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5年第04期-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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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像小公鸡叫鸣那样开腔,让丫鬟扶阿彩回屋,不许烤火,也不许用热水暖身子,只能用最好的绸缎一点点地将阿彩的身子擦热。阿彩在几床棉被下面,慢慢地将自己睡出一丝暖意。阿彩声声断断叫出来的冷意里,有关鸦片的念头,似乎全被浇没了。
阿彩睡了一天一夜,暖和过来,又想鸦片。
瘾头最足的傍晚,杭九枫又来给她浇冷水,还是四桶。
阿彩彻底戒掉鸦片的那天,正好是腊月二十六。
比杭九枫夸口说的三天多出三天。感激不已的雪大爹,封上二十块银元亲自送到杭家。此前一点风声也没听到的杭大爹张大嘴巴半天合不拢。
“这个细卵子,居然有这种本事!”
傍晚的斜阳顺着小街一缕一缕地照过来,阿彩站在花园水井旁迫不及待问雪大奶,什么时候动身去武汉。雪大奶低头望着幽亮的井水,答非所问:“要过年了,明日上午家里的女人都得洗洗头!”阿彩兴致勃勃的容颜,立即变成一面陈年的山头墙。这天晚上陈瞎子的说书结束时,雪大奶高兴地给在场的女人一人发一块香肥皂。雪大奶发香肥皂时,阿彩知趣地躲到最后。雪大奶也不找,别人都走了,才叫她到跟前,亲手递过香肥皂。
“你也洗洗吧,后门外不会有别人的。”
雪大奶的话让阿彩差点落下眼泪来。
三
年年月月去又来,戒掉鸦片后时光不再是时快时慢,阿彩每过一个季节就比先前美丽几分。下半年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得特别快,说着话年关又来了,听说马镇长要去武汉,雪大爹忍不住同雪大奶商量,是不是带封信去,让雪茄回来了却阿彩想同他圆房的心愿。雪大奶虽然也被阿彩的容颜打动,内心的主意却没有变。
“我只见过一丑遮百俊,没见过百俊遮一丑!”
雪大爹叹了口气,从此再也不提这事了。
马镇长只是去武汉看看。从武汉回来的第二天,雪大爹请他吃了一顿饭。席间上菜等一应事情全由雪大奶亲自来做。别人都没机会走近桌子,更听不见他们说了些什么,只看见雪大奶脸上出现许多奇怪的笑容。雪大爹的举止更是奇怪,马镇长刚走,他便亲自动手写了一幅匾额,将绸布店的店名用谐音作了修改。按照天门口的规矩,制作店铺匾额时,最忌讳女人靠近。不见字面,只听声音,阿彩还以为是新思想绸布店。新做的匾额一直锁在书房里,直到选好的良辰吉日到了,才用红布包着,抬起来挂到绸布店大门上方。在阵阵鞭炮声中雪大爹亲手掀开匾额上的红布,站在雪家门后观望的阿彩这才明白,修改后的店名从“新丝响”变成是“新丝想”,而非“新思想”。阿彩有些失望,她更喜欢“新思想”,况且“新丝想”的来历让她心存疑惑。果然,雪大爹随后亲口对别人说,这个建议是将雪茄作为关门弟子的梅老先生提出来的。雪大爹还感慨学无止境,自己也遇上了一字之师。
阿彩猜测,马镇长也许还晓得雪茄的其他消息。她借故上马镇长家打听,马镇长只说自己在武汉乘船过江时,碰见过雪茄,当时一个人要去武昌,一个人要到汉口,江风很大,幸亏两块跳板相隔不算太远,还能说得上话,只是跳板太窄,跟在身后的人在不断地催促,无法说得太多。
才几天时间,由马镇长带给雪大爹和雪大奶的惬意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焦虑,哪怕是大年三十和正月初一,也难从雪家人的脸上找出一丝与礼貌客气无关的笑容。正月十五前一天,杨桃问,是不是还像往年一样,准备一些灯谜,挂在天井一带,添些喜庆气氛。雪大奶闷闷不乐地看着雪大爹,两个人都没有回答。一觉醒来,情形突然有所改变,一大早就听到雪大奶在吆喝:“过元宵节了,都在睡懒觉算什么呀?”从这样一声喊开始,没过多久,写着灯谜的彩色纸条和各种各样的走马灯全挂出来了。相比往年,大部分灯谜的谜底猜起来要容易许多。只要有兴趣,外面的人也可以进来猜。猜破谜面的几乎都是大人,他们将谜底告诉自己的孩子,让孩子们上雪大奶那里领些足以让其欢天喜地的纸张、毛笔、砚台和墨。礼品送出越多,雪大奶脸上的笑容反而越灿烂。
又过了一夜,雪大奶突然开始张罗,要请奶妈送去武汉。
阿彩这才听说,雪茄来信了。
阿彩小心翼翼地去见雪大奶,正碰上守桥的常守义在那里说情,求雪大奶让妻子去武汉当奶妈。也是有意让雪大奶见识并放心,常守义的妻子借口给儿子喂奶,当着大家的面,撩开衣襟,显出一对白兔般的乳房。雪大奶喜不自禁:“这样好的家业,不当奶妈太冤枉。”阿彩还记得雪大奶曾经夸奖自己的乳房,没生孩子时丈夫享福,生了孩子后全家人享福。她很想说,如果雪茄能让她生孩子,用不着请奶妈,一天到晚都有上好的奶水。要说的话在舌头上转了几次,出口时却变了样。
“是谁生孩子了?”
雪大奶像是没听见,只顾同常家夫妻说话。
雪大奶要他们商量好,去武汉不比走亲戚,没有三五年是回不来的。不等雪大奶说完,常守义便连连保证,只要对方按时将工钱带回来,莫说三五年,就是三五十年他都不会反悔。见雪大奶还在犹豫不决,常守义着急地抓起她的手,放到那对硕大的乳房上。雪大奶犟了一下,几个手指还是碰着他妻子的乳房了。正是这一碰,让雪大奶下定决心:“既然你俩如此迫切,我不答应也不好,可你家这个孩子么样办?”正在吃奶的常天亮,抬起头来用那双胎里瞎的眼睛瞅了瞅四周后,又立即转回去,嘴里嗦(注:嗦,鄂东方言,叼在嘴里,吮吸的意思)着一只乳头,双手抓住另一只乳头,一声不吭地用力嗦。“天亮命贱,好办!”常守义的妻子巴结地向雪大奶表示,她晓得雪家向来爱做善事:“如果能同说书的陈瞎子陈先生说说,等天亮稍大一些去他那里学说书,我这一去就是给人当牛做马也心甘情愿。”“你能这样想那就好办了,正好我也是这样想的。你就放心,陈先生那里由我们去说。说书人总是要收徒弟的,顺水人情谁都会做。”说话时,雪大奶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对乳房,像是担心常天亮将其嗦坏了。常守义感激不已:“我也晓得自己从小不务正业,靠着西河里水涨水退,将那桥板拆拆搭搭得几个赏钱作为收入,养不活一家人,害得他们母子跟着我吃苦受累!假如天亮真的将陈先生说书的本领学到手,莫说他自己,我们两个做大人的也不用为后半生吃喝发愁了。”
阿彩只顾往自己的心事上想,她对常守义的妻子说:“常娘娘,你比我有福气,到武汉后肯定能见到雪茄。他若是比往日胖了,你就不用管,若是瘦了,一定要捎个信给我。”
阿彩带头称呼常娘娘,常守义的妻子有些受宠若惊。
雪大奶突然板起脸来:“武汉虽然比天门口开化,当佣人的规矩却是一样,主人家的事不要信口开河,哪怕烂在肚子里也不能往外说。”
事情刚一谈妥,雪大奶就催促常娘娘动身。
“那边有个女孩正在等奶吃哩!”
经过几年的等待,又到了那个年年都让阿彩心酸惆怅的日子。
依然是斜阳,天门口的女人一大早就开始在自家门前欢天喜地地拆开大大小小的纠巴(注:鄂东方言,即发髻),舒展成长长长短短的头发,泡在热水里洗了又洗。阿彩也站在斜阳里,对雪茄的相思,让青春焕发的阿彩略显憔悴,还没到春天,那样子已是弱柳扶风。因为替雪茄做的那些事愧疚,雪大奶有些心疼地对阿彩说:“二十七,洗纠巴;二十八,打糍粑。今日是做女人的日子。”还亲自用脸盆掇了一盆热水放在后门外。自己则在里面替阿彩守着门。
躬身站在后门外的阿彩先用香肥皂在头上打出许多泡沫。
天门口的女子没有受武汉等地的影响,大家都不剪短发。没出嫁的女子全都扎着长长的的辫子,出了嫁的闲来无事仍会躲在房里,偶尔扎扎辫子,对着镜子看上一阵,又将其解开盘成一只纠巴,这才走出来见人。腊月二十七这天,出嫁和没出嫁的女子一齐站在门口,散开长发,一会儿埋在脸盆里汰来汰去,一会儿又大呼小叫地要家里人帮忙,一舀舀地将热乎乎的清水从桶里舀起来,徐徐浇在头上,直到认为洗干净了,才抬头往后仰,说是让风吹干长发,挺得高高的胸脯,故意让人赏心悦目。
阿彩从小就没有当众洗过头,那些最亲的人也不能看她洗头。能记住的有关洗头的最早情景就是自己拿木瓢,舀起水来往自己头上淋。热气腾腾的水顺着那层玉米饼一样的东西往下淌,所有钻心的痒全都随水而逝,说不出有多舒服。洗到惬意时,她用手指从头顶上抠下两块泡软了的痂片,习惯地看上一眼,然后使劲一挥手,想将它们扔上高高的瓦脊。一阵北风拂面而过,已经落在瓦脊上的痂片掉下来一块。阿彩弯腰捡起来,再往瓦脊上扔。扔了三次,才大功告成。这是小时候别人教给的方法,后来才明白这是一种取笑,她还要坚持这么做。不管是痂片,还是零星的烂皮碎屑,全都收集起来,扔上瓦脊。扔了多少年,癞痢仍旧长在自己头上。那些瓦脊,在夏季会长一些青苔,秋季总是落满枯叶,只有冬季的样子像长了癞痢,可那是女子和少年最喜欢的白雪。
阿彩将一瓢热水重新淋到头上。
突然,有个男人在很近的地方说:“天黑后你将后门打开,我学会了一种仙方,可以治好你的癞痢。”
阿彩吓了一跳,眼睛还没睁开,就用木瓢盖着自己的头。见没动静了她才放下木瓢,擦干眼皮上的水珠,用心往四周看,除了风吹田畈的样子,再也没有别的动静。
后门吱呀一响,雪大奶探头探脑地问:“谁在同你说话?”
阿彩用洗脸手巾将头包严实:“你听错了风声吧?”
一只土黄色的山羊正在紧靠墙根的那块白田里埋头啃着早就收获过的稻草蔸子。顺河而下的北风很厉害,一不小心就会将好人吹病。雪大奶重新退回院里。后门里传来杨桃的小声说笑:“总共不到一百条头发,吐泡痰就能洗个够,顶多再吐一泡痰汰一汰,用不着这样费劲。”雪大奶说了一句阻止杨桃再往下说的俗话:“癞痢头,哑巴嘴,瞎子的眼睛,跛子腿,这些都是碰不得的东西。”阿彩听得一清二楚,她没有挪身子,只将头伸进后门,冲着杨桃说:“谁若是再在背后嚼舌头,小心我用洗头水煮饭给她吃。”话一出口,不用说当丫鬟的杨桃,就连雪大奶也有些心虚,赶紧走开了。
门里门外就剩下阿彩一个人,紧靠墙根的那根搭竹涧用的长竹筒无缘无故地动起来。阿彩上前去对着长竹筒踢了一脚。竹筒猛地一抖,蹿出两只惊惶失措的乌鼬。
四
点灯后,阿彩还在睡房里想心事。隔着几重门,雪大爹正在招呼要雪大奶少搽点雪花膏,早点去陈瞎子那里听说书。雪大爹数着鼓点,学了几句陈瞎子的说书。该有板的地方有板,该有眼的地方有眼,引得伙计丫鬟纷纷叫好。几年来,雪家一直如此,细细揣摩这些动静,分明有一种遮遮掩掩的兴奋。天色越来越黑,阿彩决定不再想那些想不通的事了。看看差不多到时候了,阿彩拿上钥匙去到后门,将嘴对着门缝,问门外是不是有人。果然有男人小声回应了一句。阿彩不放心地问他是做什么的,听那男人说是来诊治癞痢的,阿彩才将后门打开。
来到有灯的睡房里,阿彩才发现跟进来的男人是杭九枫。
几年下来,少年杭九枫已经烟消云散变得人高马大了。
阿彩当即沉下脸来,要撵他走。杭九枫站在原地说,除非阿彩亲自送出大门,否则他是不会走的。杭九枫一脸柔情地告诉阿彩,对她来说,自己才是有心人。白天里,别的女人都在自家门口洗纠巴,借机将里外三层半上衣脱得只剩一层半,大明大白地朝着过路男人卖弄风骚,阿彩若是没有难言之隐,趁着太阳往门外一站,那些想饱眼福的男人非得压垮半条街。全天门口只有他在惦记着,阿彩洗纠巴也只能躲在后门外。杭九枫还想到,不管是谁,这时候都不可能站在阿彩面前,所以他才想到将几节搭竹涧的竹筒连起来,放在白雀园后门外,自己在竹筒的另一端说话,就不会吓跑阿彩。
杭九枫十分真诚:“我能诊治好你头上的癞痢。”
阿彩脸一红,身子一扭顺手给出一个耳光。
“你若是再敢这样说,我就将你打成三瓣嘴。”
阿彩做梦也没想到杭九枫会还一个耳光给自己。