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9年第04期-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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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一向可以置人于死地;置人于疯狂;让人唾弃那庄严的理智和残酷的利害关系;为刻骨铭心的一瞬相爱而不惜毁灭一生!
可叹那陆母;为什么不喜欢唐琬?不见记载。但陆家作为世代官宦之家;她是必有一套治家的妇道标准的。唐琬的多才能文;会被认为是一种不安妇道;唐琬的美丽活泼;会被认为是一种轻佻;唐琬的率真的爱与多情;则最为坏事;会被认为是散发着“小淫妇”韵味的。而且;世上的婆婆;有多少不是妒忌媳妇的?妒忌许是因为自己婚姻生活里的压抑;妒忌更可能是因为媳妇抢去了儿子对自己的爱心!
但不久;这样一段甜甜蜜蜜委委屈屈的幽会;显然是被窥探闲事的人告密了。于是怒气冲冲的陆母亲自带人上门;来了一次袭击。她扮演了汉代末年的焦仲卿的妈妈的恶行;为年轻的儿子和侄女制造了一场痛彻骨髓的爱情悲剧;一顿棍棒打得“孔雀东南飞”!
这一下唐琬遭受到致命的耻辱;她带着行为不端的恶名被赶回娘家。接下来她将在谴责与冷落中忍受孤寂的日子。在这种日子里还要忍受着“弃妇”的难堪;真真的是“怕人寻问;咽泪妆欢”;很难想象她是怎样苦耐并且偷生下去的。
她没有走上一条焦仲卿妻的自杀之路;恐怕是因为她深怀着那不死的爱;且也必得到陆游的苦苦安慰与嘱告。次年;她得知陆游娶妻王氏;她的心境如何;不得而知。又不知过了几年;她嫁与一位宋宗室男子赵士程。
八年之后;陆游赴京城礼部考进士;名列第一;排名在秦桧的孙儿之前;兼之他主张抗金;便被秦桧罢黜回家。又次年春天;陆游刚进入30岁;已经有了两个孩子的他;对家庭未见满意;独自由在鉴湖边的三山家步入城里;来到沈园散心。这原是一个很平常的时刻和很平常的游园;沈园里的一切游人都没有预感;这一刻会在中国诗词选本上加上一首永远精彩的情诗!
“惊鸿”就是这时在陆游面前出现了。那是在“伤心桥”上出现的唐琬;桥下清鲜的水面已“照影来”。当看到这只绰约多姿的“惊鸿”;陆游也是一惊。一惊后随即一阵激动;再就是一层涟漪开放似的晕眩!陆游没有走;也许是激动过甚;需要冷静下来才能离开;也许是仅仅要多看几眼;也许是有所企盼;尽管在“惊鸿”的身边;就有一个保护神赵士程。
宋人周密的《齐东野语》是这样写这一时刻的:“唐以语赵;遣致酒肴。翁怅然久之;为赋《钗头凤》一词;题园壁间。”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唐琬真是冰雪聪明的女子;拘于封建道德;她不能去与陆游相见;但她竟能使赵士程派人送酒给陆游;有礼有节地表达了自己的不相忘的感情;这是当代的女子也大多做不到的。对此;陆游久久地惆怅之态;也足以叫人心碎;使天下有情人面对此情此境;也很想慨然一哭!
幸喜陆游是诗人;不然这一股怅闷之乱流;岂不要把人憋闷致死?接了这份酒肴的一刻;陆游的心一定更乱;他独自持杯;酒入肠之后;菜入心之后;唐琬的无声的语音;随着血液紧啮着他的全身。这酒这菜;他全然不知其味;他只觉得吞了满腹的都是唐琬的心音。在沈园一隅;他孤零零无人可诉;而唐琬之音在他的血液里窜腾不止。于是;他向店家索取笔墨;把满腹波涛向壁上泼去: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这词在沈园壁上;惹得万人争看。沈园的主人;对它十分宝爱;不然怎么会保持了几十年?想唐琬不久就看到了;陈鹄的《耆旧续闻》记道:“其妇见而和之;有‘世情簿;人情恶’之句;惜不得其全阕。”由此可知唐琬被《钗头凤》一笔击中;激动不已;排解不了;才写词相和。只这两句;她体知了人情与世情的薄与恶;显然比陆游更为深刻!唐琬感受与识见;的确足以叫人颔首;感慨不止了。
数百年后;清人沈辰垣的《历代诗余》;引了夸娥主人收集来的唐琬的全词。夸娥主人不知为谁;只怕这人是专以夸女人为事;为唐琬不愿泄露的词进行臆测而捉刀代笔的吧?不得而知。也抄了在这里: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人成个;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妆欢。瞒!瞒!瞒!
我想也不必考证真伪了;这假如是他人臆测而写的;也难为了夸娥主人们了。这里写唐琬的处境心境;特别是“病魂常似秋千索”“怕人寻问”这两句;也体味得切肤。倘唐琬的全词真的没有传出;同情唐琬的后人也必为之代笔的;又假若古人不为代笔;今人也必为之续成的。因为;有情的人都能感同唐琬当时的心;那心是由陆游巨大的艺术感染力润湿了的。不管陆游离开沈园后到了哪里;在做什么;他在沈园的声音却成了永久的声音;伴着年年春雨秋风;飘进赵士程的庭院;时时扣动着唐琬那颗湿漉漉的愁心。
唐琬有什么力量能对抗诗人的愁苦、消瘦、书信难托的无奈心绪?有什么力量能抵住诗人如此的凄美呢?多情而又痴情的“惊鸿”;日日受着这诗箭的撞击。簿命红颜;就被这艺术幻饰成的真实;紧紧地摄制着魂魄;生命的悠丝;已经岌岌可危了。
三一种哲学的淫威
那么;就快救救唐琬吧!陆游;也救救你自己的爱情吧!
在你之前;已有汉代的两个故事;那几乎就是为你而先期发生的;为你提供了选择与借鉴。
一个是汉乐府收录的《焦仲卿妻》:汉代末年建安时;卢江府小官焦仲卿的妻子刘氏;被婆母赶回娘家;她发誓不再嫁人;家人逼她;她便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前树上;另一个也是汉代;景帝时;四川临邛的富人卓王孙;有女儿叫卓文君;喜欢听司马相如抚琴。相如挑动她一同私奔。司马相如很穷;文君情愿跟他在异乡开个小酒店;自当厨娘。
这两篇故事;陆游一定是比我们都更熟悉的。前一个本身就是影响很大的长篇叙事诗;后一个也涉及卓文君赠司马相如的抒情诗《白头吟》。这两篇;读书人不会不知;知识广博的诗人陆游;更不会不和自己的遭遇相联系的。
陆游没有选择第一个故事。对于陆母;陆游唐琬没有以死相抗。因为他们比焦仲卿夫妻更面对现实;更理智;更有文化底蕴。这一对恩爱的小夫妻在曲折的挨延失败之后;达成了一个痛苦的共识;他们俩在永别前有充分的时间进行商量:一个再娶;一个再嫁。
但是;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们都没有得到新的幸福;他们都生活在藕断丝连的状态中。而沈园的邂逅;把这种原来没有料到的不能磨灭的焦思;推向了高峰;埋藏着火焰的沉痛的山;爆发了!
陆游也没有选择第二个故事。不是他的爱不真诚;也不是他的个性懦弱。是时代变了么?没有;那仍然是那个封建社会;变了的是一种哲学。在这种哲学意识形态下;人的本性被扼杀了。纵使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复生;也可能选择陆游唐琬的方式了。
这个哲学的开山鼻祖;就是周敦颐。作为哲学家的周敦颐;人们大多不了解;人们熟悉他是因为一篇精美的散文名篇《爱莲说》。他形容莲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这种品格境界非常令人神往;此文一向为中国文人视为散文的极品。可当我思索陆游唐琬的悲剧原因而根究到当时两宋二程理学的毒害时;我才明白了这个理学的始作俑者原来就是这位朱敦颐。由此我不由重新审度他曲意表达的道德宣言《爱莲说》了。我发现这莲是奇的;是一种至圣至洁不可触动亦不可近观的美之化身;它不是野泽湖塘中茎上挂满了疙瘩刺的莲;那最有生气的野莲岂能如此规范?甚至也不是映日灼灼的红莲;因为红莲是艳而妖的。朱敦颐的莲只能是养在真空罩里的植物;那种“清”与“净”是不能经历风雨的柔弱。以这种爱莲的理念要求人;必然会对人太严酷;太苛刻;刀斧人的活性;践踏人的情愿;违背并且压抑人的生存本性。
我才再次惊异文学形象原来是多么可怕!它可以把你引入一个期盼的幻境中;让你美梦连台;让你陶醉其中而不顾及理性和实际。
周敦颐提出圣人“主静;立人极焉”;意思是无欲(静即无欲)才是作人的极致之理。不久到了二程程颢、程颐两兄弟;他们秉承师傅周敦颐之理念;则把人间一切不良都归结为“人欲”之害。程颢规范“父子君臣;天下之定理;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这种上尊下卑的道德便使陆、唐丧失了对抗母命的能力。而程颐规范妇女“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使妇女受着最重的“灭人欲”的摧残。后来清代宣扬理学的方苞;曾作过估算;说是守节死义的妇女;在周、秦以前;扳着手指就可以算出来;到汉、唐两代也不多;至宋代以后;就多得无法计算了。可见理学对妇女的歹毒之深!程朱理学不但延续到元、明、清各代;甚至今天也仍有遗害。这样看来;唐琬被陆母“休”掉后;还与陆游偷度光阴于朋友处;后来又再嫁;实在是够反潮流的了。
或者问;二程们提出的一种意识形态;会有那么大的威力么?是的;几个书生之见;的确翻不了天。问题是统治者看中理学了;把它奉为一种驭民之学。哲学与权力扭结在一起;立即便是晴空起雷;可翻天;可陷地。南宋皇帝赵昀;就下令将二程的牌位搬进孔庙里去享受尊荣;视二程如圣人。可见理学在当时的权威地位了。
陆游作为名门之后;作为名声在外的诗人;作为在京城考试已经取得了世人瞩目的成绩的人;他还怎么可能学司马相如;携着唐琬逃到一个小城去开酒店;叫唐琬临街当厨妇呢?
而且;最最重要的是就陆游的为人看;当时涌动在他心胸的第一位的大事;无论如何都排不上爱情……
四陆游不取儿女态
沈园重逢之后不久;满怀着忧愁、怨恚、思念;也许还怀着懊悔的唐琬;便过早就忧郁地死去了。
陆游虽已在外为地方官;可他与山阴家书相通;这消息他不会不知道的。但他已投身到一个更激奋着他灵魂的行动中去了;他顾不得。
陆游从他挣脱母腹的第一声啼叫时起;就在他父亲陆宰任京西路转运副使进京的船中;感受到了北宋王朝风雨飘摇的凄厉。这个在激荡的船舱中面世的婴儿;是注定了一生与战乱结缘了。当时窥探中原已久的金兵正开始挥鞭南下。次年;徽、钦两个皇帝双双当了中华历史上最高级的俘虏;被押往现今在黑龙江一带的北方。北宋已亡;南宋又在岌岌可危中建立。从此;陆游便在抗金和收复失地的呼声中长大;也在这呼声中激越地奔波一生。
陆游并不是一个风流才子;虽然他偶然逢上了风流事。他一生著作丰硕;光是诗就有9200多首;当今除了搞研究的专家;恐怕任何人都难以尽读他的著作。我仅看了他部分《剑南诗稿》和那长达50卷的《渭南文集》;但我们往常最熟悉的他的诗、词、文便已尽得其中。在读这些诗文期间;我宁静的心被搅动了;它给我一个最强烈的感受是:对于国家的忧患之思;日日夜夜地在他的血液中奔流;汇为了他生命全程的不绝音响。就在沈园重逢的次年;他写诗道:“孤灯耿霜夕;穷山读兵书;平生万里心;执戈王前驱。战死士所有;耻复守妻孥。”他的向往是为国家志在四方;他的羞耻是守在妻室儿女身边。他把国与家;是划在很清楚的一高一低两条线上的。那么;那凄凉弃世的唐琬呢?在陆游的心中;将占据在哪条线上?
我们再看他48岁时寄给一位表亲的诗:
梁州四月晚莺啼;共忆扁舟罨画溪;莫作世间儿女态;明年万里驻安西。
安西远在新疆;这表示他充满了能收复最偏远失地的豪情。但要成此壮举;是绝不可以作“世间儿女态”的。想一想;他哪里会顾得唐琬?
到了55岁时;他的男女区分观依然如故:“士生始坠地;弧矢志四方;岂若彼妇女;龊龊藏闺房。我行环万里;险阻真备尝……我亦思报国;梦绕古战场。”这样艰险劳苦;精神昂扬的崇高生活;岂是闺中女子所能望其项背?他又哪里顾得“龊龊藏闺房”的唐琬?
诗人的成就使他永远载入中华文学的历史丰碑。但很可惜;他从不把诗作为他人生的价值看待。他在82岁高龄时还作《悲歌行》:“读书不能遂吾志;属文不能尽吾才;远游方乐归太早;大药未就老已催……”原来写诗填词;不过是他抒发情志的一种方式而已。“飘零为禄仕;蹭蹬得诗名”;他本意是“万里觅封侯”;想当大将却误入歧途成为诗人而已。从他的著作中;我们可以看到他早年就最为注重操练武术;研习兵书战略;思考抗金大计。他主张收复失地要先从蜀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