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6年第06期-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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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一想这一些;真是十分可笑。说话;在家;甚至过夫妻生活;都要按照别人的样子来做;生活还剩下什么滋味呢?
可是;妻并不这样认为;她认为这都是一个都市人的必修课。
当然;妻这样要求我;是很有资格的。关于这个城市的语言;她已经比本地土著说得更地道了。而且;她还不断发扬光大着一个成熟市民的许多优点。
譬如:我早晨漱口在卫生间的洗面板上洒了水;她就会勒令我去擦干净。有一天;马桶盖忘记盖了;她揪着我的耳朵去看。而电视遥控器假如放错了位置;她一定会数落我一个晚上。
更绝的是家里来了人之后。假如客人没有套鞋套或换拖鞋;她会立即奔向卫生间里拿出拖把;跟在客人的后头擦着地板上的鞋印。客人走到哪里;她就擦到哪里。而换了鞋子的;她就会把别人的鞋子拿到卫生间里去冲洗。
我们客厅里的玻璃茶几上;常常摆着时令水果、瓜子和名牌香烟;有时;那只细颈白瓷花瓶里还插了一支鲜花。假如客人坐在沙发上抽烟;嗑瓜子;有一星星烟灰和瓜子皮屑落到茶几或地板上;她就奔向卫生间拿出抹布;在客人面前抹个不停……
终于;她的细致的城市行为取得了很好的效果:再没有人往我们家里来了——除了大强和苍蝇。
她最喜欢的事是洗澡。不管夏天;还是冬天;每天都要洗上半个小时。洗过以后;再涂上一层东西。而终于;她的皮肤受不了了。许多地方生出一些红斑。医生一眼就发现了问题:以后少洗澡。
对于这一切;我很理解。可是;我却感到难受。我甚至感到窒息。
终于有一天;我喝酒了。
有一天晚上;妻要和大强出去接一笔业务。她在卫生间梳妆打扮自己的时候;我不知怎么就想喝酒了。我很迅速地掏出了藏在沙发下面的一瓶酒;很敏捷地用牙咬了盖子;嘟嘟嘟一气喝了大半瓶。妻把自己收拾漂亮之后走到客厅时;我已经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妻吼醒了我。说死尸你又在活(喝)!我当时迷迷糊糊地;我说没啊;没啊!妻说还没?看你手里;还捏着半瓶酒不是?我这时才发觉自己手里果真捏着半瓶酒。妻像一头母狮子一样咆哮起来:起来起来起来!我不想起来;仍然倒在沙发上。我不想再说什么;我觉得这样躺着很好。可是妻非常愤怒。她进厨房舀了一盆水;哗地倒在我身上。
这是冬天。我们这个城市夏天很热;冬天很冷。凉水透过我的毛衣;像刀子一样扎着我。可是我不想脱掉身上湿透的衣裳。我站起来;走到卧室里去;裹着湿衣裳倒头睡在床上。妻二天早晨回来;看见被子都被我的湿衣裳渗湿了……
大强曾经一针见血地指出过我的问题。他说;“你简直是自暴自弃。你简直不知好歹。你简直是冷血动物。你说汪霞;是多么好的一个妻子啊。你说她有哪点做得不对啊。你打不死烧不燃地。是我;早就拜拜了。”
大强在声如霹雳地教训了我一通之后;又春风细雨般地劝导我:“你们应该沟通沟通;交流交流。你们这么多年的夫妻;还有什么不能沟通呢?”
大强的话应该说很有道理。可是;我总觉得我和妻沟通不了。我坚定地认为;她已经不是原来的汪霞了。她已经成了另外一个人。我甚至觉得;我要沟通的似乎不是她。5
伊然穿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这使她更显窈窕。月色蒙眬中;裙裾飘飘;我有一种仙女降临的感觉。
我从船篷中走出来;站到船头。我想象她走到船头时会把手伸给我;让我拉她上船;我想象拉她上船时;揽她入怀。
十三天啊。这十三天的每时每刻;我都享受着这种想象;有一种骨酥骨颤的感觉。我甚至觉得每一天都是一朵鲜艳的花朵。
她像一朵云彩一样飘近了。我的心咚咚乱跳。她的头偏了一下;莞尔一笑。我把手伸出去。她就把手伸给我。可这时;一艘灯火通明的夜游轮掀起的波浪蛮横地摇荡着小船;把我们靠近的手拉远了。
我们的手像树枝一样在空中摆舞。
浪过去;我终于抓住了她的手。我的手轻轻用力;把她拉上了船。
可是;我却没敢把她揽入怀中。虽然那时我的胸膊我的喉咙长出了千万只手;可我握住那只手的手却松开了。
我只是打量了她一下。“你真漂亮!”
她的白色的连衣裙和妻当年的那条很有几分相像;只不过是无袖的;而裙摆也不同;有一圈绿色荷叶裙边。
“想不到你真会还来。”我的喉咙有点嘶哑。
她眨了一下眼睛;“你不欢迎吗?你不欢迎;那我不再来了。”
怎么会不欢迎呢?我真希望我们一直在这条小船上;就这样到地老天荒。
我清了清嗓子;准备把我的想法抖落出来。
在三道河的时候;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要挣比别人多的钱;也不以自己囊中空空而羞涩;也没有想到怎么购买一间宽大的房子。
我们在自己家里洗澡。我们购买了一个柏木大澡盆;每天晚上;我们在楼道里的火炉上煨水;把地上的一溜热水瓶灌满。睡觉之前;我们就把竖在门背后的大脚盆拿出来;把热水瓶的水冲进盆里。然后;我;或者她;脱光衣服坐在盆里。“你帮我搓搓背。”她说。这时;我就蹲在脚盆旁边;手愉快地在她的背上游走;然后;沿着这一片辽阔的地方继续向前;让手踏遍她身体的每一寸土地。
当然;坐在澡盆中的人有时候也是我。
而在这个时候;我们感到了一种要命的愉快。我们觉得我们不是在一只小小的木盆里;而是在大海的波涛里……
公厕离我们很远。我们在床下放一只痰盂。早晨;各家各户都端着它去公厕;没有一丝一毫羞涩。
更重要的是;我们谁也没有想过今后怎么样。我们只为当时高兴。哪怕是为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譬如说她那天烤的土豆;或者醃制的萝卜干特别好吃;我们会兴高采烈。她甚至会一手端着烤土豆或者萝卜干;一手拿着筷子;夹给楼里的所有教师品尝。我们看着老师们微笑地咀嚼;一边点头一边甜蜜地吞咽;心中便涌动着无比幸福的感觉。
而晚上;在我不值夜班的时候;我会守在她的身边。假如她在批改作文;她会把好的句子;好的段落念给我听。在我值夜班的时候;她会带着备课本到我的值班室。一边批改作业;一边陪我。下了班;我们牵着手走回家。走过小桥;或者走到桥下去;坐到柳絮飘飞的河沿上;沐浴着山谷里的凉风;听着蝉声和蛙鸣;或者我们干脆跳入河中;让清冽的河水洗濯我们。那时候;我们感到我们身体的每一个部分;我们的五脏六腑都被河水淘洗得干干净净。
而更难忘怀的是假日里。学生们和家在附近的教师都回去了。教工宿舍楼里只剩下几个家在远方的教师;喧闹的学校安静下来。我们借来渔网;去河里打鱼。她提着一只小木桶;我背着渔网。我们一前一后走在小路上;走在人们羡慕的目光中。到了河边;我脱掉长裤;把渔网挽在臂上;寻找可以下网的地方。她挽起了裤腿;跟着我在溪水中走着。一会儿;我把网抛出去;她帮我拉回来。有鱼儿在网中蹦跳;她咯咯地笑着;忙不迭用手去捧住它们;好像它们是那种一闪即逝的小精灵。我们就这样沿着三道河向上;直到日头偏西;我们再向下。这时;她的小木桶里;已经有了不少桃花瓣、黄鲴头和麻虾子了;它们快活地在桶里游动。看着那些快活的鱼儿;我们心里甜蜜蜜地;有一种真实的;发自生命深处的快乐。
然后;这些鱼儿会成为所有留校的教师晚上的美味。我们把锅和炉子提进屋;用醃菜炖鱼或者干煎;教师们坐在我们床上;或者从自己家搬来办公椅;围炉而坐;一边吃着鱼;一边喝着酒。
酒喝完了;有人提议想听张老师吹笛子;想听李老师拉二胡。于是张老师和李老师就拿来笛子和二胡了。他们合奏着《扬鞭催马运粮忙》、《二泉映月》;或者《洪湖水浪打浪》;于是歌声便从我们房间里飘起了。
或者;有人说打牌吧。于是我们坐成一桌。余下的人在一旁围观。有人早去找纸笔刀剪;画着乌龟。输了;在耳朵上、鼻子上挂一个乌龟吧。而张老师一次挂了十三个乌龟;从耳朵上一直挂到胸前……6
我们从来没有在家里请过吃。因为这个城市时兴的是进饭馆。妻当然已经很熟稔这种风气了。可是这一次她心血来潮;要请一个人到家里来吃饭。我倍感奇怪;“这不是很不城市吗?”
她鄙夷地望了我一眼。
从妻郑重的态度和紧张地筹备当中;我揣测这是一个很重要;至少对妻很重要的人物。因为这顿饭;她换了卫生间的马桶;请钟点工到家里做了卫生;还买了一本菜谱;并且;她去美容会所也更勤了;还跑了好几趟商场;买了许多衣裳、考究的炊具和餐具。
城市真是麻烦。我想。
然后我想这究竟是一个什么人物。我首先想这绝对不是大强。大强是我们家的常客;他来之前;家里没有任何症候;是她单位的领导?我感觉也不是。因为妻本来对她单位的那点事就没放在心上。她要那个单位要的只是那个单位的身份;她曾念叨过在单位办个停薪留职算了。
是她情人?
想到这里;我忽然一个激灵。城市流行情人。从妻拼命扮嫩、电话频率高、常常夜不归宿和回家时身上淡淡的酒味等症候分析;她感染上这种流行病的可能性较高。但我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她要处情人的话;绝对不会那么显山露水、大张旗鼓。
最后我想到了钱。我想这个人可能会给她带来一笔可观的钱。因为她是那么爱钱。她成天念叨的是钱太少了;要么就是谁谁买了别墅;谁谁买了奥迪轿车等等。
钱真是一把打开智慧宝库的钥匙。想到这里;我就算准这个人了。这个人一定是个大款;或者大腕;他可能给妻许诺了一大笔团体保险。
我忘了告诉您了;妻除了在文化单位工作以外;还兼职做安蕾化妆品的直销(绝对不是传销;因为传销是不允许的;而直销却可以冠冕堂皇);另外还是一家保险公司的业务员。
您已经知道;妻已经四十出头了。这么说吧;她除了衣服很年轻;其实人已经不年轻了。但是妻的精力非常充沛。她就像一只上足了发条的小闹钟;滴滴哒哒奔跑不停。我感到城市给妻注入了巨大的能量。
但是;在家里;她的浮躁和疲惫也是显而易见的。有好几次;我起夜去卫生间;发现她躺在浴缸里睡着了。
好。妻通过一段时间紧张的筹备;那位人物已将大驾光临了。她给我说;今天;你陪董总多活(喝)几杯。
我已经给您说过了;妻很讨厌我喝酒。因此我慢慢地养成了一种自己喜欢的喝酒方式。这就是偷偷地喝酒。我觉得这样喝酒很有快感;是真正的喝酒。时间一长;就有了严重的后果;吃饭或者当着别人面的时候;喝不下去。我觉得酒又苦又涩;吞咽时感觉那简直就是一个刺球。
听说要我陪人喝酒;我立刻感到喉咙火辣辣地;掠过一阵痉挛;就像它要躲藏到脊梁骨后面去似地。“我不喝酒了。”我说。
“么样说啊?不会不吃饭了吧?!”她说。
“没见过你这号人;叫你喝你不喝。不让你喝你偷着喝。真是上不得席面的狗骨头!我可把话给你说清楚;这个人可是蛮狠;叫你上天你就上天。”她说。
“要是我人是好好的;哪个求你?”她说。
妻原来不像这么说话。她语气委婉;她问话后;要让我回答后才会说下去。不像现在;一点也不给我回话的间隙;就像她的嘴巴是一支装着霰弹的猎枪;一抠扳机;数十粒子弹一齐射出。
妻这几天确实有毛病。还是皮肤病;还是因为洗澡。不过这回不是因为洗得太勤;而是对一种泡澡的药液过敏。那个药液没让肌肤变得少女般地光滑而富有弹性;也没让她腰部的赘肉减少;而是像一个高明的刺绣女在她的身上绣下了无数朵含苞欲放的梅花、海棠。她的脸上和身上到处都是大一块小一块、颜色深一块浅一块的红斑。
我觉得妻这个时候请人到家里吃饭;很有几分悲壮的意味。
到吃饭的时候;董总如约而至。妻系着白色的围腰;把一个个精心烹制的菜肴端上来;并不断地给他夹菜。“吃啊;看看这个松鼠桂鱼么样。呀;我也蛮长时间没做过饭了。”
董总年纪并不大;但顶秃得厉害;也很健谈;客客气气地。我坐到桌上时;拿过酒瓶;给他斟酒时;也把自己杯里斟了。我想把躲藏到脊梁骨后面的喉咙揪出来。要知道;这可是百年难遇的茅台酒啊。
妻的脸上神采奕奕;红斑放光。她炒完菜;上了桌子;紧挨董总坐着。
这时;我才知道;董总是一个报社(或者是一个栏目)的总编。妻请他来;原来是这家报纸正在评什么“十大都市丽人”。
妻煞费苦心原来是为这;这是我始料未及的。但我的心态是平和的。因为我的经验已经没有任何参考作用了。可是就在我端起酒杯时;我的舌头发出一阵麻;喉咙又痉挛起来。我把眼光投向窗外;那些鳞次栉比的高楼;一下子使我感觉到妻也像这座城市的楼房;可是她想比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