。
父亲用神经质的暴怒的音阶——
“你不用砍了,他们已经都死了。”
“死了!死了!”
这个可怕的“死”字,唤醒了她全部意识中所潜伏着的恐惧,颓然地倒在地上
了。
“死了!死了!全家都死了!”
父亲穿过了好几个屋堂,才艰难地寻到一勺冷水。
冷水激在惨白的脸上。
惊悸地怜悯地用手把摊在脸庞上的长发拢在两旁。
“呵,是你吗,你怎么不早来呀?”
父亲激动地把额角拍了一下,好像什么都想起来了,又好像什么都又忘却了似
的,牙齿恨恨地咬出格吱格吱的声音,将头哀恸地俯在母亲的身上。
“你赶快到马棚去看大舅媳妇去罢,她更惨了……”
一个冰冷的炮弹,又打在父亲火炙的神经上。他睁大了两只失神的巨眼,一个
箭步,便窜到门外去。
一个颀长的人体在马棚的正梁上挂着。
父亲摸摸心口,还有一口温气。连忙把她解下来,用被可怜和悲愤的情绪颤动
了的手指,将自己所可能作到的种种救急的方法,都施展在这他也曾真挚地爱悦的
女人身上。
不知经过了多少时间,他才昏乱地带过来一个啼哭的女人。匆匆的,下意识又
恐怕这边又发生了什么不可预知的不幸的事情,慌张地惊喜地又跑到母亲躺着的这
个屋子里。
一张白纸,两个颤动的眼睑,牙关紧闭,下部完全是血污。血污凝成了固体的
铅块,摆在两股之间……
“呵,什么,又是大鼻子把她……”
父亲悲惨地用眼泪来凝视着母亲无可挽救的命运,心坎上格格地吐着血腥……
呵,这是什么东西,埋在那可憎的衣堆里呀,这血肉模糊的一团,她小产了。
“呀……哇……”一个微弱的婴儿的哭声,从衣的折叠里流出。
父亲连忙唤醒了让恐惧灌满了每一个纤弱的细胞的舅母,把这个刚落草的小骨
血,给抱了过去。
又挣扎着抹去了额角头上的极大的汗粒,来慌乱地无从下手地医治这血迷了的
母亲。
这该是多么苦楚的一生呵,幸福永远没沾过她青春的边沿。刚刚躲过一种人类
最残忍的袭击,却又用另一个生命来打发了自己的生命。
就这样,这女人完结了她的一生,抛下一个并不十分健康的小脑袋——眯缝着
一双小得可怜的,几乎完全给精黑的瞳仁填满了的小眼睛。
小眼睛无知地,也陌生地好奇地看着他高大的爸爸,不知是憎恨,还是爱亲。
他腼腆地,也好像是很冷落地向父亲淡淡地笑了一笑,便又翻转身去。抚摸着舅母
的伏伏贴贴的温软的乳,用着小手指,对着那乳头上一点点儿玫瑰色的紫圈轻轻地
划着。又把小拳头浅浅地磕碰那两个乳峰中间的酥白色的山坳,好像试探着更畅快
地往外流一点就好。
父亲每一看到这可怜的情形,便浮出一种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他把一切往日的
心情都收敛起来,只是用修道士的静默,来对付着一切。
大鼻子上次只是顺水在淘鹿流过,一抹刷都到鸳鹭湖去集中去了。可是这些父
亲都不知道,他,如今已经与从前变成两个绝对不同的人了,他已给一个不可消磨
的阴影压碎。
淘鹿大街,避难的人更多了。这院里,也都挤得风眼不透,只是父亲的屋子,
依然没有人敢来。
后来单身的姑姥姥跑来了,这样,这炕上便是四个人了。
中;司是老太太,左边是舅母和小孩,父亲在炕头上囫囵个睡。每到夜里,都
睁大了两只发光的眼望着房笆。
院心里的人马声,叫骂声,彻夜不息。但是他并不听见,他只是睡不着。
每天早起,他都到柳条沟去望那可怜的娇妻埋葬的地方,直到吃饭时才回来。
他一天比一天地失去了神色。现在,他惟一的安慰,便是给小孩来买糖果。
他毫不惋惜地把在十岁的生日那天,太爷亲手给他挂在脖梗上的二两八钱重的
赤金项链——如今是整整二十四个年头了,从来没有摘下过那项链。可以记忆他一
切的过去的浪漫的荒唐,或是豪迈的排场——毫无吝惜地卖掉了,就为了来添补这
小孩前生带来的爱悦甜味的奇癖。
在某一天的黄昏里,父亲发现了这个可宝贵的奇迹。便每天都像上课似的,来
买各色各样的糖果。亲自送过来给小孩子去吃。看见那可怜的小孩,很吃力地含化
了一块,自己便像作成了一篇杰作似的,抬起了有光的眼,又看他去吃第二块。直
到姑姥想尽了方法,把他骗开去,并且还答应着一定继续着把糖果来给小孩来吃。
他这才怏怏地走出去,临出门,还要回头看着,是不是她们把糖果给分吃了。姑姥
姥聪明地装出很热心地侍候小东西来吃糖……可是一等到约摸着爸爸快到了柳条沟
的时候,便惨然地叹了一口气,把糖果赶快地藏起。
舅母的眼光,永远地罩定了孩子,也没有微笑,也没有叹息。孩子的水冷冷的
小眼睛,也好像她眼睛的影子似的,灵活地,也静穆地随着她的转。
这几天,出乎意外的,孩子有时候,是在试探着用喉咙“呀呀……”地作成有
韵母的声音了。似乎是有着说不尽的前生的故事,都想奇秘地,倾吐地,对着用血
液来培养自己的生命的舅母来殷殷地讲。可是,终于,却只能用怯弱的眼睛来沉沉
地望了。
而年青的舅母却更静默了,自从自己的小姑,妹妹死后,她是从来不用喉咙来
讲话了。
但是更多的话,却在窗外响了。有的说,她还腆脸活着,身子都让大鼻子占了。
有的甚至于想说出她是在勾引着孩子的爸爸,而无耻地企望着了。但是又怕传进了
父亲的耳朵;要他们的脑袋使唤,所以说了半截,又都噎住了。
可是,舅母并不听见,她分明知道,在她的生命里,惟一的能够了解她的,惟
一的能够给她一种安慰的,只有这个可怜的想用糖果来冲淡了他的生命中的苦味的
小生灵,和那个只知道用烟管来代替声带的功用的妹夫了。
她知道她妹夫的性格,或者匆宁说是过去的生活。但是,在现在,她看清了他
的灵魂了,她对他一点都不恐惧。分明的,在一年前,他向她轻薄地挑逗的痕迹,
还很清楚地印在她的左腕上。但是,她知道,他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了。所以她对他
也已经流动着信托以上的虔敬。
每天在晌午的时候,人们又都聚在大门前谈论著这八九个月以来的经历,互相
的悲哀,互相的感喟。
但是。惟有在这小屋里,却仍然是死城。日头影子从窗缝里钻进来,在那于枯
的地上画了两条平分线,像伸懒腰似的躺在地上,把屋子很均等地分成了三截。第
一截是父亲的领域,苦着眉头,一句话没有,只是目光,却比前几天更亮了。中间
的是姑姥姥,在慈祥而没有主张的面孔上,发疟疾似的散放着老年的幽郁。第三截
的尾端,便端肃地闪着一双宁静的眸子,无言地在沉视着那条日影子,而一对小眸
子,却又怀疑地又毫无矜持地看定这双大眸子了。
但是,在舅母的肚皮里,却不能那样地安静了,自己的丈夫的踪影,不知道流
落到那里去了。但是丈夫所栽种给她的生命,却在她的不知不觉中发芽,长大,结
实了。
虽然她已经经过这样一次痛苦,但是在她对于这些,还是毫无经验的,她不知
道怎么办,她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还需要活着。许多种从极端相反的方向投来的箭
镞,都以她的心来作箭靶,来开始放射。于是她的额角的汗滴,便一颗碾着一颗流
了。
姑姥姥心里明白,她准备了一切对她有益的事务,一点也不违背她的要求,也
不征询她的同意。但是照情形看来,舅母对于这一切,却都无表示地拒绝。但是,
惟有一桩事,她却永远拒绝不了的,便是这老妇人却开始的,每天都在她的背后里
跟着了,装着很自然地丝毫没有破绽地跟着她了。如今,她后边又多了一只影子。
她不知道怎样作,她脑子里一点东西也想不起来,惟有把腹部缠得紧紧的。这
是她这几天,所以生存的全部意义。她为什么要这样呢,她为什么作这些,她连想
也没想过呢。她自己也不能明白,她只觉得只有这样来作,对她自己才是最好的。
那一夜,父亲被姑姥姥给推到门外去了。
但是,经过却非常的恶劣,惨厉的喊声,从毛头纸的每一个透珑的地方向外针
扎似的挤。父亲绷着脸,无可排遣地吸着烟。
几个稍微有点亲谊的老太太们,望着他的背影,怕见怪地悄悄地溜进去。
下屋里,几个年青的媳妇,便白起了眼睛,向着自己的丈夫矜持着说:“你看,
哼,有好报啦,自己仗着有个好脸子,哼,前生没德呀,这回让大鼻子给祸害了,
那是鬼种呵,要不然你看……出不来啦。”可是说到这里,又故意地装着红着脸,
把后边的几个字囫囵进去。
父亲,无所措手地在地下走着。
在一种不可援救的状态之中,像垂死的人,吞食了不能消化的石块似的,只是
一种单纯地无抵抗地惨叫。也没有呼唤谁的名字,也没有一丝衷心的控诉,只是一
种人类最惨酷地哀号噢……
隔着窗纸,父亲似乎看见了一个瞪着蓝眼睛,长着黄头发的婴儿。正很自在地
坐在那里,一片一片地很细心地撕碎了他母亲的子宫腔。
他分明地也看见了黑紫色的血饼在汩汩地向外喷流。而躺着的那个女人,却如
同被捆缚了的羔羊一样,除了惨叫之外,忘却了一切人类应有的行为。
哎哟——
哎哟——
那样单调的直线的声音,刺到人们的耳鼓里,就像有千万条蛆虫在脊椎骨上啮
咬着,跳动着,蜿蜒着。突的,那千万条蛆虫,又都约定了在同一的时间之内,长
出了同一的发音器,又都约定了,在同一的时;司,发出同一的音阶的一声无理性
地怪叫。接着一切又都屏息了声音,地球碎成了一块一块的粉块向下沉,纷纷地,
一块一块地,谁也碰不着谁地向下沉。
父亲疯狂似的抢到屋里去。
灯光摇曳着鬼影,一只尖嘴的老鸹在屋顶上挪揄地狞笑。
姑姥姥和几个沉重的老太太,热锅蚂蚁似的在地上转。
看见父亲走进来,便连忙举起了两只可怕的血手,贼声地喊:“快出去罢,不
得好死的。”
父亲一点没听见,不顾一切地直奔到炕前,一把便把蒙在头上的被子掀开。
姑姥姥,连忙把一个肥大的婴孩抢过去,她以为父亲的激动一定是为了要消灭
这鬼种。
“这也不是黄头发,蓝眼睛呵,这是老黄家的骨血……”
但是父亲却不理会这些,他一直默立在炕前,一个依然晶莹的肉体,斜横在红
色的被上。
一会儿,他忽然的想起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