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4年第03期-第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然后他们去了哪里?好像巴洛克说,这种地方太招眼,不宜久留,他不想在这里碰见文艺界的同行,于是他们去了她家……不,那应是晚上的事了。当时结了账,她起身走过宽大的落地窗时,一回头就看见了那轮落日。当时那景象是那样的迷人,她一直看着它溶化成一摊浓艳的汁液,又蒸发成淡紫色的雾气。巴洛克走过来,将一只干枯的手放到她的背上,那手先是来回徘徊,然后就像只螃蟹沿着她后背的曲线爬进腰谷,又从腰谷……
“我爱你。”巴洛克在她耳边柔声说。
她渐渐被那只螃蟹爬得心旌摇荡。当时她说了些什么?她好像说,她已很久没让男人这样摸了,现在,她浑身上下好像新包了一层处女膜。
三
华利龙大厦终于变成褐紫色。太阳落尽了。
她感到无聊,又懒得从窗前移开,大厦底下已亮起乱七八糟的电石灯。那里是一个市场,就在拐过去的清洋街上,有她的几个烤串亭子。
三年了吧?不,干这一行是三年,要论从纺织厂回来,恐怕日子还要长。她今年三十岁,从纺织职校毕业后,分来纺织厂只干了六年。当时叫下岗,下了岗的女工有的哭,有的去找领导理论,她却什么话也没说,办了手续就回来了,还是兰子有先见之明。兰子提前两年发觉厂里不景气,就泡病假在外面做起了买卖。到厂里闹下岗,她的生意早已做得有声有色。兰子主要搞服装,也兼做别样,水产鲜货各种应时商品,只要能赚钱她就做。兰子脸皮厚,厉害,模样又水灵,疯起来能数落得几个大男人都满脸通红。而且她敢说敢干,最喜欢男人,她看上的男人,刚一认识就什么都敢来。为这种事二强没少跟她吵架。二强和兰子不结婚,但关系相对稳定,他二人就像南韩跟北朝鲜,一阵好起来抱头痛哭甜言蜜语不分你我,一阵又你死我活打得不可开交,真动起手来能连抓带咬地从市场这一头滚到那一头,再抬头一人一嘴头发。二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兰子的裤腰带总断。后来他给她买了一条足有二寸宽的水牛皮带,把兰子结结实实地捆起来。兰子系皮带时笑嘻嘻地说,你干脆给我安个门吊儿,锁上算啦!
她从厂里一回来,兰子就拉她去帮自己看摊儿,每月给她开一千八百元。她明白,兰子这样关照她,也是同病相怜。兰子与她算同学,当年在职校同级,但不同班,所以是一起分来纺织厂的。兰子进厂没多久,就跟一个保全工搞到一起,跟着由于怀孕,很快就结了婚。但她结了婚才发现,这个保全工还同时让另一个挡车女工也怀了孕,于是一气之下跟他大吵一架,还将孩子做掉了,就这样结婚两年,吵了两年,最终还是分道扬镳了。所以,当她的婚姻也处于崩溃边缘时,兰子就劝她,说这种事不要太认真,和则聚,不和则散,千万别受那份洋罪。
她嫁的,是当初职校的一个老师。
老师这种职业过去不算什么,后来渐渐却火起来。纺织职校不包分配,但每届学生毕业时总有很多用人单位前来接洽,这一来老师的手里就有了权力,而她嫁的这个老师又三番五次用手里的权力去换学生的贞操,直到有人将此举报,事情才败露出来。那个老师毕竟是一个老师,他不知用什么手段,竟不动声色地就将此事平息下来,但是,她这里却无法平息,她对他说,她不能也不可能跟一个这样的男人过一辈子。于是在兰子的怂恿下,她断然与那个老师离了婚。
兰子对她说,这年月,谁靠谁?
二强也说,就是么,甭说下岗,就是天塌下来咱也能顶着。
兰子的生意越做越顺手,后来工资就给她增加到两千六,但就是这样,她还总觉得自己剥削了她。于是,一年以后,她就对她说,老同学,你该出道啦!她说,就这样干吧,这样干挺好。兰子一听乐了,说这么干,这么干你哪辈子才能发财?要做买卖儿就得自己干,无论生意大小,自己当老板,这叫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从那天起,她就自己干起来。
第一笔生意还记得,是兰子帮她从冷冻厂弄出五百斤黄花鱼。二强很热情,又是帮她找车,又是跟着装卸,弄得浑身腥臭,衣服也脏兮兮的。她很过意不去,二强倒满不在乎,拍着她的肩膀大大咧咧地说,这没什么,一切干咱这行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嘛!那天天一黑,她又犯愁了,这么多鱼堆在外面怎么办?兰子说怎么办,守着呗,连这点罪都受不了还想干买卖儿?今晚我们也不走了,连夜市陪你!
到了后半夜,几条稻草帘子铺在市场的柜台上,她睡一边,兰子和二强睡另一边。那天夜里,她做了个梦,梦见黄花鱼都活了,有一条还蹦到她腿上,沿着里侧往上爬,她感到紧张,又有些害羞,想把这条鱼扒拉下去,可怎么扒拉也扒拉不动,一着急就醒了,竟是一只人手!这手不文雅,也不粗鲁,很自然很熟悉地形地继续往上游动着。她顿时有些心慌意乱,却没出声,只是摘下发卡在那只手上狠狠扎了一下。
那只手倏地缩回去,然后就响起二强的鼾声。
第二天,兰子跟二强吵了一架,也对她冷淡了几天。后来兰子偷偷对她说,其实男人喜欢女人,并没有什么不对,就像我们女人也喜欢男人,不喜欢女人的男人才是流氓;对这种男人,反而要提防着点儿。
四
二强的确是好人。那以后,他仍然对她很殷勤。这殷勤不虚假,也不掩饰。她赚够第一个一万元时,说要跟兰子和二强庆贺一下。那是她第一次进华利龙大厦的西餐厅,不要说点菜,连刀叉都不会拿。于是兰子和二强分工,兰子教她如何使用工具,二强替她点菜。她告诉二强,不要手软,照一千元消费。
二强点菜很讲究,支得打着黑领结的小“博仪”团团转。等一道道的菜都上齐了,最后一算账,只花了四百多元。她怀疑算错了,兰子就捂着嘴乐,二强也乐,乐够了兰子才告诉她,说那个留着“F4”头型的小“博仪”爱吃羊杂碎,常去二强的熟肉亭,二强对他长期让利供应,这叫零存整取。她听了恍然大悟,也跟着一起笑起来。兰子说,你一下省了六百元,怎么谢二强吧,干脆,嘬一个,要响的!她迟疑了一下,扯过二强的大脑袋就在上面亲了一口,脆响。二强的手顺势在下面掐了她一把,掐得很准。
当时兰子没看见,她也装作没觉出来。
当初决定做烤羊肉串这一行,也是二强的主意。二强说,做小本生意都是这样,先打游飞,什么货俏卖什么,没定准儿,等干到一定时候,就要向专业化发展了。二强的话确实有道理。兰子一直干服装,对各种时装就很在行,她的鉴赏力绝不比时装设计师差,有很多专业设计师甚至还找上门来征求她的意见。至于二强,他对各种酱制品的判断力就更惊人,甭管什么酱肉,他不用尝,拿过来用眼一看就知味道如何。
她刚干时,雇了一个叫艾买提的小新疆人。那时羊肉串已风行起来,满街的人都举着龇牙咧嘴地吃,新疆人也就随之多起来,买买提、艾买提、阿凡提,但多数都是冒牌货。这个小艾买提倒是纯种,卷毛儿大鼻子,黄眼珠一转一转的净是主意。这小东西很刁钻。每天只干四小时,多一串也不烤,还不好好儿传授手艺,到了关键时候总是借故将她支开,你硬是瞪眼瞅着,他就不干,光抽烟,小小年纪烟圈儿吐得一个比一个圆。后来二强把他叫到个没人的地方,狠狠教训了一顿,这小子才老实了。
其实烤羊肉串并不难,只要配料齐,火候儿准,没有什么手艺。两个月过来,她就可以自己干了。干这行的确来钱,太来钱了,她刚开始干时,简直有些吃惊,她怎么也没想到竟会赚这样多的钱。她的摊位地方好,生意旺,哪天也能烤出两百斤肉。没过半年,她就自己盖起亭子。地点是兰子帮她选的,在二强的熟肉亭和兰子的时装摊之间。兰子说,你俩卖吃的,我卖穿的,咱这一溜儿能成立个联合实业公司啦!当时她一高兴,对兰子和二强说,这个亭子只是开始,以后,她还要搞连锁店。
她并不是开玩笑,不到两年时间,她在这清洋街上竟一口气又买下了三个亭子。
也就在这时,巴洛克出现了。
……
她觉得头痛。最近总有这种感觉,夜里还失眠,白天就一阵一阵地糊涂。
她已很久没去打理亭子了。
她坐在窗前,回过头,朝房间里环顾了一下。应该说,这房间的陈设实在够齐全了,中国人能有的,差不多都有了。但呆在家里,总觉得不如在那肮脏的八面透风的亭子里踏实。如果不是巴洛克……
她又想起那个巴洛克。她恨恨地吐出一口恶气。
有人敲门。
五
是兰子和二强。
兰子一进来就急火火地到处乱翻,找了好一阵才回头问她:“哎,你的病历本呢,放在哪儿啦?”
“忘了。”她说。
“找找,赶快找找!”
“……干嘛?”
“还能干嘛,上医院哪!”兰子眉毛一挑,像两股喷起来的黑水花儿。
“这么晚了,医院还有人吗?”她喃喃地说。
“……这么晚?”兰子走过来,歪起头来看看她,“现在,是什么时候?”
“晚上,夜里。”
“什么夜里,现在是早晨,早晨!秀珍,你……真的糊涂啦?”兰子抓住她的肩膀使劲摇了摇,带着哭腔说。
她慢慢抬起头,朝窗外看了看。外面一片铅灰色。
真的是早晨。她竟然这样坐了一夜。
二强捻灭烟头催促道:“快走吧,还有很远的路呢!”
她梦游似的让兰子牵着下楼来。
一辆出租车已等在外面。二强坐到司机旁边吩咐道:“走吧。去永定医院。”汽车唰地开动了。她的心里一颤,跟着又轻轻笑了。她当然知道永定医院是什么地方。
二强在前面头也不回地说:“要我看,你犯不着跟那个鸡巴洛克那么认真!”
她看着窗外,没有言语。
兰子横了二强一眼:“你说话干净点儿,这可不是在你的货亭子!”
兰子在后面坐得像个贵妇人。她一离开自己的服装摊儿,立刻就像变了个人,连说话的腔调都带了普通话的味。兰子说,她最讨厌那种到处撒野的人。
“哼,我早就看着那小子不是块肉!”二强咕哝着,转过身去。
二强最恨巴洛克,尤其腻歪他那一头长发,又细又脏,像猪屁股上褪不干净的护门毛。每当巴洛克向她献殷勤,二强就在一旁使劲咳嗽,咳得巴洛克心惊肉跳。
汽车驶上市郊公路,天已大亮了。
她问兰子:“今天,不做生意了?”
兰子一笑说:“今天是礼拜一,正好歇一天。”
做生意也讲迷信,礼拜一是最忌讳的日子,所谓“星期就怕礼拜一”,说不清为什么,这一天的生意总旺不起,多火的买卖儿也赚不到钱。
“咱们,干嘛去永定医院?”她又问。
“大夫说的呀,上次看病大夫是怎么说的,你忘啦?”兰子像只鸭子似的笑起来。
她听出来,兰子笑得不自然。
兰子一把搂住她,又说,“哎,今天只当出去转转,让你散散心。”
二强说:“再歇两天,你那亭子也该开业了,咱的那块地方好,买卖儿又一直挺旺,已经有人盯上那几个亭子啦。”
兰子一撇嘴说:“管他谁盯着,反正咱不出手,他盯着也没用!”
二强说:“市场管理所的张王八来好几趟啦,他说有个亲戚,想租亭子。”
“张王八?哼,亭子拆了也不租他!”兰子说着看看她,“秀珍,你说呢?”
她看着车窗外面。田野里风景真好,空空旷旷的,有几只鸟在飞。
六
永定医院建在郊外,看上去却很繁华。
医院门口,进进出出的人有说有笑,除了穿白大褂的,几乎看不出哪个是病人。兰子和二强让她坐在一张长椅上,然后一个人去挂号,一个人去找认识的大夫。
她感到有些困倦,慢慢闭上了眼。
“哎呀,你怎么来啦?”跟前突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把她吓一跳。
她睁开眼,只见眼前站着个穿白褂子的女人,这女人三十来岁,留短发,腋下挟着厚厚的一摞白纸。她看着她问:“你,不认识我啦?”
显然,女人有些失望。
“哦……”她茫然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是白云啊!”
白云?她拼命在记忆中搜索着。
“咱们有七八年没见了吧?你没变样,还是那么漂亮。”这女人坐到她旁边,亲热地说,“唉,我可是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