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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

文艺[1]_派派小说-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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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看,才见到她13岁的儿子,跪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个像砚台般大的电动玩具,聚精会神地按着控制钮。
  我问他在玩什么,他答道:“我在打足球。”
  突然间,好像看见他的头愈来愈大,身体愈来愈小。不禁想起三年前在纽约看毕加索画展,四五个钟头看了几百张毕氏的方块人像。后来走到街上,只觉得每个纽约人都是不成比例的:有时一只大眼睛生在脑后,有时手脚横长,曲曲折折,像装错了部位的机器人。
  若是电脑再继续发展下去,人类无条件地把它应用到生活的每一角落,那么,毕加索就不只是个划时代的大画家,更是个预言人类将来命运的先知了。
  但愿我只是多忧多虑吧。自然也许有着菩萨心肠,不会让人类自暴自弃的,不然,水泥地上怎会开出这么多美丽的野花呢?

                             散文三帖

   猴子
  深秋的阳光明亮而犹有余温,冬的压力,轻轻的,从遥远处,向大地挨近。这季节,也许是人心最柔软的时候罢!
  一个脏老儿坐在马路旁边向行人讨钱。
  那老头儿,总有一年不曾理发洗头了吧,头发昼夜磨擦衣领,刷上很厚的污垢。脸上,那足以和头发相称的胡子,也把胸前的衬衣染黑了,前后连接成一张软枷。油腻的流汁从些沿着夹克上的纤维向下侵蚀,直到尽头,几乎要从那一线堤防上溃决。
  人家说,头发里的油垢是生命力的表象。这老头儿的生命力都在什么地方消耗掉了?为什么不把自己弄干净一点?整个夏天,用自来水是不必花钱的。
  如今,他坐在路旁的消防栓上,那不是一个人类能够坐稳的地方。他有一顶尚未变形的帽子,这是很重要的道具,在大厦门前的水泥地上睡眠的时候,他用帽子盖住脸孔,现在,他望着身旁的行人,从头上摘下帽子,举在空中,谄媚的笑着,转动脖子,期待施舍。
  行人很多,没有谁注意他。美国的乞丐大都给人一种可畏的感觉,他们有尊严,令人联想到赤脚的人不怕穿鞋的人。这老头儿完全不同。也许他的身材太小了。没人瞧他,只有他努力的、充满诚意的注视别人。他注意每一个人,朝他摘起帽子,从胡须的隙缝里放射笑意,目迎目送。一个希望破灭之后,耸一耸肩膀是另一个希望。他不停的摘帽戴帽不停的耸肩,动作完全机械化,这种动作不像是人的动作。
  不管如何,他是诚心诚意的做下去,这里面有他盎然的生命力,直到一个母亲带着一个小孩经过。自“皇帝的新衣”以来,世上有多少事情坏在孩子的一张嘴上。
  母亲拖着孩子快走,孩子却迟疑,留恋,不肯马上离开插在消防栓上的这个怪物。他用孩子特有的清朗的高音问:“妈,它是不是一只猴子?”
  帽子停在空中,笑容僵在脸上,目光打落在地上。
  他奋然起立,戴上帽子,拉一拉夹克,吓跑了母子。其实他不曾把那母子俩放在心上,他朝百货公司走去。
  他不会是去买东西吧?不会。我想,他是去找一面镜子。
  
  胸像
  如果安放在纪念馆的胸像忽然说话,定是你永生难忘的经验。回忆起来,那天的事几乎就是如此。
  夏季常有这样的好天气,气温三十五度,浮云蔽日,海风习习,扛个木架摆在路旁做小生意的人都出来了。有个中国人占了一小段地方,架起他替邱吉尔画的像,他替玛丽莲·梦露画的像,打开一把椅子。你如果坐上他的椅子,他就替你画一张,使你感觉足与邱翁玛姊并列。
  起初,我没有看见那画家,也没看见邱吉尔和梦露,我的注意全被一尊胸像吸住。当然,我是说令我立即联想到胸像的一个人。他的两臂,在我们的T形汗衫所及的地方截去。大腿,除去和臀部相连的部位,也就所余无几了。他大概是在一次大手术后变成这般模样。但他完全没有憔悴,完全没有消沉,死去活来的大手术并未断丧他的元气和信心。他还年轻,不但胸部肌肉结实,脸上眼里也流露锐气。
  他坐在那里被画。他是坐在自己的轮椅上。那中国画家认真工作,一言不发。一个腰短腿长的美国佬,裤带歪在肚皮上,在旁跟被画的人说话。那胸像的眼珠在动,胸肌在微微起伏,嘴唇开阖,语调清朗流利。那作画的人一言不发,只是抬眼低眉,手不停挥,眼镜的障片闪闪,纸上的铅笔苏苏。不久,他们就有了小小一圈观众和听众。行人若非特别匆忙,不能不停下来看铜像怎样离开大理石的基座,现身街头成为血肉之躯。
  失去四肢的青年毫不介意有人看他,他既未兴奋,也不自卑,倒是作画的人有些紧张起来。他正在仔细描绘残缺的部分,他好像为自己的残忍有些不安,说不定还因为他所画的并非邱吉尔而略感羞惭。被画的人频频以自己勃勃的兴致感染他,“他画的是全身吗?”“是,全身。”“对,我要全身,要你把我所有的肌肉都画上去!”我的天!所有的肌肉!
  他画的真不坏。他拿着画像让他的顾客欣赏,折叠起来,放进轮椅上的一个袋子里。他依照顾客的指示,颤抖着,从那完好的胸脯上取出钱来。然后,那青年用牙齿操纵一个特制的开关,开动轮椅,梦一般的消逝在秋风里。
  
  手相
  “专看手相,初谈免费”,朋友指着楼下的红纸条子告诉我,二楼有个半仙,灵验得很。我很怀疑人的一生休咎怎会写在掌上。朋友一面看自己的手一面说:“手相一定有道理,我来到美国以后,掌纹忽然增多了。”
  不久听到一个故事。有一位老小姐登楼看相,相士开门见山第一句话是:“恭喜你,你快要结婚了。”这就是所谓初谈,这一句是免费的。老小姐担心:“婚后的生活有没有波折?”要他答复这个问题,你得交三十块钱。
  谈到将来,相士告诉她命中有四个儿子。她把手抽回去。“不对吧,医生断定我不能生育。”相士再把她的手要回来,仔细看了,坦然作结:“你会有四个儿子。”
  老小姐认为这是不可能的。然而故事的结尾是,她结婚了,自己虽无所出,却是四个孩子的后母。这个故事使一些在“专看手相,初谈免费”的红纸条子旁边经过的人,仰看二楼有景仰崇拜之心。朋友屡次数着自己的手纹约我一同去看相,我也答应了,彼此却始终不曾实行。
  一天,“专看手相”的红纸条子换了新,“初谈免费”之外加上一行“二十岁以下半价”。传闻这天相士喟然叹曰:“人在年轻的时候应该算算自己的命运,却偏偏不来;中年人老年人不必再患得患失,却偏偏要来。”这话在词句上也许有传闻之误,但是总使把双十年华远抛在后的人不悦。我想三十块钱将留在我们的口袋里,相士将剔出我的记忆档案之外了。
  世事确实难料。几个月后,报上有个小消息,相士给一个青年看相,称赞他有财运,忽见对方脸上有诡异的笑容。那青年非常沉着的掏出手枪来。他失去了抽屉里的钱,口袋里的皮夹子。报馆记者闻风而至,问他报案也未,他连连摇手:“我看过他的手相,他没有牢狱之灾。不必报案,警察抓不到他。”
  他对新闻记者说:“拜托你在报上添一笔,我很想再看看他的手。他的手相极好,可以说百年不遇,万中选一。”
  朋友打电话来:“你看人家果然不俗!”
  这相士,我又有些忘不掉他。
  一九八三年十二月


                           瞬间

     相遇
  在楼梯
  我低你一级
  你高我一级
  瞬间
  有多少话语
  都未说出
  你低头看我
  我仰头看你
  在沉默中
  擦身而过
  听得见对方呼吸
  突然
  有一句话要告诉你
  回头一看:
  我高你一级
  你低我一级

                           骑自行车的中国人

   她是我们中间的一个,一个骑自行车的中国人。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的面容,是清秀、是俊美,或者是妩媚生动;她总是从我的背后缓缓地跟上来,漫过我的肩侧,又从容地蹬车而去。我因看到坐在她自行车后架上不足三四岁的女儿,断定她多不过三十岁的年纪。她身材消瘦,高高的个子,本来似曾有过一身使不完的劲,但终究劳累了,她的背影显出疲惫。
  清晨,从来是沉浸着紧迫的气氛,整个城市的每一条街道都似一根根绷紧的琴弦,车辆、行人如音符般跳跃而过,生活的节奏似欢快、热烈的快板。她骑着车子,沿着每天上班下班必经的熟悉道路奔驰而去。鼓鼓滚圆的书包挎在车把上,一个尼龙网兜里装着大小两个饭盒,这大概和我们每一个人一样,大饭盒里是米饭,小饭盒里是素菜。
  她蹬着车子,目光凝视着远方,头昂着,上身向前倾斜。有一次我看见她一面蹬车一面吃早点,今早该是太匆忙了,她还想着身后的女儿,不时地从衣兜里掏出饼干回手向背后送去。她还轻声地吟着儿歌,那是托儿所阿姨教孩子们唱的儿歌,女儿听着儿歌自然乖多了,向妈妈保证今天不淘气。
  我目送她向前驶去,我知道还有一天的劳累等着她:她是一个女工,她要去开动机器;她是一位会计,还要和枯燥的数字共度过八小时的时光;也许她是位炊事员,要去为千百人烧饭;或是位护士,要为病人减轻痛苦。但此刻她是一个骑自行车的中国人,时间追赶着她,她的家庭,大半就在这辆自行车上,缓慢地,沉重地,疲惫地行进着。可惜她行进的里程只能在同一的距离内无数次重复,否则纪录世界之最的书籍会发现她是世界上背负着一个家庭行路最长的女人,她将成为一位明星。
  她自然没有思索过那么许多,她做的是她能够做的一切,是她应该做的一切,尽管未必是她愿意做的一切。一天,一个同龄男子和她并肩骑车走着,我听见一路上她不停地抱怨,从家务劳动,丈夫的懒惰,婆婆的刁钻,到工作单位的是非纠纷,领导的不公,最后自然是菜贵了肉贵了蛋贵了,其中有许多甚不文雅的用语。男子默默地听着,他们还是缓缓地向前奔去,丝毫也没有因满腹牢骚放慢脚步。我料定到了工作单位她会立时忘掉一路上的怨气,投入工作,又是一个充实的劳动日。
  平静的岁月也难免有几天骚扰的日子,突然间掀起一股抢购风。我知道她没有多少积蓄,她自然也不愿为多添置一条备用的毛毯而去挤商场围柜台。她还是在同样的时间,以同样的节奏,骑着自行车漫过我的身边,消失在人的洪流里,人的洪流正披着朝霞涌动。
  远远地望着她在人流中时隐时现的背影,使我这个对于个人生命价值有清醒认识的人感到羞惭,尽管我自知无论我如何奋斗都不可能使她在未来的后半生中不再骑自行车,而拥有一辆私人小汽车,但她如此不轻松地骑自行车追赶生活,总是有我们对她没有尽到责任的地方。我怕十年、二十年过去,直到成为一个老太婆还是抱怨着、骑着笨重的自行车,追赶着总也追不上的希望和憧憬。
  外国人说中国是自行车的王国,但他们无法理解骑自行车的中国人在创建着怎样的生活。我们辛劳,有时几乎是疲于奔命,生活有些艰难,大家又苦于总也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但骑自行车的中国人依然在前进,而且在相互提示不要忘记自己肩负的社会责任。如果说中国文化曾在“净”与“静”的境界中控索人性,那么中国人创建的自行车文化却是在前进与辛劳中拥抱世界与未来。
  她是我们中间的一个,一个骑自行车的中国人。





                         实验之一


     他们说
  在水中放进
  一块小小明矾
  就能沉淀出
  所有的渣滓
  那么如果
  如果在我们的心中放进
  一首诗
  是不是也可以
  沉淀出所有的
  昨日


                          小睡

…=
    在醒着
  与睡着
  之间
  有一扇极薄
  极薄的门
  当我举起
  无声的脚步
  跨进去
  再跨出来
  并未能觉察
  它的一起一合
  也记不起
  那里面是什么样子
  那不是
  故乡
  暮春的树荫下
  枕畔何来新草芳香

                                时间

     时间是一辆汽车疾驶的马路
  马路是一条静默的河流
  河流是海洋躯体的手臂
  而海洋呢
  是群鸥谈话的广场
  以及生长时间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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