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9年第08期-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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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了。
按照父亲的性格;他是决不会在女人面前低头服输的。就是知道自己错了;他顶多在内心翻江倒海;自我惩罚;绝对别想他认错说句软话。
尤其是对母亲;这几十年来;究竟是爱是恨;我至今都未能窥视出父亲的心态。也许最后那个梦;就是父亲由衷的表白吧。
据母亲说;她和父亲是在抗美援朝的锣鼓声中;扭着秧歌自由恋爱结婚的。那时;他们还不到二十岁。父亲一米七几的个头;长相不算太英俊;但还是个仪表堂堂的小伙子。家境虽是三代赤贫;可父亲还读了几年书。读书在母亲心中的位置是重要的;她以为;读书就能知书达理。
十八的姑娘一朵花;母亲正值如花似玉的年龄。宽裕的生活;良好的家教;姣美的长相;文雅的举止;使她在浩大的秧歌队伍中格外出众。因为出身没有父亲根红苗正;母亲从不在人前多说话。就是笑;她也是抿着嘴;低着头。
尽管如此;父亲还是以他机敏的目光如获至宝地发现了她。他感觉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好像有些忧郁;这忧郁让父亲心动;进而有点心痛。母亲似乎没有留意这一切;别的姑娘乘着解放的春风无拘无束在一起嘻嘻哈哈疯闹时;母亲却静静地在一旁叠她的红绸带。
父亲不是那种工于心计的人;他不知怎样才能打动姑娘的芳心;看着秧歌队散伙的日子一天天逼近;他心急如焚;一筹莫展……
这天;排练变队型;老师把父亲编到了母亲旁边的一队;两队交叉时;父亲和母亲正好对面。父亲看到母亲羞涩地一笑;这笑容让他得到了鼓励。
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圆;凉爽的秋风送来一阵阵丹桂的芳香;父亲躺在爷爷留下的那张破床上;转辗难眠。
熬过了这个漫长的黑夜;父亲揉着眼睛;壮着胆子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又敬又怕的哥哥。谁知哥哥一听就给他泼了一盆冷水:不行!人家那样的家庭还看得上你?不要自讨没趣!
父亲不敢反驳;心里却是十二分的不服气:什么看不上?我又没缺胳膊断腿;不就是穷吗?我看她不像个嫌贫爱富的人。
父亲说得不错;母亲虽然出身小资产阶级家庭;但她生性善良;甚至有些懦弱。在解放初期的社会环境下;母亲倒是时刻为自己的出身惴惴不安;更别说嫌贫爱富了。
母亲羡慕那些穷人家的孩子。解放了;他们无忧无虑。虽然物质条件差点;但他们快乐的心情溢于言表。
母亲则不然。一个姑娘家;因为出身不好;白天在外要看人家的眼色;连笑都不敢出声;怕人说她得意忘形。稍不注意;就能扣个帽子。晚上回到家;家里人也都是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外婆把剩下的一点金银财宝东掖西藏;外公心神不定;手里拿支烟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年迈的太婆在楼上长一声短一声地叹着气。
这日子让母亲迷茫;怅惘;心里没个着落。
父亲经过无数次激烈的思想斗争后;下定决心在“十一”演出前向母亲表白。无论成败与否;他决心已定。虽然此时他已知道母亲早就订亲了;他的希望很渺茫;可他感觉胜利在望。
秧歌队“十一”前的彩排很成功;姑娘小伙子都化了妆;再配上绿衣红绸;真是漂亮极了。
父亲那天的心情特别好;见了谁都想打招呼。他趁大家都在忙着整理道具;就顺手把母亲拉到一旁;飞扬跋扈地说:嫁给我!没有人敢欺侮你;以后没有人再总去搜你们家了。母亲被这突如其来的求亲方式惊得不知所措;顿时傻傻地望着他;父亲坚定地点了点头。
也许是父亲充满诚意的莽撞在母亲心中变成了勇敢;也许是母亲柔弱的心此时委实需要一个依靠;母亲深深地感动了。
可事到如今;我还是愿意理解为母亲在那个瞬间爱上了父亲。否则;她是不会轻率地将自己的终身托付给父亲的。
父亲家里有点喜出望外;父亲心潮澎湃却装着不以为然:这有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娶她不违背常理;这像柳树到了春天就要发芽一样;是大自然的规律。
一切都在顺理成章地进行着;母亲很自然地把和父亲的交往开诚布公地向家人和盘托出。母亲请求家里人帮她退掉前面那门亲事;决意嫁给父亲。
家人听到这个消息没有哗然;表现出异常的平静。母亲这时心里反而慌了。如果父母反对;那该怎么办?
母亲独自在楼上焦急地等待着;看书看不进去;绣花时把荷叶绣成了红色。总之心神不定;只好坐在木窗前;望着下面的天井发呆。
中饭是母亲的弟弟送上楼吃的。母亲的弟弟是我唯一的舅舅;他对此事看来不大关心。舅舅本来就是一个书呆子;说啥都是点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傍晚时分;母亲被喊下楼。经过长辈一天的前思后想;很快达成共识;同意母亲和父亲结婚。后来母亲才知道;外公中午已找父亲进行了长达三小时的交谈。外公得知父亲已报名参加志愿军;可能不久就要上朝鲜前线。
父亲对我说过;外公是个很开明的人;懂得危难之时以国家利益为重。但在刚解放时;外公因家庭显赫;常遭族人暗算;硬抓住他的小辫子不放。
这就要说到可恨的日本鬼子了。外公这个小辫子就是给日本鬼子带路。我从小就知道;王二小给日本鬼子带路;把敌人带进了八路军的埋伏圈;成了小英雄。而外公给日本鬼子带路;没有进我们的埋伏圈;只是先让左邻右舍的男女老幼躲进隐蔽的夹墙中藏起来;然后装着带日本鬼子在找不着人的地方空转悠。鬼子就是看不见近在咫尺躲藏在夹墙里的人。我外公;也因为这一转悠成了汉奸。
外公没有屈服。他照常打点他的生意。他在父亲穿上军装;戴上大红花;跨过鸭绿江前;光明正大、喜气洋洋地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我父亲。临别;他还送给父亲一块金怀表。不幸的是;这块金怀表后来不知所踪;这成了导致后来母亲和父亲关系破裂的导火索。
在朝鲜的日子;父亲的心里是温馨的。他知道;遥远的家乡的亲人时刻在盼他早日归来。
他想象过许多种与亲人重逢的情景;在梦中也一次又一次地演绎过。然而他也明白;上战场就意味着牺牲;子弹是不长眼的。他想到自己随时都有可能牺牲;突然感到悲壮起来。抗美援朝;保家卫国。要不是人家把战火烧到了家门口;谁愿意离乡背井去战场啊!
我问过父亲那时是否怕死;父亲眼睛一瞪;一本正经地说:怕死?怎么不怕!但你看到与自己朝夕相伴的战友被敌人罪恶的子弹击中时;你就不怕死了;一心想的是为战友报仇。
在朝鲜战场上;父亲是侦察兵;他常常自豪地给我讲起那段光荣历史。那是举世闻名的上甘岭战役。部队在上甘岭潜伏了三天三夜后;父亲接到命令;带领一班人去捉“舌头”;以弄清敌人的情况。父亲是侦察班长;一挥手;战士们心领神会;趁着夜色出发了。摸到敌人的哨所前;见一个美国鬼子挂着枪;正吊儿郎当地走来走去。父亲机智地扔过去一个小石块;美国鬼子急忙端起枪转过身问:Who(谁)?一个战士赶紧学了一声猫叫;美国鬼子如释重负地啊了一声;父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上前一把扼住他的喉咙;顺势用脚一揣;就把那个美国鬼子撂倒在地。几个战士一拥而上;把美国鬼子捆了个结实。因捉回的“舌头”提供的情报对这次战役十分重要;父亲荣立三等功。
在我谈对象时;我也曾拉大旗作虎皮;狐假虎威地大侃父亲当侦察兵时的神威;把男友震慑了一番。那时朋友想见我父亲;我说不行;父亲会不高兴的。朋友说;我们装成是一般同事。我吓唬他说;别;我父亲是侦察兵出身;眼睛敏锐得很;一眼就能看出来。果然不出所料;当我把朋友带到父亲跟前时;我向父亲介绍说:这是我师傅。父亲客气地点头说了声:好;师徒如父子;你要好好向师傅学习。朋友一下子红了脸。
父亲的话我能听出是一语双关。客气中暗藏拒绝。他那一套“师徒如父子”的孔孟之道;简直让人啼笑皆非。你说什么年代了;他还是那老一套。难怪他把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学苏联;男人穿花衣服;女人穿布拉吉说成是忘了祖宗;不成体统呢。
我对父亲这种观点不敢苟同。他骨子里那些封建思想意识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记得读初中时;我想去考剧团;父亲就说:那种下九流的地方你别想去;要去;咱们先脱离父女关系。我就气他:又要离啊?我知道;和我母亲离婚的事都怪你!话一出口;我已意识到自己太肆无忌惮;我看见父亲的眼睛红了。
我又不由得想起他和母亲闹矛盾的那些日子。父亲从朝鲜胜利回国;几年后就转业到江城工作。慢慢地;他和母亲的矛盾逐渐增多了。
那块金怀表便是最早的祸端。父亲回国不久;母亲发现外公给父亲的那块金怀表不见了。细心的母亲也有大意的时候;其实那块金怀表在父亲出国前就不见了;只是母亲那时还沉浸在新婚的喜悦中;只顾数着日子依依不舍送父亲上前线;没有发现而已。
母亲不见那块金怀表;心中很是诧异。她没有马上追问父亲那块金怀表哪里去了;而是在心里暗自思忖。回想父亲结婚以后的所作所为;母亲感到父亲并不很在乎她。她清楚地记得;父亲转业回到家;先是把行李往母亲房里一放;然后就把自己的转业费全部交给了他的大嫂。他的大嫂乐得合不拢嘴;母亲却生气地躲在一旁哭了。母亲不是在乎这些钱;而是觉得父亲把她当外人。后来父亲在江城工作;每月也是把钱寄给大伯家。时间长了;母亲心里疙瘩也就越来越多;争吵也越来越频繁了。
父亲这样做有他的理由;母亲娘家经济宽裕;而且就只我这一个女儿;没钱了有娘家人补贴。但大伯家家大口阔;七八个孩子张着嘴要吃饭。再说父亲是大伯抚养大的;大伯之于父亲;既有兄弟情意又有养育之恩。但母亲说;报恩也得有个限度;总不能对自己的妻女不管不顾吧?
父亲性子暴躁;一句话说不来;手就上去了;这更是伤了母亲的心。
忍无可忍之后;母亲终于问起父亲那块金怀表哪里去了。平时温和的母亲此时有点咄咄逼人;语气十分生硬。因为母亲一直怀疑父亲把表卖了;接济了大伯家。
父亲冷笑了一声:哼;早就知道你为那块金怀表疑神疑鬼。告诉你;我把它丢了!你怎么着吧?
母亲哭着说:这种日子没法过了;离婚吧!父亲毫不示弱地大吼:离就离!我一个大男人还怕离婚不成?
就这样;他们从此各奔东西。一晃四十多年就过去了。而我小时候像一个筹码;在他们中间被争来争去。相持不下;就把我寄养在外婆家里;他们都能自由地去看我。
父亲虽然有点重男轻女;但我知道父亲是爱我的。他在我面前总想摆出一副父亲的威严;让我实实在在地怕他。可他那慈爱的目光和近似溺爱的行为纵容了我的任性。父亲发起脾气地动山摇;但从未动手打过我。在我不太懂事时;父亲因为我淘气对我发火;我一气之下把满桌的饭菜掀了个底朝天。父亲先是一愣;然后忍俊不禁;还颇感自豪地说:嗯;真是我的女儿!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除了会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外;没听他唱过别的歌。他一唱起这首歌;就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不过;后来也不唱了;我问他怎么不“雄赳赳;气昂昂”了;他一脸无奈;表情很漠然。
父亲每月的工资七十多元;那时算是高薪阶层了。有不少热心人给父亲介绍对象;身边也不乏姑娘的追求。不知为什么;父亲一直独身。我见一个大辫子阿姨待父亲不错;就旁敲侧击地劝父亲浪漫一点;给阿姨送束鲜花。父亲脸一板:浪什么漫?都多大年纪了;小孩子家别瞎掺和。其实;父亲那时还不到四十岁。
有一次吃饭时和父亲聊天;我问起外公送给他的那块金怀表;我说那表要是还在的话;值老钱了。父亲喝着酒说:有什么比性命还值钱?当年为了你母亲全家的安危;我把那块金怀表偷偷送给了总找你外公麻烦的那个重要干部。那个家伙看到我那块金怀表;眼睛睁得贼亮;让我给他看看。我取下怀表;他就一把抢到手里;听了又看;看了又摸;嘴里一个劲地说:这表真带劲。见他那爱不释手的样子;知道他是不想还给我了。我怕我出国后他又来害你外公;就狠了狠心忍痛割爱了;说:这表你喜欢就拿去吧;不过我走后我岳父家请你多照应。为了你母亲;这是老子有生以来第一次行贿;也是最后一次行贿。
这就是父亲的性格。几十年后才说出这个谜底。倘若他年轻时不是那么执拗;不是那么意气用事;那今天的结果可能不是这样的。
我和父亲一起生活的时间很短;读书时;一直在外婆家。参加工作前两年;我才来到父亲身边。我本来是满心欢喜和父亲团聚的;不料刚下火车父亲就给我约法三章:年轻人穿着打扮要朴素;不要像有些混混一样穿奇装异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